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你問我叫啥名字？我又不認識你，偏不告訴你，咋地！問大嫚，她可謹慎了，你是陌生人，才不會理你，誰曉得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呢！除非問爺爺去！爺爺一準又是那句老話：怎么，二牛又撞禍了，這娃，可費事呢，一天象個山猴子樣，也沒有個消停的時候，唉！
　　 對頭，我就叫二牛子。告訴你，我也只準爺爺奶奶和大嫚這樣叫。忘了說，大嫚就是我姐，比我大三歲，可整整高咱一個頭呢。不過，我才不管她呢，大我怎么了，我照樣叫她大嫚。姐這個稱呼只有在做了錯事或是有求于她的時候，我才會叫出口。平日里我也和爺爺奶奶一樣大嫚大嫚地叫。就這個問題，大嫚曾經多次向我提出過嚴正交涉，交涉的地點不拘一格，有時在飯桌上，有時在書桌邊，有時在灶屋里，甚至有一次是在校門口。哼，擺什么姐姐的臭架子嘛！我可不買她的賬，一樣大嫚大嫚叫個不停。她優(yōu)秀學生怎么了，她三好學生怎么了，攆不上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再怎么說，我還優(yōu)秀學生她弟弟呢。惹急了，我還會叫她“嫚女子”“臭美妞”，只是這樣叫的時候我可小心著呢，一邊叫一邊覷著退路，只要一看大嫚有真要生氣的跡象，我便馬上腳底板擦油——溜之大吉。這時候要給她捉住了，至少要給折磨個半死：什么罰站哪，道歉哪，背書啊，抄寫生字啊，關黑屋子啊……她會變著戲法把人折騰個夠，和我們那個長兩顆暴牙的鄭老師一個模樣，純粹一個整人精?？纱髬犠凡簧衔?，只有氣急敗壞地沖著我的背影威脅兩聲：“二牛，我看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跑走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哼……”一邊氣憤地轉身往回走，踏得石板路啪啪響。
　　 我才不管她嚇人的話呢，一個人跑到野外去玩半天，或者干脆到屋后的竹林里去逮竹牛。逮竹牛我可是高手，一小半天功夫，我就可以逮它十幾只，放在油紙袋里爬來爬去，拿回家用火烤熟了，黃澄澄的，吃在嘴里噴噴香呢！
　　 等中午回家，大嫚早把剛才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了。她從灶屋里出來，站在洗臉架前沖我喊：“二牛，洗了手才準吃飯，瞧你那五爪，跟貓爪子有什么兩樣，臟死了！”我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洗手去，生怕她想起剛才我的出言不恭之罪。
　　 學校里，同學們可不這樣叫我呢，他們都叫我“二流子”。我知道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岸髯印?，不就是電視里那個專瞧女人胸脯，專摸女人屁股流里流氣的家伙嗎！呸，我才不象他呢，我對女生煩著呢！為了這個討厭的外號，我還和陳三娃大干了一架。雖說陳三娃是班里公認的巨無霸，也絲毫沒在我手里討得好去。一番撕扯之后，我揍得他滿口流血。陳三娃也真他娘沒種，見了血就嚇得哇哇大哭。不過他的拳頭也真重，我渾身象給他拆了架一樣難受。我可沒哭。陳三娃豬樣的嚎叫招來了鄭老師，鄭老師先把陳三娃領進了校門口的醫(yī)務室，然后叫我站到教室的角落里，狠狠訓斥我。鄭老師這回可是真生氣了，說得飛快，兩顆暴牙不停上下移動，語氣很嚴厲。我沒吭聲，我只聽了一兩句就聽不見了，鄭老師的暴牙飛快地舞動，那暴牙白白的，還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沒看出來。難怪鄉(xiāng)政府那個追求她的眼鏡說最喜歡這兩顆牙齒，說叫什么“虎牙”?；⒀?？難怪她兇得象母老虎。
　　 陳三娃從醫(yī)務室出來時臉上蒙了塊紗布，鄭老師柔聲安慰了他兩句，就讓他回到座位上聽課去了，卻把我扔在教室角落里。乖乖的，不用說，又是一上午罰站。
　　 哼，我才不會討?zhàn)埬?！我一會兒望望房頂上的明瓦，一會兒看看窗戶外在風中搖擺的樹枝丫，踮著腳的話，還能看見田埂上碧綠的野草。左邊的窗子那兒，有幾只蝴蝶在玻璃上徒勞地撲騰著，想飛到外面的天空里去，它們一次又一次撲打在玻璃上，我站這么遠，都聽見蝴蝶們的撲騰聲?？赡菐讉€女生，就知道望著黑板，也不為可憐的蝴蝶們打開窗。要是我，早打開窗讓蝴蝶們飛出去了。那幾個女生，哼，就知道聽鄭老師的話，膽子小得象蚊子，真狠心！
　　 下午我到窗前去看，幾只蝴蝶都跌落在窗臺下的灰塵里，死去了。我小心撿起來，抖盡它們翅膀上的灰塵，撕了一張空白的作業(yè)紙包好，趁課間十分鐘到操場邊上挖了個小坑，埋葬了它們。我站在填平的小坑前默哀了幾分鐘，一邊在心里狠狠地罵那幾個自詡的好學生，其實是冷酷無情的劊子手。
　　 沒站多久，我的腿就酸痛了，我忍了忍，可那腿痛得更狠了。望了望講臺前的鄭老師，她正說得起勁，估計早把我忘了。反正也沒人看見，我真想蹲下去，可我咬著牙硬挺著，我絕不能讓班上的同學小瞧了去，不會讓鄭老師的陰謀得逞。我才不向她討?zhàn)埬?，我本來就沒有錯嘛。我心酸地望著自己受罪的腿……好像它們不是我自己的了，又酸又麻，我真想大叫一聲發(fā)泄胸中的怨氣。這時我想起了電視里的八路軍叔叔，他們是多么勇敢啊，我長大了就想當一個八路軍呢！我把左腳輕輕踮起，把身子傾壓在右腿上，等一會兒右腿實在支持不住了，再調換左腿。乖乖的，這辦法還不錯，腿不象剛才那么酸痛了，我暗自為自己的計謀得意。這時我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屋頂，從我罰站的地方望上去，正有幾縷陽光從瓦縫中漏進來，向上望去，絲絲縷縷的光柱里有許多金燦燦的十字架，閃閃地躍動著，還有許多灰塵在陽光里跳舞，輕快地，上下躥動，好像許多小人兒在向我微笑。我高興得有些忘形，要不是鄭老師陡然提高的聲音傳進耳內，我差點就笑出聲來。
　　 不知不覺上午幾節(jié)課就過去了，大嫚來叫我回家的時候，鄭老師正在起勁地教訓我，我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心里把鄭老師的話否定了一千次。大嫚見我又惹事了，趕忙跑到教室里來：“鄭老師，我弟又給你添麻煩了，”一邊叫我：“二牛，快向鄭老師認錯，下次不要再違反紀律了！”
　　 說老實話，我很反感大嫚這種做法，窗外還有一群同學偷偷看我的笑話呢！再說我又沒有錯，誰叫陳三娃叫我諢名，活該挨揍！可我還是違心地向鄭老師認了錯：“鄭老師，我不該打人，我錯了，我下次一定改……”
　　 這時鄭老師根本沒有聽我說什么，早一臉笑容問大嫚的學習情況去了，她問完后，只對我說了一句：“好吧，和你姐回家去吧，以后要聽話！”一邊笑著問大嫚，“張曉曼，那篇六一節(jié)的發(fā)言稿你寫好了不？”
　　 “寫好了，鄭老師，我明天就拿過來你幫我改！”大嫚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我也只好跟上去。出了門，我狠狠地向趴在窗口的幾個同學瞪眼，他們可不怕，呵呵笑著，拍著手跑遠了。走到校門口，我還聽見身后鄭老師在感慨：“姐姐那么優(yōu)秀，真不知道怎么就有個這么頑皮的弟弟！”
　　 一出校門，大嫚就扔下我，一個人在前面走得風快。我知道她準是又生氣了，幾步追上去，牽牽她的衣角喊：
　　 “姐姐！”
　　 “我不是你姐，我沒你這樣不爭氣的弟弟。”
　　 大嫚一下子甩脫我的手。
　　 “姐姐……姐姐……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念書了?！?br />　　 我討好地說。
　　 這一招準奏效，大嫚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她轉過身，用手理了理我凌亂的頭發(fā)：“二牛，聽姐姐的話，好好讀書，別給爺爺奶奶添麻煩，??！”
　　 大嫚眼里又有了霧氣，我趕忙點頭答應：“姐，我聽你的話，一定好好學習，不惹你生氣，一定給爺爺奶奶爭光，不讓他們慪氣！”
　　 我明白大嫚的意思，她經常在晚上做作業(yè)的時候叮囑我：“二牛，我們姐弟倆與別人不同，我們是沒爹沒媽的孩子。爺爺奶奶都七十多歲了，身體又不好，什么事情，我們都要自己做好?！崩蠈嵳f，大嫚這方面做得比我好多了。在家里，她什么農活都做，爺爺奶奶直夸她；在學校里，大嫚同樣是老師同學們眼里的好學生，她不光學習好，勞動、體育、跳舞、演講樣樣棒。大嫚年年都是學校里的“三好學生”“少先隊優(yōu)秀大隊長”。為此，她還獲得了城里一位叔叔的“希望助學”。那叔叔每年幾次給大嫚寄學費、生活費，還給她郵寄了許多學習資料，小人書故事書什么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就是我偷偷從城里叔叔寄給大嫚的書上看來的。城里叔叔說了，要大嫚好好讀書，他會一直供大嫚讀完大學，直到她參加工作。
　　 去年春節(jié)，城里叔叔還專門來接大嫚去城里過年，直到開學前一天才回家?；丶視r，大嫚穿著城里叔叔買的新衣服，村子里人都說大嫚洋氣得象個城里姑娘了。大嫚一臉笑容，幸福得什么似的。不過一回到家里她就脫下新衣，洗干凈擱好，以后我只見她參加學校的頒獎典禮上穿過兩回，大嫚還帶回了一個大大的影集，里面裝滿了照片。都是城里叔叔一家領著大嫚游覽城里風景區(qū)時照的：有大象館、獅子園、猴子山什么的，把我羨慕得要死。還有一張照片，是大嫚和城里叔叔一家的合影，照片上大嫚站在中間，一臉燦爛笑容，幸福得象吃了蜜糖。不過這張照片大嫚寶貝得什么似的，只拿出來給我們看過一次，還是在爺爺奶奶要求下才答應的。爺爺奶奶看得直唏噓。許久了，奶奶摸去眼角的濁淚說：“嫚子，你可遇著貴人了，可要好好的念書，不要糟蹋了人家的錢財?！贝髬犑箘诺攸c頭：“奶奶，你放心，我知道的?！蔽铱匆姶髬犚彩菧I花閃閃。奶奶又轉過身來摸摸我的頭，“二牛，看看你姐，多學著點，說不定哪天又有哪個貴人希望上你了，幫助你讀書，那爺爺奶奶就不用操心了?！币贿厯溉パ劢堑囊慧缪凼?。
　　 于是我轉過身看爺爺，他在一邊抖抖索索裝上一袋葉子煙，慢慢吐出一口濃煙，等那煙霧散盡了，才說：“好人??！……”
　　 我連忙跑開了。從心里講，我真有點羨慕大嫚的福氣。那段時間里，每個晚上我都夢見我也給人家“希望”上了，一位城里的叔叔領著我在城里到處觀賞。那公園里有獅子、老虎、大象，還有書上說的把人翻來覆去的過山車……我都不愿意醒過來了。
　　 唉，可我就是克服不了自己好動的老毛病，聽課最多超不過十分鐘，我的心思就跑到野地里去了。
　　 不過現在如果有人要叫我“二流子”，我是絲毫不會介意了。我都讀三年級了，那個“流”字不是有三點水嗎，三點水就是許多水，許多水不就是池塘、小河嗎。我最喜歡水了，整個夏天我都渴望泡在水里，象魚兒似地游來游去，多美??！或者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到河底，河底有各種各樣的水草，黃橙橙青碧碧的，在水里蕩來蕩去，象彩帶，漂亮極了。有時候我真渴望自己是一條魚，或者干脆就是一根水草也行?？蔂敔敳辉试S我下水去，每次我偷偷洗澡回去，總免不了奶奶一頓“竹筍炒肉絲”，別看奶奶平時對我好，手上可一點也不留情，每次挨打時我都懷疑奶奶那顫巍巍的步伐是裝出來的，一棍棍抽在光屁股上，痛得鉆心。這時候，我便會完全忘記了男子漢的尊嚴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大嫚呢，急得什么似地，在一旁直喊：“快告訴奶奶下次你不敢了，二牛你快說啊，二牛你快給奶奶認錯呀……”聲音里帶著哭腔，倒好像是打在她身上一樣。老實話，在一個丫頭片子面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很沒面子，可我真忍不住疼啊，直到奶奶打累了，我才能嗚咽著逃開去，徒留奶奶一個人在那里唉聲嘆氣。
　　 不過，我還是感激大嫚，每次我挨打，她都眼睛哭紅。這使我多次產生了要幫她一次忙的念頭，以償還她對我的照顧?？纱髬牼褪悄敲磧?yōu)秀，在學校里樣樣頂呱呱，全校同學都敬著她，畏她三分，怕著呢！縱使有那不知事的楞頭青冒犯了她，她也總是以禮待人，脾氣出奇的好?？稍缬兄榈耐瑢W跑去報告了老師，那楞頭青免不了受老師一番教導。大嫚呢，反過來還幫那楞頭青向老師求情，老師一高興，就放過了楞頭青，一邊還說：看看人家張曉曼，多通情達理，還不快給人家賠禮道歉去，楞頭青也就心悅誠服地道歉了。久而久之，張曉曼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白鶴，卓立雞群，自然就擁有了很多粉絲，她的言行舉止，都代表著學校的潮流。比如有一天她張曉曼嫌頭發(fā)麻煩梳了個朝天辮子，第二天她們全班女生便都是清一色的朝天辮子，男生奚落女生們是跟屁蟲，女士們一點也不生氣，還反駁說：
　　 “跟屁蟲咋的，跟屁蟲咋的，有本事你們也跟去，看人家張曉曼理不理你！”
　　 噎得男生們啞口無言。
　　 可如此優(yōu)秀的大嫚偏就有我這個以淘氣聞名全校的弟弟。我跟你講，我在學校的名氣一點也不比大嫚差，只可惜都是不好的。最惱火的是，每天偏偏要跟她一起到校，風雨無阻。從我讀書第一天開始，大嫚就從未落下我單獨走，我不曉得她心里是什么滋味，總之我是渾身不自在。路上倒還好些，我左擼一把樹葉，右摘幾朵野花，這時候張曉曼總會提醒我隨時忘記了行走的腳步。一進校門，許多女生圍住大嫚問這問那，把我一個人晾在一邊，晾在一邊也沒什么，總有幾束諷刺的眼神讓人難受。我實在受不了，有一次把心里的想法告訴了大嫚，誰知她一笑。
　　 “怎么，你是我弟，我不關心你哪個關心你！你那么淘氣，不看住你，說不定一眨眼你又干出什么傻事呢！”聽聽，多牛皮的，仿佛我就應該感謝她的關心似的。
　　 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想了很多辦法，有一次上學時裝肚子疼，可人家大嫚立即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嘴里說著安慰我的話，說馬上打電話讓王叔叔過來給我打一針。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馬上停止了干嚎，放下捂住肚子的手，撒開腳丫子就跑出去了。王叔叔打針我見過，我的媽呀，老遠一針飛過來，簡直就像電視里的飛鏢大俠，我可不愿意他在我的屁股上練絕技。還有一次上學時，我悄悄藏了起來，可大嫚發(fā)動院子里同路的伙伴翻箱倒柜，硬是把我從床底下揪了出來。她軟的不成就變了臉，扭著我的手，一步一搡推我出門。我是個要面子的人，外邊那么多伙伴，看見了多不好啊，只好裝著高高興興一同上學去。大嫚呢，若無其事地扎進女生堆里有說有笑，可冷不丁一個眼神就砸過來，狠狠地，似乎在說：你孫猴子是逃不出我如來佛手掌心的，乖乖上學去，不然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