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桌上的臺歷翻到了農(nóng)歷6月24日，又到故鄉(xiāng)的火把節(jié)。每年的這個(gè)日子，我總是特別的想念故鄉(xiāng)。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我慢慢閉上眼睛，努力使大腦平靜下來。
　　 突然，門鈴響了。起身打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兩位風(fēng)塵仆仆的陌生人。一位郵差模樣的人笑著對我說：請問你是牛奇先生嗎？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他把一個(gè)潔白的信封交給我說：我們是電視臺《你有一封信》欄目組的，有個(gè)女人一直在尋找你，想知道她是誰嗎？
　　 我輕輕抽出信箋，潔白的信箋上畫著一支熊熊燃燒的大火把，火把下面是一段滾燙的文字：
　　 還記得那年的火把節(jié)嗎？
　　 還記起那個(gè)熊熊燃燒的夜晚嗎？
　　 或許你早已忘記，
　　 或許你再也不會想起。
　　 但我卻陷落在那火熱的深坑里，
　　 爬不上來了。
　　 我緊緊握住信封，輕聲呼喚道：羊羊姐姐？是我的羊羊姐姐嗎？二十年了，村中間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把和滿山遍野游走的小火把總會有意無意地在我的夢里燃燒，一直燒到我心痛。
　　 我的故鄉(xiāng)在南方一個(gè)偏遠(yuǎn)的小山村，每年的火把節(jié)是山里孩子們最開心的日子?；鸢压?jié)前夕，男孩子們忙著到山里掏松香，再把松香搗細(xì)用來撒火把。而女孩子們則忙著到山里挖指甲草根，把它搗碎了用豆角葉子包在指甲上染成漂亮的紅指甲。
　　 那年我剛結(jié)束高考回到家中，十七歲的我跟著大我三、四歲的堂哥牛海上山去砍火把，掏松香。牛海也對我特別好，什么事都會幫著我。那天，牛海約我一起上山去挖染指甲的草根，我聽后笑道：阿海哥你傻啊，指甲根可是小姑娘們用的東西，咱們費(fèi)力氣挖來干什么？
　　 牛海望著我，詭秘地笑了笑說：你才傻呢，哥叫你挖你就挖，咱用處大著呢，小孩子家懂個(gè)屁！
　　 我狠狠地敲了下腦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了指村長家的小賣部說：懂了，是羊羊姐姐，一定是送給羊羊姐姐的啦！
　　 牛海故作生氣地沖我吼道：不準(zhǔn)亂說，連胡子都還沒長齊的臭小子懂個(gè)啥？說完，一個(gè)人低下頭悄悄地笑。
　　 村長家的千金羊羊是村里公認(rèn)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咱村里唯一上過初中的女孩。每天傍晚下工后，總有一幫小伙子有事沒事在村長家小賣部門口轉(zhuǎn)悠，這里就有我的堂哥牛海。牛海轉(zhuǎn)悠的次數(shù)最多，呆的時(shí)間也最長，聽說他行動也特別快，已經(jīng)請媒人到村長家說親了。
　　 羊羊比我大兩歲，在我看來，咱們村里的小伙子誰都配不上她。我對牛海說：你去說親都那么多回了，羊羊姐也沒答應(yīng)你，她怕是不喜歡你吧？
　　 牛海抬起手，裝作想打我的樣子說：小兔崽子可別亂說，好姑娘都興跑上三回九轉(zhuǎn)哩，咱不是還差一轉(zhuǎn)沒跑夠嗎？我伸了伸舌頭，沒敢再出聲了。
　　 火把節(jié)晚上，村子里的大火把點(diǎn)燃了。因?yàn)槭情c年，所以大火把比往年要高出一節(jié)，足足有十三節(jié)呢。熊熊燃燒的大火把周圍是一張張紅撲撲的笑臉，今年喜得貴子的“火把頭”們背著裝滿糖果、酥豆和炸包谷花的小竹筐，笑呵呵地端著小瓷碗給鄉(xiāng)親們一碗一碗的分發(fā)。
　　 夜幕降臨時(shí)，女孩們涂著美麗的紅指甲出來了，她們嬉笑著、奔跑著故意挑逗抬火把的男孩，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來呀，老灶灰，我不怕！來一把，來一把……
　　 女孩們把男孩撤火把用的松香說成灶灰，男孩們可就不服了，他們被激怒了似的瘋狂追逐著女孩子，邊追邊高聲喊道：讓你嘗嘗我老灶灰的厲害，等著吧，今晚就追定你了！聽著雙方的喊聲像是生死冤家，其實(shí)不然，女孩子們喜歡逗著玩的一般都是自己喜歡的男孩，而男孩子們最喜歡追著撒火把的也都是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子。
　　 今晚羊羊可慘了，一大群男孩子圍著她追呀追。一開始，她還一邊笑一邊跑著喊：哈哈哈，都是些老灶灰，我才不怕呢?？陕?，追她的火把越來越多，當(dāng)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朝她圍過來時(shí)，她有點(diǎn)招架不住了。她在火光中從村子跑到田壩，再從田壩跑到村后的梨果園，最后一閃身躲進(jìn)了果園里一間閑置的守山小屋，“啪”地一下關(guān)緊了小木門。
　　 任憑抬著火把的男孩們怎么叫喚，羊羊就是不開門。男孩子們沒辦法，只好敗下陣來去追趕別的姑娘們了。牛海在木門外等了好一會也不見羊羊搭理他，只好對著門縫里猛地撒了幾把，然后無奈地說：我算服你了，撤退！。
　　 正當(dāng)我也準(zhǔn)備跟著牛海他們撤退時(shí)，突然聽到身后傳來“嘿嘿嘿”的悶笑聲。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羊羊正從屋后一個(gè)不太起眼的墻缺里伸出頭來，捂著嘴得意地笑呢。
　　 我愣了一下，便悄悄轉(zhuǎn)身回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后面繞到了羊羊躲著的墻缺，趁她還沒來得及躲閃時(shí)舉起手中的火把，“啪”的一下猛撒過去。羊羊嚇得大叫一聲，急忙從墻缺里逃了出去，沖著我大聲喊道：想不到臭小子的灶灰這么厲害，有本事你再來追我試試！
　　 我也不甘服輸，對她窮追不舍，從梨果園追到了菜園子，再從菜園子追到后山，由于手中的火把太重，我跑得腳都有些發(fā)軟了。而羊羊則一身輕松，站在山坡上得意地大笑道：哈哈哈，小兔崽子跑不動了嗎？哈哈哈，老灶灰，來一把，來一把……
　　 她邊笑邊往后退，突然“啊”的一聲驚叫，羊羊一腳踩空，“撲通”一下掉進(jìn)了一個(gè)被雜草掩蓋著的深坑里了。
　　
　　 二
　　
　　 “羊羊姐，羊羊姐……”我連忙扔掉手中的火把，邊喊邊趴下身子準(zhǔn)備用手去拉她，無奈那個(gè)坑太深了，我的手怎么也拉不到她。我對著周圍大聲呼喊道：救命，救命呀！可接連喊了好幾聲，還是沒人回應(yīng)?？粗h(yuǎn)處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把在黑夜中陸續(xù)向村子方向移動，我知道此時(shí)的呼喊聲恐怕是沒有人能聽得到了。我焦急地說：羊羊姐你等著，我這就跑回村子里喊人去！
　　 別走呀，阿牛你別走好嗎？羊羊帶著哭腔的聲音從坑里傳了上來，阿牛你找找旁邊有沒有繩子或是樹桿什么的來拉我，你走了我一個(gè)人害怕！
　　 我在旁邊摸索了好半天，都是些枯枝和落葉。突然，我靈機(jī)一動，脫下身上的衣服把它擰成繩子模樣，然后打了個(gè)結(jié)趴下身子遞過去，羊羊使勁伸手來拉衣服，但還是差了一點(diǎn)點(diǎn)，于是我就用一只手臂死死撐住坑的邊沿，另一只手臂連同頭一起伸進(jìn)了坑里。
　　 抓到了，終于抓到了！羊羊興奮地大叫。
　　 羊羊姐你可抓牢了，我慢慢拽你上來！
　　 我使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上拽，羊羊雙手拉著衣服，用腳尖蹬著坑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上爬，正當(dāng)我為自己的創(chuàng)舉得意時(shí)，衣服突然發(fā)出了“滋滋滋”的聲響。我大叫一聲：糟糕，衣服要斷了！羊羊也大喊：不好啊，邊上有青苔，腳下太滑了！接著聽到“啊”的一聲驚叫，羊羊狠狠地摔了下去，我撐著的那只手一打滑，也跟著一頭扎進(jìn)坑里，重重地摔在羊羊身上。原來都是我那該死的舊衣服，由于用力過猛，破舊的衣服從袖子接縫處撕爛了。
　　 啊呀呀，臭小子你可砸疼我了！羊羊大叫。
　　 見鬼，我的頭也被你肩膀撞得死暈死暈的。我連忙把羊羊拉了起來。
　　 夜色中，我無法看清楚坑道里的東西，感覺周圍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雜草，也不知是誰挖的坑，或許是誘捕獵物的陷阱吧。這坑特別深卻又特別窄，腳下還有一些積水，我和羊羊坐也無法坐，靠也無法靠，只能兩個(gè)人緊緊地挨著站在一起。
　　 完蛋了，這回沒有人來救咱們了！我氣餒地說。
　　 對不起，阿牛，都是我連累你的?？粗辜钡奈遥蜓蜃载?zé)地說，早知道這樣，讓你跑回村里叫人去就好了。
　　 可是羊羊姐，如果一直沒有人來救我們，我們會不會就在這里凍死或是餓死呀？
　　 誰知道呢，就看咱兩的運(yùn)氣了。羊羊望著我無奈地笑了笑，不過，和臭小子死在一堆我倒也不怎么難過。
　　 虧你還笑得出來，我可不想死！我氣鼓鼓地沖她說，我還準(zhǔn)備去上大學(xué)呢。
　　 羊羊調(diào)皮地把嘴湊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說：臭小子你真以為我就那么想死呀？我長這么大了都還沒嘗過談戀愛的滋味呢。
　　 我感覺耳根一陣發(fā)熱，試圖朝邊上靠過去?？煽拥肋吿貏e潮濕，還長著一些會扎人的草，沒辦法，還是只能緊緊地和她擠在一起。我偷偷地瞟了她一眼，朦朧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那兩只大眼睛在黑夜忽閃忽閃的，閃得我心里有些發(fā)慌。羊羊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尷尬，把頭稍微側(cè)開了一點(diǎn)，然后安慰我道：別著急，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人來救咱們的。阿牛，這夜太長了，要不我們兩個(gè)出節(jié)目壯壯膽吧？
　　 好吧，你來出，我聽你的。
　　 那咱們兩就摸著手玩“包剪錘”好嗎？誰輸了誰就唱一首歌。
　　 不不不，我可不會唱歌，同學(xué)們都說我唱的歌只能用左耳朵聽呢。
　　 羊羊哈哈大笑道：好啊，那我就把右耳朵捂上，專門用左耳朵來聽，再不行的話，你就干脆學(xué)貓叫或?qū)W狗叫好了。
　　 忽然間，坑里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在輕松的氣氛中，我們開始玩“包剪錘”，誰輸誰唱歌。想不到羊羊平時(shí)看著蠻機(jī)靈的，可一玩起來就特別的笨，玩十次她就輸九次。不過羊羊的聲音卻是特別的好聽，聽著她的歌聲，不安和恐懼也從我的心里慢慢散去了。我甚至開始感謝上蒼，要不是困在這該死的深坑里，怎么可能聽到這么甜美的歌聲呢？
　　 而輪到我時(shí)，我就一會學(xué)貓叫一會學(xué)狗叫，還特別學(xué)了老水牛的叫聲，每次我大叫起來的時(shí)候，羊羊都會哈哈大笑。她說我這特別的叫聲以后可以去申請專利了，到底是有文化人，和牛海他們就是不一樣。她喜歡和我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時(shí)感覺從來沒有過的開心。我就問：那你也喜歡和阿海哥在一起嗎？
　　 不知道！羊羊生氣地說，臭小子你就別問了，反正我家里都要答應(yīng)他了，你再問我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要答應(yīng)他呢？
　　 我就是要答應(yīng)他怎么了？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呢？
　　 愚昧，那你就不會嫁給一個(gè)你喜歡的人嗎？
　　 臭小子說得倒輕松，難道嫁給你嗎？小屁孩，小屁孩，你就是個(gè)啥都不懂的小屁孩！羊羊突然情緒失控地沖我吼道。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竟然對著她大聲說：你以為我不敢娶你呀，如果這次我們能活著出去的話，我也找媒人去你家說親去。
　　 羊羊噗嗤一聲笑了，她說：臭小子怎么可能呢？你還要出去讀大學(xué)呀。不過聽你這么說，我心里倒真比吃了蜜還要甜呢。然后，她朝我的胸口輕輕擊了一拳說：臭小子別著急，你肯定死不了的，但愿明天別下雨，只要不下雨的話，天亮了就會有人來后山出工，到時(shí)我就算是喊破了嗓子也要叫人把你給救出去。
　　 兩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過了好一個(gè)時(shí)辰，朝洞口望去，感覺比先前暗了許多。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我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天公竟然和我們開了個(gè)大大的玩笑。才一會兒的功夫，頭頂上那片原本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突然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坑里也一下子變得黑咕隆咚的?？磥恚@場大雨是等不到明天了。
　　
　　 三
　　
　　 不一會兒，便“刷刷刷”地下起雨來。很快，我們的頭發(fā)就被雨淋濕了，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一直落在我光溜溜的肩膀上，因?yàn)槲业囊路诶蜓驎r(shí)扯爛了，所以一直光著臂膀呆在坑里。
　　 光膀子的我冷得渾身發(fā)抖，連牙齒都開始打顫了。這時(shí)，羊羊向我靠攏過來，她使勁拉過衣服的一側(cè)裹住我的肩膀。頓時(shí)，一股強(qiáng)大的熱浪襲遍我的全身，我緊緊地貼著她，心里感覺就像揣了只小鹿一樣“咚咚咚”地亂跳。
　　 慌亂中抬起頭來，正好遇上她那幽幽的目光，我感覺一陣顫栗,雙手不由自主地?fù)Ьo了她。羊羊“咯噔”了一下,便一把將我攔腰抱住。黑暗中，我們兩個(gè)人緊緊地?fù)肀г谝黄?，聽著彼此“咚咚咚”的心跳聲，我情不自禁地將嘴唇湊近了她的額頭，然后，緊緊地貼在她那滾燙的面頰上。
　　 這時(shí)，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頭頂?shù)囊箍?，那一瞬間的光芒不偏不斜打在了我的心上。接著，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傳來，那一連串的巨響仿佛在頭頂上炸開了。
　　 我的心猛地一震，像個(gè)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慌亂抬起頭來，對她說：羊羊姐，對不起！羊羊也慌忙放開了抱著我的手，然后輕輕說道：肯定還要再下一場雨，不過阿牛，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我也是，有羊羊姐在，再大的雨我也不怕。
　　 阿牛，今晚就算是死我也覺得值了。你親過我的，你可要好好的記著啊！
　　 羊羊抬起頭來望著我，目光在黑夜里幽幽的，深深的，這樣的目光，對我有著致命的殺傷力。我動情地說：羊羊姐，我對天發(fā)誓，如果這回能出得去的話，以后我一定會娶你的！
　　 說完，我再次伸過手去想要抱緊她，不過這一次被羊羊推開了，她笑笑說：不行，阿牛，你出去還要念書的，我還是給你唱支歌吧。
　　 于是，她輕輕拉著我的手，哼起了孟庭葦?shù)哪鞘住讹L(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
　　 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
　　 雨越下越大，坑里的積水已經(jīng)漫過了腳裸。我靜靜地聽著羊羊的歌聲，和她相互依偎著，任由雨水淋濕了我們的身體。慢慢的，洞坑外有明亮的光束射了進(jìn)來，黑夜在她的歌聲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褪去。
　　 天亮了，雨卻一直還在下。這樣的天氣，是不會有人進(jìn)山來出工的。這時(shí)，我感覺肚子“咕嚕咕?！敝苯?，再看羊羊，她不停地添著嘴唇，看來也是餓得發(fā)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