【專欄作家】阿Q外傳(小說)
一
阿Q被抬上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后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么?他一急,兩眼發(fā)黑,耳朵里惶的一聲,似乎發(fā)昏了。然而他又沒有發(fā)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于是有些詫異了:怎么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是這是在游街,在示眾。但即使他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游街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道去法場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fā)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似的在腦海里一回旋:《小孤霜上墳》欠堂皇,《龍虎斗》里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想將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也都捆著,于是“手執(zhí)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地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 睆娜藚怖?,便發(fā)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地前行,阿Q在喝彩聲中,輪轉著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并沒有見他,卻在出神地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彩的人們。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風似的在腦海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地跟近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砍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地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會兒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fā)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迸散了似的。
依稀恍惚的意識里,法場上陰霾的天空,隱約出現了一暈微藍,隨即藍色的光線恍然放大,穿過厚厚的云層,籠罩在阿Q身上。
“媽媽的,什么玩意兒……”
阿Q仰著頭拼命睜開雙眼,卻覺得很吃力。幾番努力,他終于在眼縫里看見那藍色光柱里,一個頭戴荊棘冠,身背龐大十字架的洋人正吃力地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每一次抬腳,仿佛都有千鈞之重,可那人的微笑卻在藍天白云之際從容閃耀,那藍藍的白云天卻只是成了他的背景。
阿Q如同坐在井底的青蛙一般觀天,正在心里問那人是誰,卻只聽西邊的天空傳來一聲佛唱,隨即天空中金光閃耀,天際傳來一個莊嚴神圣的聲音:“阿Q,你可知所犯何罪?”
阿Q一看這派頭,差點沒昏過去,饒他也是略知經文見過世面的,只是他大概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已經死了,不然怎么能看見西天佛祖呢?但是想到死字,他還是很怕。不過,死后能見到佛祖也是很了不起的,世上又有幾人能得見佛祖。這樣想后,阿Q也不是很怕了,接著又想,也許佛祖是帶自己去西天極樂世界也說不定,想到此,他甚至有點高興起來。
不過,阿Q還是聰明的,懂得坦白從寬的道理,于是他決定坦白:“大慈大悲的佛祖大人,阿Q知罪,我不該去革命!佛祖原諒我吧……媽媽的,都是那幫人蠱惑我,革他媽媽的什么命?。寢尩摹?br />
阿Q誠惶誠恐,自以為已經很坦白了,可是那佛祖大人聽后卻搖頭哀嘆。阿Q心想,自己不就是因為革命被砍頭的嗎,難道還有什么罪過?他拼命回憶,卻仍想不出自己做過的還有什么比革命更大的事。
正當阿Q百思時,佛祖卻發(fā)話了:“革命事小,人倫綱常事大,清規(guī)戒律更是佛心所倡,枉你自詡生在君子之國,懂得詩書禮儀,此刻卻仍不知自己如何罪孽深重!唉,佛祖苦坐菩提樹下,枯坐參禪,卻只能渡己不能渡人,嗚乎哀哉!看來只能將你打入六道輪回的畜生道了,嗚乎哀哉……”
“不不……”阿Q都快傻了,被那莊嚴的聲音嚇得腿腳哆嗦不已,正當他大腦一片空白之際,忽然靈光一閃,仿佛又聰明了不少,急忙道:“對!阿Q不該對吳媽說和她一起困覺!不該用污言穢語污染她的耳朵……”
阿Q誠還未說完,佛祖已經笑了,嘴角上揚,微微點頭,仿佛一下成了彌樂佛。
可是就在此時,只見東方天際一道紫氣急射而來,一個聲音哈哈大笑道:“什么狗屁六道輪回,什么人倫綱常清規(guī)戒律!枉你還說什么,人是一粒微塵!既是微塵,本該歸回塵土!人生天地間,生來何歡,死亦何苦!本就該從何而來,歸何而去,與天地萬物同生同歸!男歡女愛,自然之理,你情我愿,有何不可!不愿就是不愿意,說什么污言穢語污染耳朵,可笑!可笑!”
“你是誰?”
“你又是誰?”
“佛自西方極樂,中土合流,為求渡人,解救眾生于苦海,西登極樂!”
“道自本土正宗,道法自然,為求萬物齊一,天人合一,與天地同壽!”
阿Q只見那人身影飄逸,一副仙風道骨模樣,在藍天白云間大踏步而來,神情自然,嘴角一絲略顯玩世不恭的微笑,說不出的灑脫坦蕩。
“Oh,my天父!兩位先生,請你們不要吵了。你們說的都對,又都不對,總之,給我個面子,就別再吵了?”
白云之端身背龐大十字架的洋人說完,轉身看向阿Q,問道:“假如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么辦?”
“是啊是啊,如果來生還是今世的重復,你又該如何選擇?”佛祖接過話問阿Q。
阿Q耳聽自己還可以再活一次,更加誠惶誠恐,忙道:“我,我保證絕對不會再對吳媽說那些話!”
佛祖聽后,點了點頭,露出了慈悲的微笑。
那紫氣道人接過阿Q的話問:“那你會怎么做?”
“我,我……”阿Q似乎一時語塞,仿佛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呵呵,好了……”只見天空中藍天白云之際的三人,同時手指一滑……
正在思考的阿Q還未來得極反應,便只覺身子虛空了一般飄了起來。
阿Q飄飄蕩蕩地在藍天上,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翻身向下看去,差點又被嚇死去半條命,只見自己正在萬丈高空之上飄蕩,并慢慢向下墜去。
我死了嗎?阿Q想,再向下看去,突然發(fā)現下面的村莊異常熟悉。
“是了,未莊?”阿Q對自己說,“對,是未莊,沒錯!”
說到此,阿Q已非常高興,一激動差點叫了出來。可這一激動不要緊,阿Q的身子突然急速向下墜了下去。
隨即,只聽未莊村外的河道里砰的一聲悶響,無數的黑色淤泥、綠色雜草轟然迸散開來,如同綠色的河床里突然綻放了一大朵黑花!
阿Q還未來得及慘叫一聲,就昏了過去。
二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醒來時,卻發(fā)現自己正躺在河灘的爛草叢里。午后的陽光烘烤著大地,草叢里散發(fā)出陣陣惡臭腐敗味,嗆得阿Q差點再次昏過去。
阿Q艱難地站了起來,遠遠望去,只見昔日村莊的這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此時已是淤泥當道,雜草叢生,滿目黑泥青草,簡直成了沼澤地了。
阿Q不禁破開大罵:“媽媽的,老子幾天沒在,未莊就被你們折騰這樣了……”還沒罵過癮,阿Q忽然發(fā)現有什么不對。
只見他眼光掃過周圍青黃的草叢,忽然他的眼神變得驚恐起來!原來不知何時,他的周圍已圍滿了無數的碧翠的草螞蚱,一個個殺氣騰騰的模樣!
“啊……”阿Q終于還是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同時并沒有忘記腳下,甩開大步就跑!
可那群螞蚱雖然是吃素的,可是它們的行為卻表現的一點也不像吃素的!量他阿Q腿快,終究還是被它們追上了,只見它們猛然一沖,竟向阿Q腰間飛去!只聽嗡的一聲,阿Q的只覺腰間一涼,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腰間已圍了一圈碧翠之色。
阿Q裹了裹身上修長厚重破舊油膩的軍大衣,小心環(huán)顧周圍之后,才慢慢地仔細地看看腰間的這一圈碧翠:不錯嘛,至少可以不用再擔心走光了。阿Q這樣想,又看了一眼,發(fā)現這一圈碧翠還挺漂亮呢!于是,阿Q心情愉快地上路了。
阿Q吹著口哨,晃著腦袋,向未莊村口走去,背后的小辮子一晃一晃,只是不知道頭上的癩瘡好了沒有,還有沒有癩瘡。
就要進村時,為了不讓人們看見自己的碧翠精致內衣,阿Q隨手扯了把青草,兩手一圈,在腰間軍大衣上打了個翠結,然后繼續(xù)哼著小曲兒,進村了。
剛一進莊里,就讓阿Q眼前一亮,只見白茫茫的水泥路,整齊劃一的路兩邊的現代化建筑,電線桿上掛滿了各色的廣告牌,以及橫跨道路的條條紅色條幅:一片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br />
“沒想到雖然河水沒了,成了沼澤地,但是莊子內部還是發(fā)展的很繁榮??!”阿Q心想,正想身為繁榮未莊的一分子而高興一番,隨即又想道:“可是,之前看到的那些老房子是怎么回事?難道只繁榮了一條街?”
阿Q還未想清楚這些問題,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一個茶樓前。阿Q不經意間抬頭看了看頭頂上一條紅色大條幅,這一看不要緊,卻看得他更加激動不已,只見條幅之上赫然寫著“阿Q搭臺,經濟唱戲”八個大字。
阿Q是又驚又喜啊,可是他還有點不確定:我沒有搭過臺啊,更沒有唱過戲???是了,除了那只唱了半句的“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難道自己因此一唱成名了!阿Q這樣想后,就更加驚喜不已。
就在阿Q出神暗自竊喜之際,旁邊的一個路人甲卻發(fā)現了阿Q這一異常舉動,也暗自納悶:這個乞丐怎么回事,怎么抬頭45度仰望著天空,臉露神秘微笑?再看他這身行頭打扮,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在哪呢?
同樣,就在路人甲思考之際,路邊的賣茶葉蛋的一個老頭,也盯上了路人甲。
“這位先生是從外地來的吧?”
路人甲聽后,轉過頭一看,只見那老頭一副自豪又精明的模樣,不覺驚訝,忙道:“是啊,本人初來未莊,不知道這條幅之上所說的阿Q,可是周先生筆下的那位世界知名人士阿Q?”
“當然是了!這天下人誰不知道這阿Q是我們未莊土生土長的成名人物!”茶葉蛋老頭兒燦爛地笑著,自豪不已。
阿Q聽到此,心里那個樂啊!可當他正要大聲宣布自己就是阿Q時,只聽頭上茶樓二樓又傳來一個聲音:“聽說了嗎?自從阿Q成為世界級知名人士后,未莊上下是一片歡欣鼓舞啊,人們別提多樂了!”
另一個聲音接著道:“是啊是啊,據說莊政府為此接連召開五天五夜大會,會上未莊各大鄉(xiāng)村名流個個是口若懸河,唾沫口水亂飛,滔滔不絕啊!最后會議初步訂下‘以旅游為龍頭,帶動多種經營發(fā)展’的調子,于是乎,一場‘阿Q搭臺,經濟唱戲’的熱鬧景象就在未莊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阿Q再也忍耐不住了,上去一把就抓住了茶葉蛋老頭的胳膊,激動地想要大呼小叫,可發(fā)出的聲音卻結巴了:“我,我是,是是是,阿Q?。∵€記得嗎?”
茶葉蛋老頭先是被嚇得半死,隨即露出鄙夷的眼神道:“啥?你說嘛?你是阿Q?哼,我還是孔乙己呢!去去去,滾一邊去!別耽誤我生意!”
阿Q一聽愣住了,心想難道他們都不記得我了,可眼前老頭兒竟出言相罵,暗想我阿Q也不是吃素的,于是他眼一瞪:“有眼無珠的家伙兒,不識得就不識得,為什么還要把我?guī)熜殖哆M來!孔乙己那是我大師兄,我不許你侮辱他,不許!”
“呵!你一個臭乞丐還反了你!”茶葉蛋老頭兒也不禁怒從心中起,破口大罵:“你個SB,孔乙己是你大師兄?看我不打死你這個瘋子!”說著操起地上的扁擔就向阿Q身上拍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Q一個機靈,撒腿就跑躲開了??赡抢项^兒眼見一拍沒拍著,不禁惱羞成怒,大叫著掄起扁擔:“我讓你瘋!讓你瘋!讓你瘋……”
阿Q不敢怠慢,再次撒開腿、甩開大步就跑!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嘯,那句“讓你瘋”的聲音也漸漸遠去了……
“哈哈,沒打著,沒打著!”阿Q嘿然一笑,心想:“哪那么容易打著我阿Q!哼,我阿Q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阿Q了!媽媽的,老子現在是名人!名人!”阿Q想著,差點就叫了出來。
就這樣跑啊,跑啊,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前面人山人海,紅旗招展鞭炮響,那個熱鬧啊!阿Q向來是愛看熱鬧的,又豈能錯過眼前,于是,他便悄悄鉆進了人群。
人聲吵雜喧鬧,吵得阿Q在人群中鉆來鉆去,險些又要罵娘。忽然在吵雜聲中,阿Q似乎聽到了一個天籟般的聲音,是那樣甜美溫柔,在空氣中回蕩,縈繞他的周圍,聽得他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大家好,我是來自寶島臺灣的資深記者,現在我正在號稱天下第一名莊的未莊,為你做現場報道,下面就跟著我們的鏡頭,不要走開哦!”
阿Q一聽又是激動不已:“天下第一莊耶!可不是嘛,你看連臺灣那旮旯的小娘們兒都來了,你聽這聲音多甜,含糖量起碼五個加號!”阿Q這樣一想,不禁再次覺得自己身為未莊的一員而感到無比的自豪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