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旅館的人(小說)
劉老大向窗外望著,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一些煙頭散落在地上,他躊躇一會兒,深深地嘆口氣,又把它們撿起來放進(jìn)煙灰缸里,雖然他在這家旅館住上了一陣子。可誰不知道他無家可歸?又有誰聞不到那早已浸滿煙味的衣服呢?也許他感覺的到只是不承認(rèn)罷了。下樓時老板簡單地幾句寒暄,讓他蠟黃的臉上漾起一絲微笑。
他的腳步踏在混凝土路上,在十字路口邊停了下來,他回望從車站方向涌動過來的人,掮著淡藍(lán)色的行李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是回家的人吧!家這個字眼再他腦海停留了片刻,又湮沒在城市的橐橐聲中。
老大下意識往口袋處摸去,直到確定它還在,心才落了地。他想選擇留下來,這樣做妥當(dāng)么?他試著說服自己,從各個角度衡量這個問題,如果回莫斯科可護(hù)照已經(jīng)過期,幾十萬的欠款如今孩子們還的差不多了。沒有必要躲著債主逃到國外去,在家里兄弟姐妹還在,如果有事也有個照應(yīng)。
想起家里的一畝地給老二種了那么多年,如今借錢應(yīng)該不難,這個念頭催著他加快了腳步,他們在附近小酒館相聚,自從欠下賭債后兩兄弟很少見面。老大有些按捺不住情緒,有些魔怔,在他那有限的記憶里,除了現(xiàn)在的苦,剩下的便是過去的那一點(diǎn)甜。
“不是我吹牛,當(dāng)年你們干活有幾個能比上我的。”他夾起一口菜,遲疑下又放了回去,繼續(xù)對老二說道:
“你看我蓋四間半的大房子,誰路過我們家不往里面瞅一瞅。我們家買日本黑白電視時,多少人擠破腦袋來看這稀罕物。”
老二有些不耐煩。心里盤算老大找他有什么事情。手摸著下巴出神地望向一邊。
“你看什么呢?你聽到我說話了么?”
“那邊有個妹子挺漂亮的,我聽著呢?”老二嘴角上揚(yáng)停留不到兩秒,端起酒杯喝了起來。
老大沒有受到任何干擾,對于老二的話全然相信,也沒有心情判斷真假,他停不下來繼續(xù)說道:
“現(xiàn)在我沒臉面回村里。你說當(dāng)初他們說我出國沒錢把房子賣了多好,非得說我賭輸了,這些孩子啥也不是呀!”
老二翹起二郎腿,俯身擦擦落在皮鞋上的灰塵,夾雜著短促的嘆息聲說道:“呵!明明是你把房子拿去抵債,你偷偷把房本給債主,還要孩子們圓謊?這村里誰不知道咱家這點(diǎn)破事。
“過去的事能不能別說了。有意思么?”
“好,那我問你怎么還住旅館了?怎么不去孩子那里?”
“少紅和婆婆一起過,等少華放假回來和我一起去她家過年。在莫斯科也沒賺回來打算做點(diǎn)小買賣。這不是找你看看能不能幫幫我么?”
“現(xiàn)在還賭不賭了?你那些賭友沒有聯(lián)系你吧?”老二問道。
“沒,沒有……”
老二悠悠然地吐出淡藍(lán)色的氤氳,抬了抬眉頭說道:“我現(xiàn)在身體不好,去年賣苞米的錢都在你弟妹那里呢?你也知道她什么人。我兜里只有幾十塊零花錢,其他的沒有!”
他心頭積郁的憤懣與胃痛攪在了一起,心里重復(fù)這那一句:“老二,你不能幫幫我么?”終是沒有開口,大寶夾了幾口菜,裝作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根本沒有拿正眼兒瞧過他。
他感覺脊背澆了一盆冷水,還顧及什么情面:“這些年欠你的錢,我們用地抵給你,已經(jīng)還清,你還多霸占兩年!這錢你給過我們一分么?
“這一畝地,我沒有多掙多少錢。你和我計(jì)算這些有意思么?”
“老二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我的孩子去你那兒,想把地要回來,你提著菜刀追著你侄子要砍他,你是不是人?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這一畝地現(xiàn)在你們家孩子種了,人生的路自己走的,腳上的泡也不是別人給你磨得!說別人的時候也想想自己?!?br />
老大臉色灰白,腦袋翁的一下,握緊地酒杯開始搖晃起來,忿怒道:你他媽的給我滾……
旅店老板看著有人走了進(jìn)來,抬起頭打了個招呼。劉老大敷衍了一下低著頭走進(jìn)房間。隔壁情侶傳來的呻吟聲并沒有引起他過多的注意,他熟練的拿起香煙又抽了起來。漫無目的地播著電視頻道,時而看到有趣的片段,可把煩惱拋到三界之外,可煩惱又不肯棄他于不顧,又在夜里翻墻,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九點(diǎn)零一分。他想再多睡上一會,他又喜又悲,喜是為此他省下了早餐錢,悲的是又一次驚醒。他不停地的翕動嘴唇,默默地、向上天祈禱。這會兒正是清明時節(jié),他總覺得自己失眠這事和鬼神有關(guān)。
早春的大地散發(fā)著焦臭的味道,桔梗被野火無情的吞噬著,劉老大帶好了紙錢走在上墳的路上,碰巧覷見個熟悉的身影。看到兒子少華遠(yuǎn)遠(yuǎn)的走來,他有些莫名的欣慰。墳上的枯草有一米多高,劉老大用火燎了燎,風(fēng)吹火苗發(fā)出噼啪地聲響,從褐色艾蒿的頭頂掠過,沿著低地?zé)ァX得自己終于做了件像樣的事。
劉老大不知道從哪里聽到,說燒紙錢時火焰越高代表怨氣越重,他跪下來道:“爹??!娘??!兒子來看你們了,保佑我以后的買賣順利些吧!別折磨兒子了,你缺什么少什么,就給我托夢吧!”回來的路上,少華知道他在墳前哭訴,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只要一回來他皮包里的三軍將士就會全軍覆沒。少華說:“你不說想做點(diǎn)買賣嗎?這兩千塊錢你拿著!”對于劉老大來說,所謂的買賣不過是重操起舊業(yè),只不過當(dāng)年運(yùn)氣不夠好,那年的蔬菜生意利潤創(chuàng)歷年新低,收入達(dá)不到預(yù)期,掙的錢自給自足,余下的錢也多數(shù)塞到俄國小妞枕邊去了。
劉老大走在幽僻的小路上,兩旁的楊柳不停向他招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伤⒉幌攵嗫此谎?,看到和他的兒子年齡相仿的人,便自慚形穢起來。如果不是為他還債,兒子早已成家,如今說不定早已兒孫繞膝。不久前少紅同事給少華介紹對象,人家一聽家里的情況。有誰還敢蹚這渾水——這明明是苦海。有誰愿意把女兒往苦海里推呢?
迎面徐徐吹來的風(fēng),好比夏夜母親手中不停搖曳的折扇,不時傳來渺茫的歌聲似的。想到這里他眼睛霎時熱了起來,呆呆的對著月光追想起過去的往事,那起伏的墓冢也倒映在眼睛里。遠(yuǎn)處那一排排不夜的樓臺酣睡在中間,燈火好似瞌睡人打著哈欠,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在那樓臺中等待天明。
少紅在商店忙著招呼顧客,這生意不同往日的好,南來北往盡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剩下的便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賺的盆滿缽滿,就有人賠的一塌糊涂,這誰家商品走俏,四周的熊熊妒火可要燒它三天三夜。管你孰輕孰重,是貴是賤,只要兜里有票子,心甘情愿讓你掏個干凈。這可不是劫富濟(jì)貧,只是在江湖混口飯吃。
少紅覷見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身影,與鳳兒眼神交匯的剎那,依然可以感受到她深藏的冰冷。這會子鳳兒又來做什么?
“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你,你眼睛躲我干什么?”鳳兒拉著臉見少紅不語,惡狠狠地向她看個白眼。少紅知道這是怠慢了她,遂笑臉相陪,不敢有半點(diǎn)不悅,忙讓出位子給鳳兒坐。
“我問你,你爸住我家算怎么回事?”少紅聽了,連忙哄慫鳳兒說:“大姑,咱們別耽誤別人賣貨,有什么咱倆去邊上說吧?!?br />
“去哪邊說?就在這說。
“大姑,我爸沒回來之前,你五次三番往我這里跑,使勁地打聽?,F(xiàn)在他回來了,如你的意了。”鳳兒忙打斷她的話說:“我打聽我弟弟的消息怎么了?哦!現(xiàn)在你爸回來了,怎么你們不管了?”
少紅憤懣地說道:“我爸去你家,你也沒給他好臉色吧?他想去衛(wèi)生間,你說怕有味兒,讓他去外面找公廁去屙屎?!?br />
“你們也沒安什么好心,你們是不是惦記我這套房子呢?我雖然沒兒沒女,我也不指望你們?!边@鳳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劉老大聞著哭聲而來,知道是鳳兒來鬧事了。他上前連忙去扶她。鳳兒揚(yáng)手道:“你給我一邊兒待著,我他媽的還用你扶?”
劉老大想找些勸慰的話又怕惹來一身騷,只好暫時選擇了沉默。鳳兒繼續(xù)罵道:
“就你這樣不孝,不怕兒子死了?!鄙偌t一聽這話怒叱道:“你詛咒我們家孩子干什么?你這個倚老賣老的東西?!?br />
“你聽聽,你也不管這孩子?有這么對長輩說話的嗎?劉老大臉色更加難堪起來,指著女兒少紅說:“你他媽的給我少說兩句?!?br />
少紅想起剛才鳳兒詛咒她的話,又想起父親的責(zé)罵。不免失落起來,那一聲聲哭喊回蕩在耳邊,把天地都叫喊的蒼涼。她也知道鳳兒不容易,只是想讓他的父親在她家住幾天,再想辦法安置,可如今鳳兒一刻也容不下他。這話如何開口?待鳳兒走后,少紅便問父親:“你和大姑說什么了?是不是說我什么不是了?”
“我沒說什么。”劉老大用低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澳銢]說什么?她來商店找我的麻煩?”少紅看著眼前沉默的父親,越想越氣便說道:你自己住哪里自己想辦法吧!”
劉老大回過頭去找鳳兒,頭頂著烈日匆匆忙忙上了樓,襯衫已經(jīng)濕透了,悶熱的汗臭從他粗糙的毛孔散發(fā)出來,鳳兒蹙著眉對他說:“你的行李都在門口呢,以后別來找我和你姐夫?!眲⒗洗筇嶂欣钭呦聵?,不時回望,想找著什么?只有那面玻璃窗佇立在那里,目送他遠(yuǎn)去。
劉老大只能在旅館住下來,說起來也奇怪,自從給爹媽上墳后事情果然順利好多,他用兒子少華給他的錢批了蔬菜,在早市謀個攤位,這讓他賺到了一些錢。平時不太聯(lián)系的朋友又重聚了起來。還去了女兒少紅那里。劉老大平時都是兩手清風(fēng)的來,少紅看到父親手中的青菜和排骨,隨說:“下次來,想吃什么和我說,你買這些東西做什么?”親家公也說:“見外了不是!今兒咱們得好好喝點(diǎn),好長時間沒來了?!眲⒗洗髮擂蔚哪樕瞎首餍θ菡f:“嗯?!庇H家母和少紅從廚房把飯菜端到餐桌上,外面又傳來嬉笑聲,少紅說:“瞧,這對活寶回來了。爸,你外孫子回來了,這次考試成績不錯,這孩子一準(zhǔn)是向他爸邀功呢!”思聰一聽老媽叫孩子?便對笑嘻嘻的對他爸說:“瞧,你媳婦母愛泛濫了,叫你吶!還不快點(diǎn)抗洪搶險(xiǎn)去!”佳明說:“混蛋!誰和你是一輩的?!彼悸斂吹嚼褷斣?,上前擁抱了一下,又坐下來聊了幾句。眾人推杯換盞之間,月亮悄悄地爬過了樹梢。
少紅和女婿佳明送劉老大回旅店,一路上少紅覺總覺得不太對勁,看著他父親在后座,又點(diǎn)了一顆煙,不時地夾雜著嘆氣聲,抬起頭與丈夫佳明相視一笑,少華便問道:“爸,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事呀?”
劉老大說:“過幾天打算和朋友去鄉(xiāng)下批些西瓜,現(xiàn)在手頭上不寬裕還差點(diǎn)錢。”
佳明打著方向盤把車停在一邊說:“爸,你別著急了,我和少紅看看能不能幫上你,咱還差多少錢?”
“還差兩三千塊錢?!眲⒗洗笳f。少紅望著窗外,陷入了回憶的門限。忽然之間她指尖感受到一股暖流,在她的手上很有力量的,緊緊的握了一下。少紅臉上溢滿幸福的喜悅,打消些許顧慮。
次日,劉老大去少紅那里取了錢,他的臉云收雨散似的,一下子變得開朗起來,又變得很哀怨,少紅不知道這清風(fēng)吹起的漪淪下,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還是一灣湛藍(lán)的湖水。是破銅爛鐵銹出的桃花還是魚翔淺底的自由靈動。
少紅這幾天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問問西瓜賣的怎么樣,又怕他接起電話絮絮不止。似乎他記憶里的所有都變成了現(xiàn)在的苦。她把電話拿起又放下,總覺得這心里空落落的。不一會兒劉老大竟打來了電話說:“出事了,我的錢讓人給搶了?”少紅掛斷電話,匆匆忙忙往家里趕。
兒子思聰獨(dú)自在家做功課,姥爺來了一會,沉默許久,終是開了口:“進(jìn)西瓜的錢,讓別人給搶了?”思聰問:“要不要給爸爸打電話?”劉老大面無表情冷冷地說道:不用打了,你媽一會兒回來。
“哦!”思聰附和一聲。劉老大把手機(jī)丟在沙發(fā)上便說道:“你看看,搶劫的人把我手機(jī)摔壞了,回頭找你媽再要一部手機(jī)。”
“什么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在哪兒?”思聰問?!疤炝恋臅r候,在x鄉(xiāng)。我們下午五點(diǎn)多走的!”思聰?shù)椭^又問姥爺:“報(bào)警了么?”
“沒有,當(dāng)時他們帶著口罩,拿著刀,看我年紀(jì)大沒有打我?!眲⒗洗蠼Y(jié)結(jié)巴巴說道,仿佛還心有余悸又繼續(xù)說道:“他們都被搶了,我的錢還不算多吶?!?br />
思聰滿腦子疑問,趁著姥爺去衛(wèi)生間時,偷偷地看了看他的手機(jī),屏幕有很多劃痕,機(jī)身沒有裂痕。又迅速回到書桌旁。這個時候,少紅、佳明、親家公親家母都回來了,大家急忙問怎么回事?劉老大把事情經(jīng)過又重新說了一遍。
思聰歪著頭思考著,把剛才的對話仔細(xì)地想了一遍,為何幾天后才告訴我們這件事?手機(jī)到底是誰摔的?既然被劫匪摔壞,還和老媽通電話?思聰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女婿佳明和外孫子思聰、還有親家,大家都選擇沉默。只有少紅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問你,是不是又去賭了?”
“說這么多你們怎么就不相信我呢?總有一天,你們知道我沒有說謊。”劉老大說完揚(yáng)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