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墻上的自行車(小說)
一
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本來二楞讀完初中二年級就該初中畢業(yè)了,但是,上面卻偏偏在今年又增加了個初中三年級,而且村里的學校只能辦到初中二年級,要增加初三,既沒有校舍,更重要的是沒有師資,所以,二楞他們只能到離家十華里之外縣城的縣第一中學去讀初三。當然,讀初三不是誰想去讀就能讀的,必須考試,考試上了分數(shù)線錄取你了你才能去讀。本來初二年級的時候班上有三十多個同學,可這一考卻好,能考上去縣一中讀初三的也就不到二十個了,而二楞不但考上了,而且還是這十來個里面的第一個。
二楞是有大名的,他的學名叫響當當?shù)膭⒋簌i,這是他爸爸當初給他起的,據(jù)說是“大鵬展翅,翱翔萬里”的意思。但是,除了老師課堂上這樣稱呼外,其他人都很少人這樣稱呼他,私底下同學們都叫他二楞。這樣叫,習慣成自然,他不氣也不惱,但他答應地不痛快,只是抬眼看一看喊他的人,或者微微一笑算是對他們的回應。
之所以叫他二楞,是有原因的,一是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二,根據(jù)“大頭二楞三絞棍”的說法,周圍的孩子們從小就稱呼他為二楞;二是因為他不講究穿的,老是穿破破爛爛的,而且也不講究衛(wèi)生,鼻涕出來了袖子一抹了事,一副猥瑣、邋遢的樣子,就像一個“瓜娃子”一樣。其實也不是他不講究,而是因為家里窮條件差,沒辦法講究,也沒資格挑剔;三是因為他除了學習上開竅,其它的事情似乎也不開竅,愣頭愣腦的就像一個“傻子”似的?!耙恍闹蛔x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除了學習,他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
二楞的爸爸劉學儒是一個文化人,聽說原來在外面工作,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干部,一個說一不二當官的,但是當年不知犯下了什么大錯,被下放到郝家營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進行勞動鍛煉和改造。郝家營村本來都是青一色的郝姓人家,沒有一戶雜姓,但是自劉學儒下放落戶后,就把這一局面給打破了,而且隨著郝有財家的二姑娘郝彩鳳看上了劉學儒這個外來戶,嫁給了他并給他“噗通、噗通”地接二連三地生下了一堆劉姓的娃娃后,郝家營就開始有了劉姓的雜姓人家,郝家營村這種純正的歷史也就算是被徹徹底底地改寫了。但是,好景不長,沒幾年,劉學儒又被落實政策回城里去了,回城繼續(xù)當干部做大官去了,而且這一回就杳無音信了,不但人再沒來,連音信也全沒了。據(jù)說二楞他媽也去城里面找過,好像找到了,但是沒找回來。二楞他媽回來后,開始幾天還是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后來慢慢就變得少言寡語、目光呆滯、丟魂落魄了。別人問她,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息,一個勁兒地抹淚,卻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講。再后來,二楞他媽就走不了路,起不了床,吃不了飯,完全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沒多長時間就撒手人寰了,永遠地拋下他們弟兄三個揚長而去了。自此,劉姓的三個孩子就留給了郝姓年邁的外公外婆拉扯了。
二
二楞要到縣城里的縣一中去讀書,好心的外婆給他做了一件草綠色的的卡布上衣,年邁的外公給他買了一只黃帆布的書包。
而擁有一輛自行車,卻是他不敢奢望的事情。開學了,村上同去縣一中上學的同學幾乎人人都有自行車,有永久牌的,有飛鴿牌的,有紅旗牌的,而且有好幾輛都是亮锃锃新買的,唯獨他和郝運平兩個人沒有,但郝運平是下村的,上學和他不走同一條路,所以上村上學沒有自行車走路的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二楞其實不是只讀書其它什么事情都不想的人,他只是嘴上不說而已,一是許多想法沒法說,難以啟齒,說了也只能換取冷眼和惹人恥笑。二是許多事情說了也是白說,不起任何作用,沒有任何效果,只會損傷自尊,所以他一般只想不說,寧肯把想法爛在肚子里。
村子里去縣城的縣一中上學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前幾年才剛剛修通的柏油馬路,寬闊筆直,平坦敞亮,汽車、自行車、行人基本都走這條道;另一條是人們已經(jīng)行走了幾十年的河溝小道,崎嶇蜿蜒,陰暗幽靜。自從大路修好后,在這里走的人就少了,一是因為路況差不好走,二是因為幽暗恐怖不安全,所以這條道幾乎就不走人了,留著它主要是為了往田間運肥送糞,往麥場收糧拉草。這兩條路對于二楞上學來說,大路近,小路遠,大路人多,小路人少,大路好走,小路難走。
上學伊始,二楞也走大路,一開始路上遇到同去的同學和表哥們,都會熱情地邀請用自己的自行車捎上他,但是,由于二楞天生的大塊頭,要么捎他的自行車半路就好沒緣故地癟胎了、爆胎了,要么捎他的人氣喘吁吁地搖搖晃晃地走不穩(wěn),慢慢地主動捎他的人就少了,既是有人捎,二楞也不坐了,遇到打招呼的人,二楞趕忙揮揮手說:“不坐了,不坐了,你們趕緊走”的話,腳步不停地繼續(xù)趕著自己的路。
后來,人們居然在大路上看不到二楞的身影了。原來,二楞不走大路改走小路了,因為小路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再不用顧慮別人的眼光和態(tài)度了,再無需應對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了。本來走完小路后還要再重合到大路上去,但是二楞不愿再走那段大路,他在走完了一段小路后,就直接從田間的一個小路上斜插過去,在田邊的地埂上穿梭騰躍逶迤蛇行。中間經(jīng)過一條寬闊高深的干河時,他就從一道橫跨河面的水泥渡槽里面鉆過去,然后走到縣城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再從村中巷道穿梭而過才能到學校。這條路是他獨辟蹊徑開拓出來的一條坎坷而曲折的求學之路,雖然每天要多走二里地,要早起半小時,但他走在這條路上自由自在、舒心放松。
早晨太早,這條路上幾乎見不到人,有時天朦朦朧朧地能看清路,有時還伸手不見五指,要靠打著手電照亮找路,就是這樣還走錯了幾回。披星戴月行進在這條灑滿晨露霜凍的道路上的時候,他既驚喜又害怕?;慕家巴猓瑴羡痔镩g,有野狼出沒,有家狗咬人。但是,這只是剛開始幾天的擔憂和恐懼,慢慢地他就適應了,膽大了,不害怕了。趁著這月黑風高旁若無人,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大聲背誦、高聲朗讀,好不愜意,好不快樂,好不自在。雖然比別人起早貪黑,雖然比別人早出晚歸,但卻比別人有了更多的學習時間。學期考試,他居然在班里比入學考試的名次進步了二十多名。
三
他不走大道走小路的秘密很快就傳開了,突然有一天,在他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遠房堂舅堵住了,堂舅讓二楞跟他到他家里去。
這個堂舅解放前是個國民黨的老兵,當初也是被抓壯丁抓去當兵的,據(jù)說在戰(zhàn)場上是個愣頭青不怕死,沖鋒陷陣,驍勇善戰(zhàn),很得上司的信任和賞識,所以很快步步高升地從士兵當上了班長,又從班長提到了排長。正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fā)、前途似錦的時候,國民黨卻敗了,兵敗如山倒,敗得一塌糊涂。蔣介石遠走高飛逃往臺灣,共產(chǎn)黨一舉奪取天下,把紅旗插滿了大江南北,過去他們這些吃皇糧扛大槍的國軍就統(tǒng)統(tǒng)地成了敗將賊寇,成了敵兵俘虜,成了人們的敵人,最后只能乖乖地繳械投降投靠政府歸順人民,共產(chǎn)黨寬大處理既往不咎,讓他們解甲歸田回鄉(xiāng)務農,堂舅算是幸運地撿了一條命灰溜溜地回來了,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來了一個老婆,據(jù)說是當初窖子店里的妓女,也是堂舅當年當官時常去相會的相好。來時雖說已經(jīng)有些人老珠黃了,但是風塵女子風花雪月的氣息和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依然猶存。
不知道堂舅原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人們都管他叫“排長”,不論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這樣叫他。剛來的時候,排長雖然有些清高孤傲,但也樂于與人交往,常常講些詼諧幽默、滑稽可笑的故事和笑話,說些走南闖北、耳聽眼見的趣事和見聞,偶爾還會賣弄一下自己昔日風光倜儻、叱咤風云的能耐和本事,也讓人們知曉了諸如三叉戟、駁殼槍等一些新鮮的名詞和術語。但是,正是他的這樣一些自亮家丑、自揭瘡疤、自找苦吃的行為,讓他在“反右”、“四清”和“文革”等歷次運動中受盡了磨難,吃盡了苦頭,經(jīng)常被揪斗挨批、游街示眾,讓他開始變得麻木不仁、沉默寡言了,慢慢地就很少與人說話、很少與人交往了。平時除了老老實實地下地干活外,就整天蒙在屋里不出門,而他當過妓女的老婆卻是寧死不屈、寧折不彎,越發(fā)變得兇悍潑辣、驕橫無理,儼然一個地地道道的潑婦形象。吵架罵戰(zhàn)成了她自我防御的武器,成了她生活中的家常便飯。她始終沒能給他生養(yǎng)出個一兒半女來,為了養(yǎng)老送終他們也先后過繼收養(yǎng)過親房們的幾個兒女,但都因為各種緣由不歡而散,最終只剩下他們孤寡二人。
二楞進得門來,堂舅既不做聲,也不看他,只是背著個手在院子里踱步,他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堂舅在想著什么,要干什么。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堂舅才停下了腳步,背對著他問道:“你上學怎么不走大道走小路?”二楞著實有些楞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即張口回答道:“小路快捷些。”“多二里路還快捷些?路雖然遠些,但人少清凈,你就不怕狼把你吃了?”二楞其實也心虛,也就不再吭聲了?!八酪孀踊钍茏?!”堂舅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一邊念叨一邊大踏步地走進了旁邊的房間,“跟我來!”
跟著堂舅進屋后,二楞見堂舅小心翼翼地把掛在墻上的自行車取下來,忙上前打手幫忙。堂舅把自行車從墻上取了下來,扛了出來放在院子里,然后取掉上面滿是灰塵的布單認認真真地把自行車擦拭了一遍,才對二楞說:“車子放著也是閑著,你上學騎去吧!”二楞驚詫地瞪大了雙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這不是白日做夢嗎?這不是天上餡餅嗎?二楞好像范進中舉似的,一時緩不過神來,呆呆地、傻傻地、木木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雞,絲毫沒有反應?!翱彀炎孕熊囃谱?!”堂舅又一聲吆喝,才把二楞從夢境中喚醒了。二楞趕忙舉起雙手一邊后退一邊推搡說:“舅,不行,不行,這哪里能行呢?”堂舅又說:“走路費時間,省些時間學習?!倍忝兀骸白呗芬膊坏R學習?!薄岸嘤嗟脑捲俨徽f了,看得起你才把車子讓你騎的?!碧镁苏f完再沒理會二楞,有些生氣地自顧自地進屋去了。二楞忐忑不安地杵在原地猶豫了半天,才勉為其難地打起車撐怏怏地推著自行車離開,臨走時回頭高喊道:“舅,我一定愛惜車子,看護好你的自行車!”屋子里沒有回聲,但他清楚地感覺到一雙深邃而冷峻的目光正在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四
這是一輛黑色九成新的大鏈盒“紅旗”牌自行車,雖然已經(jīng)買了好幾年了,但是沒騎過幾次,再加上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跟新的沒有兩樣。這是因為排長堂舅多不出門,更不出遠門,即使出門也不騎自行車,就是偶爾上縣城來回十多里路也幾乎不騎自行車。別人戲謔說:“咱排長那是騎過高頭大馬的人,那肯騎這鐵驢子一樣的自行車呢!”排長堂舅也不接話,只是瞪瞪眼睛咧咧嘴吧,“哼”的一聲算是回應。
排長堂舅心里的那種清高和傲氣,其實至今也沒有垮塌,當年馳騁疆場、叱咤風云、赴湯蹈火、目中無人、不屑一世的氣概還歷歷在目。雖然在歷次的運動中挨整批斗,被歲月的煎熬磨成了一個無棱無角、與世無爭的老頭,但他卻像一顆又臭又硬、堅硬無比的石頭,其骨子里固有的氣魄永遠不會消亡、滅失。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人人平等了,他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他不能讓人看不起他,他不能讓人笑話他,他不能把日子過得比別人差,所以,只要別人家有的,他家必須有,那怕不用,哪怕沒有用,他也必須一樣擁有,因為這是臉面,這是自尊,這是身份,這是地位,這是骨氣,這是榮耀,這是象征。
排長堂舅家里不僅有一年四季不騎掛在墻上保養(yǎng)如新的自行車,還有從來不戴永遠放在盒子里的英納格手表,還有插頭沒有插到電源線插座上的收錄機,還有一寸布頭沒有進過的飛人牌縫紉機,還有沒有安裝使用過的鐵烤箱和雪花鐵皮火筒,還有許許多多……只要是農村興時時髦的東西,只要是村子里人家有的東西,他家都一件不差,樣樣俱全,但這些東西只買不用,純粹就是個擺設。
排長堂舅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人們不得而知,但他的摳門卻是遠處聞名人人皆知的事情。他每次吃完飯都要把碗邊添凈,不論吃的是長的短的、稀的稠的、淡的濃的、干的湯的,他都要轉著碗邊吸溜吸溜地舔了再舔咂了再咂,碗中間夠不著的地方,他還要用食指刮上,再用舌頭吮吸干凈方肯罷休。他平時不穿新衣服,不是沒有,而且不愛穿不愿穿,直到大年三十上完祖墳回到家里后才換一身新衣服,一身從里到外的新衣服,一身跨年祈福的新衣服,過了年開了春下地干活的時候,他就不穿了,又脫了下來收拾好存起來。雖然排長堂舅過去當兵當官的時候也抽大煙、逛窯子、進戲院、下館子,但是現(xiàn)在既不抽煙又不喝酒,既不嫖娼又不賭博,可摳門卻摳到了極點,鐵公雞一毛不拔,別人想沾他的光,沒門;別人想借他的風,甭想。想到他這里撈些油水、得些好處,那比登天還難,那是癡心妄想,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今天他的超乎尋常、違反邏輯的舉動,不僅讓二楞想不到想不通,就是讓郝家營村全莊子的人打死也想不通弄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