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圻村是一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古村，村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姓王，村里有個名叫王貴廷的發(fā)蒙老先生，先生學識有限，但其以深厚的書法功底而聞名鄉(xiāng)里，他總教導孩子說：“凡事需革故鼎新，唯寫字須先師古，然后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為此，他還給自己的兒子取名曰：師古。為了兒子能有個好的前程，貴廷先生一生節(jié)儉，在孩子出生時已少有家產(chǎn)，置得兩間瓦屋及七八畝薄地。
　　 貴廷先生學問雖不高，卻十分忠厚誠實，講究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對兒子從小就灌輸儒家思想，希望他將來做個以儒家思想立身的人。
　　 師古跟著父親在私塾讀書讀到了十二歲，便被父親送去讀經(jīng)館，到更高級的私塾去住讀了。師古在經(jīng)館住讀了一年，因沒有了父親嚴厲管教，居然學會了賭博，賭輸了就到鄉(xiāng)下去偷雞摸狗，貴廷先生要培養(yǎng)師古成大儒的希望破滅了。師古十四歲便下了學，十六歲便娶了媳婦。貴廷先生想即便師古不能成才，能成為一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人，終了此生，也不是一條錯道。然而事與愿違，后來師古又染上了鴉片，屋里的桌椅板凳、農(nóng)具家具都被他賣了吸鴉片。不久前，他居然背著貴廷先生偷偷賣了兩畝田。貴廷先生真沒想到兒子竟是這種不成器的東西。
　　 師古媳婦生了一個女兒，師古在外賭博幾天幾夜不歸屋，回來也不去看一眼媳婦和女兒，在屋里到處找值錢的東西偷出去賣。冬雨漣漣，路上一片濘泥，貴廷先生正愁腸百結(jié)地坐在門口，想起師古的不成器，不禁潸然淚下。這時，走過來幾個穿著木屐的人，呱答呱答地走至貴廷先生面前說：“師古賭博欠我們的五百塊錢，用他媳婦作了抵，為此我們要帶走師古的媳婦。”貴廷先生怔住了，怎么會有這種事呢，再走途無路也不會賣媳婦吧！師古的媳婦抱著女兒在房里嚶嚶哭泣，貴廷先生攔在房門前不讓穿木屐的這班人帶走媳婦，穿木屐的人說：“不交人就交錢，拿五百塊現(xiàn)洋來！”貴廷先生說：“你說師古欠你錢就欠你錢，我說你欠他的錢！”穿木屐的人見貴廷先生異常堅定地不讓帶走人，便悻悻地去尋師古去了。
　　 穿木屐的人在鴉片館把師古拉了出來一頓暴打，擰著瘦骨嶙峋的師古，如同擰著一片風箏往貴遷先生的家里奔去?；氐郊遥瑤煿啪钩姓J是輸了錢將媳婦作了抵，貴廷先生只好把藏了多年的三百塊現(xiàn)洋拿出來，又找人借了一百多塊，才打發(fā)穿木屐的這班人走了。
　　
　　 二
　　 圻村讀書識字的人少，貴廷先生的本家侄子王大來住在貴廷先生隔壁。他比貴廷先生小七八歲，比師古又大七八歲，識得不少字，喜測字算命。村里人丟失了東西，常來找王大來擇字，看往哪個方向可以找到。王大來就讓來人隨便寫個字，根據(jù)字的形狀筆畫推測失物的方向，往往按王大來測字指引的方向就找到了失物，很是靈驗。
　　 一連下了幾天雪，無事做了，村里人都去抹牌賭博了，王大來就在家里捧著字典反反復復地看。他把字典看成是字的社會，一個個字猶如社會里的人，每個字都有它的故事，有它的歷史。
　　 看著字典，王大來琢磨出一幅拆字聯(lián)來，自我感覺十分得意，想說與貴廷先生分享，于是來到貴廷先生家，拿出一張紙條來對貴廷生說：“我有一副上聯(lián)請先生來對?！卑鸭垪l遞給了先生看，貴廷先生瞅了一眼紙條，見上寫著：“封森護木林，木林蕰涵水土在。”貴廷先生正為師古賣老婆的事心情不好，便說：“我對不好。”
　　 王大來見先生沒有興趣，話不投機，只得自己將下聯(lián)說了：“拆寺爭寸土，寸土留與兒孫耕?！闭f完很掃興地就要走，貴廷先生心事重重地拉著王大來說：“你不忙走，我想找你幫個忙。我那孽障把我的臉丟盡了，你幫我把他弄死算了?！蓖醮髞聿]聽清他在說什么，跟著貴廷先生來到房里，只見房里的地上鋪開一床竹簾子，簾子上撒滿了石灰，師古立在一邊篩糠似的顫抖著，貴廷先生指著簾子對師古喝道：“蓄牲，你個敗家子，有你不如沒你好，老子今天要了你的命！”說著一掌將師古掀翻在簾子上。師古早被鴉片毒得沒了力氣，躺在簾子上動彈不得，貴廷先生快速地卷動簾子。王大來見狀，才知貴廷先生要把師古用簾子篤死，忙俯下身按住簾子說：“貴廷叔，使不得呀，萬事有一定。師古罪該萬死，不該死在屋里。我測了師古的這個‘古’字，你看‘古’上是個‘十’字，‘十’音即‘死’音，意為師古只該死在口外，不該死在家里?！?br />　　 貴廷先生見王大來如此說，站起身來對躺在簾子上的師古說：“畜牲，你走吧，老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外面冰天雪地，王大來扶著師古踏著冰雪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圻村，走到村后的一個十字路口，這里豎立著一塊指路碑，專為東去西來南征北往的行人指路。師古在碑旁跪下，對王大來說：“先生救人救到底，煩先生再給我測算一下，我投哪方才有生路？”說完用手狠狠地擤了一把鼻子。
　　 王大來說：“你寫個字在碑上，我來給你測算一下。”師古用食指在碑上寫了一劃，現(xiàn)出一抹血紅。原來貴廷先生用簾子卷師古時簾上的石灰已進入師古的肺部，嗆得師古口鼻流血，要不是王大來力勸貴廷先生，貴廷先生再把簾子倒著一豎起來，師古便會立時斃命。剛才師古用手擤了一下鼻子，因而手上便染滿了血。
　　 王大來見師古在石碑上劃了一抹血紅，說：“行了，你涂了一抹紅，意味著你應(yīng)當去投紅，涂紅，就是投靠紅軍的意思。”師古茫然地問：“哪個紅軍啦？”
　　 王大來說：“你去投靠周天桂，不遠，就在清水溝。”
　　 師古問：“哪個周天桂？”
　　 王大來說：“周天桂有個口號：‘老子本姓周，住在清水溝，有人要捉我，除非下滾鉤?！愕角逅疁先フ宜烊グ?！”
　　 話說周天桂是個女中豪杰，人稱周大腳，因不愿做小媳婦，就跑到柴山湖水的清水溝落草為寇，擁有一百多人，后被侏儒山傅玉和收編為新四軍。
　　 師古在指路碑與王大來分別后，踏著冰雪向北，投清水溝的周天桂而去。
　　
　　 三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一九五九年，師古又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圻村，父親貴廷先生已不在人世了。媳婦帶著女兒還守在老家，女兒翠花已長成了大姑娘。久別重逢，媳婦喜極而泣，女兒翠花還是第一次見父親，不敢相認。
　　 鄉(xiāng)親們紛紛前來看望師古，紛紛地問：“你這二十多年是如何走過來的？”
　　 師古感慨良多，說：“一言難盡?。∥耶敻兄x測字先生王大來，是王大來把我從死神那里挽救了出來，給我指了出路。是我的部隊改造了我，給了我從新做人的機會！”
　　 原來因為師古有點文化底子，傅玉和的部隊領(lǐng)導很重視對他的培養(yǎng)，千方百計地將他的鴉片癮戒了下來，保送他去解放軍兵工廠研究制造彈藥。二十多年來師古隨部隊南征北戰(zhàn)九死一生。去年在研制彈藥時，炸彈突然爆炸了，彈片射入了他的腦部，經(jīng)搶救取出了彈片，他才幸免一死。經(jīng)上級研究，認為他再不適宜從事彈藥研制工作了，決定授以他尉官軍銜，給予傷殘軍人的待遇，讓他復原回家。
　　 師古疑惑了，鄉(xiāng)親們都來了，怎么不見測字先生王大來？人們說王大來被劃成了壞分子，他不敢來。師古詫異，王大來怎么是壞分子呢？
　　 因為師古是有功軍官復原回鄉(xiāng)，組織上就讓師古當上了圻村的黨支部書記。在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王大來因測字算命被劃為壞分子，成了專政的對象。師古回來后，王大來就成了師古的智囊人物。師古無論開溝建閘、起屋造船、插秧下種，都要找王大來測算一下，是宜還是不宜?？墒峭醮髞硎鞘呛谖孱悾嵌窢帉ο?，這對師古來說，就成了一對矛盾，是斗爭他呢？還是保護他呢？感到很是棘手。在實際操作中，他對王大來采取了既保護又斗爭的策略。斗爭是形式，保護才是目的。
　　 在饑饉的歲月里，有一天圻村的豬倌忽然向師古報告說：“一個造子豬不見了?！睅煿排闪藥讉€人幫忙找了一天也沒找到，就又去找王大來測字。王大來讓豬倌寫個字，豬倌說不會寫字，王大來說：“不會寫，瞎劃也行！”豬倌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圈，又在圓圈中點上一點，王大來看著圓圈說：“這圓圈是口鍋，中間一點就是豬，豬已在鍋里，還找么事？”
　　 豬倌連忙說：“不是！不是！”
　　 王大來見他否認，便說道：“如果不是，那么圓圈就是你的口，一點就是豬的肉，肉已在你口里，你還說什么？”
　　 據(jù)此，師古書記帶著民兵到豬倌家抄了家，果真抄到了沒吃完的豬頭和豬肉。
　　
　　 四
　　 一九六五年，師古敲鑼打鼓地從縣里接來一批從武漢下放來的知識青年，男的女的有二十多個。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隨組織分來的，只有少數(shù)人是投親靠友來的，例如王振有，他是師古書記的遠房侄子，他的父親原也是圻村人，是辛未年逃水荒到漢口落的藉。前些時，振有的父親來找過師古希望老家人能關(guān)照關(guān)照振有，師古慷慨地答應(yīng)了。
　　 “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弊ルA級斗爭是一件令師古很頭痛的事，因為圻村絕大多數(shù)都是姓王，有的血緣很親，一個雞蛋還未散黃，要斗就只能是下輩斗上輩，兒子斗老子或?qū)O子斗爺爺。為了執(zhí)行好政策，師古不得不拉下臉來，六親不認地帶頭去斗那些輩份高的地富反壞右的爺爺奶奶們，但大多數(shù)人都不積極，收效甚微。
　　 圻村這次下放來了二十幾個武漢知青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孩子，他們無親無故無牽掛，他們?yōu)閹煿沤鉀Q了缺人斗爭五類分子的一大難題，每逢開斗爭會時，師古就把知識青年推到了斗爭的最前列，讓他們挺槍出馬地去捆綁吊打那些階級敵人。師古對知青們說：“對地富反右要穩(wěn)、準、狠地打擊，但是對壞分子王大來你們可不能亂下狠手?！敝鄦枺骸岸际呛谖孱悾瑸槭裁磧煞N對待？”師古書記唯唯喏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知識青年孫小山心里對師古很有意見，同是知青，為什么不能一視同仁，因為王振有是王姓本家，就照顧他干輕松活；同是五類分子，為什么不許斗壞分子王大來？這只是孫小山在心里想的，從沒說出來過。
　　 一天，又開五類分子斗爭會，師古叮囑知青要照顧一下王大來，可孫小山偏不，他把王大來捆得緊緊的，給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塊鐵牌，還架他的飛機。不想王大來因年邁而支持不住了，竟暈倒在了臺上。師古很想訓斥一下孫小山，可因王大來本是壞分子，也不能公開包庇他，忙喊王振有把王大來背去醫(yī)護室搶救。事后他對孫小山說：“聽說你到公社去打聽有沒有招工指標下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等別人都走了也不會輪到你！”
　　 孫小山毫不示弱，狠狠地回擊道：“你是不是想包庇階級敵人？”從此以后，王大來就對孫小山懷恨在心，總想找機會報復他。
　　
　　 五
　　 夏秋之交，棉花害蟲猖獗，村里的青年和武漢知青都被安排到了棉田里噴灑農(nóng)藥。那時噴農(nóng)藥使用的是單管噴霧器，單管安在臺桶里的藥水里，兩人一前一后地抬著抬桶，后面的人打氣，前面的人拿著噴頭噴藥，一般都是一男一女組成一組。師古的女兒王翠花每天都喜歡找孫小山做搭擋噴藥，她覺得和孫小山做搭擋，勞動起來很是愉快，沒有半點勞累和疲倦感。
　　 孫小山個兒高挑，青頭粉面，能說會唱，說一口令農(nóng)村人羨謩的武漢話，是那種討女孩喜歡的男孩。孫小山與王翠花一組，天天在一起噴藥，日久就生情了。棉花是天然屏障，兩人在齊人深的棉花地里做起愛來，翠花的肚子大了，全村人都看得出來，自然瞞不過師古。師古質(zhì)問女兒那人到底是誰，翠花死活不肯說。師古也無奈，就叫知青王振有去幫忙查實。
　　 王振有找到了孫小山問道：“翠花的肚子被人搞大了，書記很生氣，你知不知道是誰搞大的？”
　　 孫小山滿不在乎地說：“你去跟書記說，就說是我搞大的，看他把我怎么樣？”王振有不知他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心想師古已許了自己招工表，不久就將離開這里了，何必得罪人呢，就沒將孫小山的原話轉(zhuǎn)告給師古。
　　 為了教訓下王大來，出口惡氣，一天，孫小山來到王大來的家，說：“翠花的肚子被人搞大了，書記讓我叫你去他家?guī)退麥y算一下，看是誰搞大了翠花的肚子？”王大來沒有猶豫就尾隨著孫小山來到了師古家。
　　 師古對王大來說：“你來的正好，你幫我測算一下，是哪個雜種害的翠花？！”王大來掏出紙筆放在桌上說：“書記，你寫兩個字來。”師古在紙上寫了一撇，覺得不妥，又寫了一橫，還是覺得不妥，他把筆給了孫小山，說：“你給我寫個字?！睂O小山寫了一個“因”字。
　　 王大來對紙上的一撇、一橫和“因”字揣摸了半天，心想，報復孫小山的機會終于來了。說道：“書記先寫‘了’一撇，后寫‘了’一橫，‘了’是個虛字，實際沒寫，這樣就暗示一個‘孕’字，這一層意思暗指翠花有了身孕。再看這個‘因’字，外面方框意為屋，內(nèi)面‘大’為‘一人’所組成，害翠花的就是這一人！”書記和孫小山同時問：“他是誰呢？”
　　 王大來說：“這一人是誰呢？聽我來分析，現(xiàn)在我們這屋內(nèi)只有書記、我和你孫小山，書記是翠花的父親，我是翠花的堂叔，我們二人理當排除嫌疑，從字面上推論，害翠花的是你孫小山無疑！”
　　 師古立時起身抓住孫小山的領(lǐng)扣，怒喝道：“原來是你這個雜種害的翠花！”孫小山面對書記的怒容也不懼怯，理直氣壯地說：“我與翠花自由戀愛合理合法，你是書記懂政策，不能干涉我們！”書記一時無話可說了，放下了孫小山的領(lǐng)扣，狠狠地“哼”了一聲，說：“你給我滾！”
　　 王大來、孫小山走了，師古與翠花及翠花她媽商量如何處理孫小山的問題。女兒翠花哭著向爸爸求情，要爸爸成全她與孫小山的婚姻，翠花媽說：“翠花歲數(shù)不小了，我看孫小山這孩子也還不錯，不如就成全她們吧?！笔乱阎链?，師古也只好無奈地答應(yīng)了翠花的請求，孫小山由此就成了他的女婿。
　　 這一天，師古到公社開會帶回來一張招工表，這張表他早就許了本家侄子王振有的?；貋硪豢床皇钦泄ぃ钦写髮W生。當時上大學必須要從貧下中農(nóng)中推薦，師古立即就改變了主意，決定把招生表給自己的女婿孫小山。
　　 于是，孫小山便順利地上了大學，本家王振有只好繼續(xù)等待了。
　　 測字先生王大來的本意是想就此報復孫小山的捆綁之恨，想不到不僅促成了他的婚姻，還助他順利地上了大學，這種結(jié)局是他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