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人間】豫東人(散文)
豫東人的性格很有特點,其特點之一就是豪爽講義氣,其二是出門愛找老鄉(xiāng)。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廠里就有一批從豫東招來的新工人,大概有幾十個吧,他們分別來自開封、蘭考、通許和杞縣,都是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女,很有朝氣。豫東人說話很有意思,特別是開封人,說活時頭抬得很高,眉毛揚起,大拇指向上,精氣神十足。但豫東人說話有的字音分不清,還給自己編了個順口溜,說是:“和非(水)非不開,吃饃饃不?。ㄊ欤穑ㄕf)你坐坐,你佛(說)模(沒)鞏夫?!倍旱梦覀児笮?。
說起出門愛找老鄉(xiāng),豫東人和別的地方的人真是不一樣。我們廠在豫西,接近山區(qū)的邊緣,因為附近有幾個煤礦的煤質(zhì)量很好,所以豫東人常常拉著架子車到這里來拉煤。從豫東到我們廠少說也有150公里,拉著架子車要走三天,聽他們說夜里就睡在馬路邊上,遇到下雨了,只好睡在車下,很是辛苦。吃的嗎就靠啃干糧,有口熱水喝就不錯了。來的人多了保不齊就有和廠里的職工是一個村的,那些人只要從廠門前過,就指名道姓地打聽老鄉(xiāng)在不在。豫東的職工聽說有人找,就一溜小跑著去迎接,見了來人除了拉家常,就是管飯,吃完臨走時再帶上幾個饃。要說這事放到現(xiàn)在也不算個啥,可是那時候要糧票啊,一個工人每月定量是三十一斤,鍛工最高也才三十六斤,農(nóng)民飯量大吃得多,一頓飯最少四個饅頭,多的要五六個,一個月碰上兩三回,這個職工就要靠借糧票過日子了,但豫東人從來不煩。有一次來了一個豫東老鄉(xiāng),要找的人連名字都說不清,只知道是小名叫“孬蛋”的,這可把門衛(wèi)難為壞了,再一問是蘭考縣的,就讓蘭考的職工挨著個的前來辨認,都看過了誰也不認識。經(jīng)過再三盤問才鬧清,原來是“孬蛋”他舅舅一個村的,趕快打聽誰的舅舅在那個村,這才找到對方要找的人。我問過他們,“不管不成嗎?”豫東工友說:“咦,那可不行,要那樣做了,回去非叫村里人罵死不可,家里人也會抬不起頭了?!?br />
豫東人出門愛找老鄉(xiāng),這是有歷史原因的。解放前那一帶窮,愛鬧災荒,特別是老蔣扒了黃河口子之后,大批災民不得不離開故土,流落到洛陽,西安,寶雞一帶求生,人生地不熟,吃住都非常困難,于是就找老鄉(xiāng),由先去的人給以幫助,起碼不會餓死,時間一久也就成了習慣和風俗。當年河南著名演員常香玉就在西安接待過上千的豫東老鄉(xiāng),見到來投奔的人,二話不說,先到粥棚吃飯,然后安排住處,雖說都是簡易棚子,也算有了安身之處,所以說起常香玉,河南人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豫東人就是這樣,不管窮的也好富的也好,只要一說是老鄉(xiāng),在困難的時候都要幫襯一把,而且誰都認為那是理所應當?shù)?,是天?jīng)地義的事,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這一點,在李準的長篇小說“大河東流去”里就有著著詳細的描寫。
我那時在廠里二車間當班長。有一年副班長陳超俊的手受了工傷,回到杞縣家里休病假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廠長要我代表廠工會到他家里去看看。同班的杜緒亮叫我?guī)纤煌ィ谎宰悦?,他也想趁機回家去看看,因為他的家也在杞縣。我二人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買了些禮物就出發(fā)了。
汽車到了杞縣城關(guān),在種子公司見到了陳超俊,陳很是高興。他的愛人在種子公司上班,二人借了公司一間房住,房間很小轉(zhuǎn)不開身,因此我們?nèi)齻€就跑到杜緒亮家去說話。杜緒亮家離種子公司很近,步行幾分鐘就到了。杜緒亮家只有他愛人和岳母兩個人,見我們來了很是熱情,又是讓座又是倒水,還拿出了一籃子花生。我問了陳超俊的傷勢,他說快好了,過兩天就去上班。晚上三人買了兩瓶酒,一只燒雞和幾個羊蹄,就在杜緒亮家里喝開了。杜緒亮喝多了,吐得哇哇的,我也覺得有點暈乎,就叫陳超俊帶我到縣里找個旅館住下。陳超俊說,今天沒找別的老鄉(xiāng)陪我,要不然,不把我灌趴下,別想走。豫東人好客,這我是知道的,幸虧沒找到那些人。
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昨晚下雨了,地上濕漉漉的。我找了個小吃店吃了早點,在縣城轉(zhuǎn)了一圈,回到旅館見杜緒亮在旅館等我,他不好意思地拍著頭說:“昨晚喝多了,現(xiàn)在還暈,你啥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笑著說:“誰讓你在丈母娘面前逞能,不讓你喝偏喝。咱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吸點新鮮空氣就好了?!蔽覀z走出旅館,來到縣城郊外的田野里。正是夏末秋初,麥子割了,嫩綠的玉米苗才一扎高,田野很是空曠。杜緒亮指著不遠處一個小村說:“咱廠張明星的家就在那個村里,想不想去看看?”張明星是我們廠一車間的一個生產(chǎn)班長,大高個,黑黑的,濃眉大眼,很是憨厚樸實,會吹笙,常給愛唱豫劇的職工伴奏,和我的關(guān)系很好。我就說:“走,去看看!”
張明星的家就在村子的邊上,沒有院墻,茅草房頂?shù)耐僚鞣績蛇呌脴渲υ藘闪锘h笆,籬笆底下種了黃瓜,瓜秧密密麻麻地爬在籬笆上,碩大的葉子帶著雨珠給小院帶來許多生氣?!坝腥嗣??”杜緒亮朝屋里喊,沒人答應??雌饋砑依锶顺鋈チ恕6啪w亮說:“你在院里等一會,我去找找他家的人”說完杜緒亮向一道坡上走去。我看地上很濕,也沒地方坐,就溜達到房后看遠處的景色。這里離縣城很近,算是縣城的郊區(qū)吧,應該是比較富的,不是有一句話說“金杞縣,銀太康嗎,”帶著“金”字肯定是不窮的了。
不一會兒,我聽到房前傳來爽朗的笑聲,我轉(zhuǎn)回去,看到一個穿花格子上衣的女子兩手掐著一捧黃瓜,和杜緒亮一同走進院里。杜緒亮說:“這是張明星的愛人,這位就是我們的余班長,代表廠里來家里看看?!蔽椅⑿χc點頭,張明星的愛人把黃瓜放到窗臺上,在衣襟上把手擦了擦,然后大大方方的向我伸過來。我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說了幾句問候的話。張明星的愛人一轉(zhuǎn)身從屋里拿出兩個板凳,讓我和杜緒亮坐下。她說:“你們坐,我去燒點水?!闭f完,自己跑進廚房去了。我和杜緒亮聊起了金杞縣銀太康的說辭典故。我倆聊了半天,只見張明星的愛人出出進進,開水也不見來,昨晚喝了酒,嘴里干渴,我示意叫杜緒亮去看看,怎么回事。杜緒亮進到廚房,我聽到二人爭執(zhí)起來,我也趕忙過去,看到杜緒亮按著木床上的幾根高粱桿,張明星的愛人正在解高粱桿上的麻繩。“出什么事了?”我問。杜緒亮說:“柴火濕點不著煤,她要拆床上的高粱桿當柴火,這可不中?!睆埫餍堑膼廴苏f:“這床現(xiàn)在沒人睡,到秋后有了高粱桿再補唄!”我看到靠墻一張單人木床的褥子被掀開了,露出床上一排高粱桿編成的床墊,邊上的高粱桿被打開了,散亂的歪在床邊?!安恍胁恍校趺茨懿鸫材?!”我也上前按住張明星愛人的手。張明星愛人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她兩手張開,笑著把我和杜緒亮推到門口?!拔艺f沒事就沒事,就當引火柴,也拆不了幾根,你們出去吧?!蔽液投啪w亮都沒走,站在門口呆呆的看著她。張明星的愛人把幾根高粱桿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到煤火口里,然后用火柴點燃,再用小鐵鏟從旁邊的木箱里鏟出一鏟碎煤塊,倒在高粱桿上,蹲下身咕噠咕噠拉起了風箱。火苗從煤火口竄出來,不一會煤塊變紅了,張明星的愛人起身把小鐵鍋坐在煤火口上,又咕嗒咕噠拉起來。這時她才抬起頭,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剛才柴火濕怎么也弄不著,急死我了,現(xiàn)在好了,沒事了。你們出去在外頭坐吧,水一會兒就開?!?br />
坐在院里的木凳上,杜緒亮說:“你不知道,俺這里跟別處不一樣,就是缺煤,每家一年才供應二百斤煤,平均每天只有幾兩,莊稼桿生產(chǎn)隊都用來造肥了,柴火也不多,所以老鄉(xiāng)平時都不喝開水,你來了是貴客,特殊照顧,不過他們家今天中午做飯的煤,叫我倆給用了,我說她也不聽?!蔽夷刈?,半天沒有說話。為了讓我喝上一口熱水,她拆了家里的床,用了珍貴的煤炭,這就是豫東人!我的眼睛濕潤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這是我這輩子喝的最珍貴的一碗水,雖然沒有茶葉,但我覺得比毛尖都香甜。
回到廠里,我向廠長趙長江匯報了這件事,趙廠長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思考了一會,他說:“廠里應該幫幫這些職工,這樣,我讓工會拿出個辦法,盡快解決?!壁w廠長上海人,工人出身,和大伙很有感情,他說到做到,這一點我是很佩服他的。
幾天后,廠里貼出告示:經(jīng)廠工會研究決定,給每一位家在豫東的職工,用廠里的解放汽車往家里送兩噸煤,兩人一車,買煤的錢個人負擔,按報名先后統(tǒng)一安排。
消息一出,立即傳遍全廠,豫東職工那個高興啊,買了鞭炮放起來,比過年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