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墳上有支梭(國粹.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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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打六九頭,意味著嚴冬禪位,春天到來,但距春暖花開的日子尚早。這從人們的裝束上可見一斑,小伙子們穿著夾克衫,偶爾還忍不住朝手心哈口氣,揉揉耳朵;姑娘們擺弄會花裙子,重新疊起來,套件羊毛衫出門兒;老人們則棉衣棉褲依舊不敢離身。
向春花五十九歲,也是老人,自然也怕冷。她聽著窗外的風掛哨似的撓首弄姿,勾得梧桐枝丫木呆呆地臣服,尋思要不要加點衣裳??墒巧砩纤┮驯恐亓?,人就像個不太規(guī)矩的球。若添補,只好加條圍巾包住頭臉了。
搖搖頭,慢騰騰拾掇起東西來。一匹一匹,把前幾天織好的和剛從織布機上取下的布砝到腳蹬三輪上。雖是老粗布,但不比市場上花里胡哨的時興布料寒磣。人們健康意識增強了,這布料養(yǎng)人,而且每一匹布顏色、圖案各不同,是她自己的巧手創(chuàng)造。她大字不識一個,但會利用各種色線交織出各種各樣的幾何圖形。那些線呀,通過重復(fù)、平行、連續(xù)、間隔、對比排列,形成特有的節(jié)奏和韻律,特有藝術(shù)魅力。顏色以大紅大綠、純黑純白為主,配以經(jīng)緯線色彩的不同變化,圖案變換多端,粗樸而不刻意。
今天,逢雙柳鎮(zhèn)大集。她要去把自己的勞動成果換成錢。出發(fā)前先到雞舍里轉(zhuǎn)一圈,果然發(fā)現(xiàn)兩只漏撿的蛋。一邊撿,一邊咕噥:“準是那兩只花貍雞淘氣,昨兒專門撿就沒有。幸虧看看,要不又給誰家串門子狗叼了去。好呀,煮煮吃,當早飯吧?!钡嗟皆罘?,又出來,放回堂屋西側(cè)的一個小提籃里,扣好蓋子。家養(yǎng)雞下的蛋營養(yǎng)好,還是留給大孫子吃吧。娃上學(xué),吃不好睡不香的,不易。
回頭扒開煤球爐門,坐上小半鍋水?;鹈缗d奮的時候,水也咕嘟嘟冒起小泡來。倒些麥麩、草面,拿棍子攪攪,成糊狀。用抹布包住鍋沿,端起,倒進豬食槽內(nèi)。僅剩一頭豬了,二百多斤的樣子。另一頭前幾天害病,死掉了。她囑兒子清理下豬圈,再撒些石灰消毒,免得是傳染病,這活著的跟著遭殃??墒莾鹤庸鈶?yīng)聲人不到,只好自個兒忙活了大半天,累得連晚飯都不想吃。她瞅一會那豬貪吃的樣,心里特舒服。
最后才想起也得喂喂雞,撒了一瓢玉米粒兒在當院。顧不得瞧瞧雞們吃沒吃,雞的數(shù)目對不對,便出了門。
剛才忙著,手腳都熱乎,所以蹬起車子倒不冷。身后不時越過摩托、電動車、小轎車,都匆匆忙忙的。感覺不錯,有它們、有人鬧騰著,有生氣。不像她的小院,除了幾個張口要吃的生靈,很少有人來。她悶極了只有和它們嘮,再就是坐在織布機座板上和織機說話。
身旁是楊樹,一棵一棵的被她甩下。樹干又高又直,擦著天了,云繞著它們遛圈圈。樹下是河坡,好像有草強出頭了,枯草叢中一點綠。坡下有水,黑漆漆的,騰起怪味兒。她聽人說,河的上游建有化工廠,污水都排進河里。想到這兒,心里悶悶的。這條河打自己年輕時就有,水至清,田螺、魚蝦可以瞧得分明??诳柿?,趴河沿上就喝,那個甜呀,勝過瓶裝純凈水。
夏夜,約兩個伴,跳進河里,洗一頭青絲,唱一首歌,愜意無限。她的老伴就是被她的歌聲俘虜?shù)模?br />
姐兒房中(?。├C(呀就)荷(得兒)包(啦咿),手拿著那鋼針(兒)輕上描兒描,
顯顯你手段兒高(呢,哎哎喲)顯顯你手段兒高(呢)。
上繡星辰(啊就)共(?。┤眨ǖ脙海┰拢ɡ策蓿?,
下繡上(就)涼船(兒)水把上兒漂,
黃鶯(呢)站樹梢(呢,哎哎喲)黃鶯(呢)站樹梢(呢)
“你會繡荷包嗎?”
“不會,但我會織布?!?br />
“好啊,那咱一塊過吧。我種田養(yǎng)你,你織布,做衣服我穿?!?br />
可是老伴沒穿過她幾年新衣服,就撇下她娘仨走了。心里頭由悶生恨了:那些造孽的老板喲,瞧瞧岸上的麥苗蔫成啥樣了?要命的是,人吃的水也保不住了,水井汲出來的臭臭的,村里人動不動就得個這病那癌的,啥奔頭?
手機鈴聲忽而鬧起來,忙停下車,往懷里摸一陣。
“娘,堂屋門鑰匙放哪了?春曉來了,我來拿兩個雞蛋,給他下面吃?!?br />
“誰?春曉呀。哦,在門檻右手的石縫里。全拿去吧,給娃好好補補……”向春花接到這個電話,很激動,聲音故意抬高了幾分,可偷眼瞧也沒見行人朝她這瞥一眼的,好生失望。不管有啥事,只要能聽到兒子的聲音就開心。
電話掛掉了。她在耳朵邊放了半天,確認沒動靜了,才揣進內(nèi)衣兜里。唉,至少得問問她老婆子冷不冷,吃沒吃飯吧。也罷,兒也不易,沒心,供一家子吃喝,還得顧春曉這學(xué)費那書本費的。
騎得慢,到集上時好攤位給人占去了,她被擠進一旮旯里。盡管如此,布料還是很快出手了。不少人滿市場尋她,為她的人品與布料質(zhì)量。
二
空中灑下“雪床子”。極小的粒兒,束展不開,所以稱不上雪花?!把┐沧印睋浯驀碚诓蛔〉谋穷^、嘴巴,重拾嚴冬。
向春花緊握車把,手盡量朝袖管里縮,貓著腰,趕回家。
進屋第一件事就是解開束腰帶,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摸一摸,還熱乎著,是兩個燒餅。木炭烤制的圓餅,貼鍋底的一面白嫩,另一面赤紅,敷滿了芝麻。這東西味道極好,香脆可口,是春曉的最愛。打會走路時便常跟著向春花趕集,向春花每次都給他買一個解饞。如今春曉長大了,外出求學(xué),很久沒吃上向春花買的燒餅了?;蛟S應(yīng)該這么說,向春花多想看看春曉貪吃的樣子,然后聽他說,奶奶,真好吃,可是那樣的機會已成為奢侈。
她不想給春曉送去,她感覺那個家比她的小屋還冷。
“向陽啊,春曉呢,我給他買了倆燒餅,還熱乎著呢?!?br />
“娃早吃過了,正復(fù)習(xí)功課呢。也不瞅瞅幾點了,充啥好?當啥好東西呢。”向陽媳婦奪過電話,炒豆子似的說完就掛了,留一個向春花愣了半天??纯幢?,午時已過。
向春花把燒餅扔到小床上,寒著臉望天。雪勉強稱得上雪花了,只不過花瓣殘缺不全,像畸形兒,不似冬日的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像極了仙子散花。西墻頭上,枯紅薯秧下,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唱合有致,是小兩口吧?她頓時神色沮喪。人竟不如麻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唉!死鬼老頭子喲,咋走那么早?
躺下瞇會,又睡不安穩(wěn),肚子咕咕咕叫起來。哼,你們不稀罕,我吃。咬一口燒餅,涼、硬實。倒一碗開水,溫涼不熱,昨晚上燒的水。保溫瓶如她,老了,保溫性能退化。
肚子有點疼,很快重了,陣痛,像當初向陽出生前夕,當然,沒有那時幸福感。她加一條被子蓋上,手按緊肚子,最后用一支梭子按壓。想叫向陽來,可是連打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昏昏沉沉,醒來時天黑透了。摸索著,拉開電燈開關(guān)。登時,淺黃色的光充滿小屋。她甚至感到光亮的熱度,像倚靠墻跟下沐浴太陽。
喝了一碗紅薯稀飯,吃了半個饅頭,便坐在織布機前。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何曾冷落了這位老伙計。
這種織布機叫斜織機?;蛟S兩千多年前的老祖宗就已經(jīng)使用了?!拔裘夏?,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杼”這有文字為證。這輛機車是她用一桶小燒酒和一條大前門香煙請一位木匠師傅制作的。全是上好的松木。有個木床樣的框架。一端是布滿經(jīng)線的機頭。機頭兩端有六個翅,可控可放機頭轉(zhuǎn)動。機頭跟前裝有豎立的框架,作用是通過上方的橫木棒向下引繩提拉兩個繒??暿桥c機頭等寬、高約20厘米的長方形線刷??暤南路酵ㄟ^引繩連接兩個踏板。輪流踏下踏板,繒便分出高下,均勻穿過繒眼的經(jīng)線便被分為兩層。梭子從兩層經(jīng)線中間穿過,帶領(lǐng)緯線與經(jīng)線交錯,再通過機杼的擠壓便成了布匹。
拋幾下梭,聆聽機杼的撞擊、框架的吱呀聲,豁然開朗。這個帶給她財富和精神支持的物件兒就像她的老伴從不惹她生氣,百依百順。
她織呀織呀,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這種單調(diào)中睡去了,手中還握著忘記拋過去的梭。
三
“娘!娘!你咋了?”一位年輕女人的影子從向春花屋里跑出來。她是向春花的女兒向榮。向榮抱不動昏睡中的向春花,只好讓自己兒子守著,火急火燎地去叫向陽??墒莾鹤犹?,哇哇叫著跟著往外追。向榮無暇分心訓(xùn)斥沒出息的小孩,只想快些救醒母親。
向陽被二兩小燒頂著,正鼾聲如雷。猛不丁驚起,忙忙穿衣。向陽媳婦橫他一眼,慌啥?死不了。
“那也得瞧瞧去,你就不怕街坊四鄰戳咱脊梁骨?”
“又不是我媽,我怕啥?你快去吧,我的大孝子。她可是咱家的搖錢樹呀?!毕蜿栂眿D翻個身,面朝里又睡去了。
向春曉也起床了。爺倆隨向榮匆匆往向春花家里趕。
村子里有衛(wèi)生室。向醫(yī)生把脈、掰眼、探舌,好一陣忙活,診斷為受涼感冒。掛上了點滴。
可是向春花昏睡依舊,偶爾一陣猛咳,嘴角濺出血絲來。
“轉(zhuǎn)縣醫(yī)院吧,咱這條件差,怕萬一誤了病?!?br />
“轉(zhuǎn)啥院呀?老太太向來好好的,能吃能睡。您再給開點好藥,敢情就得了。”向陽媳婦來送早飯的工夫恰聽見向醫(yī)生這么說,忙插話。她可不想讓向春花去那大醫(yī)院,藥費、護理費貴死個人。鄰居張大媽住了五天院就花了兩萬多元。雖說新農(nóng)合給報銷一部分,但怎么算都不劃算。
打了七天點滴,向春花好些了,但身體大不如前,老覺得痰上涌,咳又咳不出什么來。做一碗紅薯稀飯,喝兩口就放下了。坐在織布機坐板上,愣愣地,手連拋梭的力氣都沒有。
向陽媳婦起先來送過一次飯,再沒來過。
向榮噙著淚花兒:“娘,咱還要不要命了?床上歇著去吧。我來給您織?!?br />
“不準動!聽著,不要動呀。你一織就壞了這匹布,集上那些老主顧認得你娘的手藝。唉,別怨娘當初不傳你織布手機,這活折騰人呀。我生布生,我死就連同這機子葬了吧?!?br />
向榮佯怒:“好好的,干么生呀死的?不動你的織機就是了。再說,哥嫂都種著地,還有十畝果園,不缺您這倆錢,干啥那樣拼命呀?”打小向春花就不讓女兒上織機,說太苦太累。娘的心她懂,可娘從不愛惜自己。這種老掉牙的機子效率太低,向春花沒日沒夜地織,才能多少見點利和供上一家人穿衣。還有,就是不為錢,她也要織,積久成習(xí),就像嗜煙、嗜賭如命的人入了骨入了髓戒不掉。
向榮一刻也不敢離開向春花,直到她身體基本康復(fù)。這段日子向春花大為受用,胃受到前所未有的優(yōu)待。一日三餐恢復(fù)正常,女兒做的細軟、精致的飯食令她食欲大增。
四
“姐兒房中(啊)繡(呀就)荷(得兒)包(啦咿),
手拿著那鋼針(兒)輕上描兒描,
顯顯你手段兒高(呢,哎哎喲)顯顯你手段兒高(呢)……”
多日沉悶的小屋重有了生氣。向春花哼著曲,手腳并用,布兒一絲一絲伸展。她就像演奏師,坐姿和神情舒張有致,韻致優(yōu)雅,節(jié)奏明快,律動整齊。雙腳交替輕踏踏板,雙手有序推杼穿梭,上下左右,翩躚躍動,煞是好看。她,在勞動中又一次忘我了。
忽然再次感覺痰往上涌???!咳!伴著一股咸腥的東西噴出來,是血。她吃了一驚。難道自個兒也得了怪病不成?不行,得上大醫(yī)院查查去。不行,不喝壓水井的臭水了,得叫兒子也給買個什么器(凈水器),和他家一樣的。不行,得找兒子去,也把女兒叫來。
胡思亂想,在小屋里團團轉(zhuǎn)。按按自己的被子某處,又翻騰自己的枕頭,最后從枕頭里取出一張存款折。
向陽聽向春花電話里絮絮叨叨一陣,也驚魂未定??墒窍蜿栂眿D還是不同意去。
向春花不知哪來的勇氣,第一次和媳婦杠上了:“就去!俺自個化自個的錢,不行呀?”
“你的錢不還是俺們的錢嗎?哪有當娘的和兒子算得門兒清的?”
縣醫(yī)院掛號處排起長長的隊伍,等的人好不心焦。向春花甚至想打退堂鼓了,治病又怯病。診斷結(jié)果還是出來了,胃癌晚期,起因疑是飲食不規(guī)律。
“娘啊,您老放寬心。咱治,化多少錢咱都治。”向陽好像一下子良心發(fā)現(xiàn),蹲在診室門口抱頭痛哭。
向春花面無表情,但心情就像升空的風箏一忽兒高一忽兒低。她,想了太多太多?!白甙桑然丶疑塘可塘吭僬f。”說罷,自顧自走出縣醫(yī)院大門。
大門外對著文化廣場,廣場上空正有十幾支風箏在飛,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撞向附近的高樓跌下來。她冷笑一聲,戚!這么點地還窮樂呵?看,我們家的田野,又寬闊又平整,那才是放飛的好地哩。
她多想也放一回風箏。她記得老伴給她做過一只大蜈蚣,很丑,但飛得很高。老伴教她放風箏的時候還說過,兒孫自有兒孫福,別把自個兒整那么累。她記下了,可是沒做到。
日子繼續(xù),就像太陽東升西落,好像一切如常,但是織布機的唧唧聲比往??s短了一半。
很快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地丁草開滿長圓形的紫花,打碗花總是吹著粉色的小喇叭,播娘蒿乳黃色的瓣兒就像一支支小湯匙。這些小野花對于向春花是最熟悉、最親切不過了。她常常在午后和傍晚蹲坐于小河畔,迷醉于它們的美麗,雖然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欣賞美好。小河對岸有老伴的墳,也有花草陪伴。但是花草再美替代不了自己,她有時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如果說有不舍,那就是陪伴了自己半輩子的織機。帶上它,一定的,老伴有太久沒穿過她親自織、做的衣服了。
向陽媳婦對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每天送飯來,有時還陪她聊會天。向春花明白,媳婦貪婪的眼神背叛了她自己。當向春花交給她總計一萬多元的存折時,她雖有不甘,又不好明說,這么多年她榨取老太太的血汗太多了,直至僅剩下一把骨頭。
向春花把自己的隨身鋪蓋送給了女兒,這輩子娘對不住你,你拆洗下將就用吧。之后,向榮拆開被套時,竟發(fā)現(xiàn)里頭縫著一張十萬元的存折。
后來,縣里來了人,找向師傅。請她指導(dǎo),傳播織機技術(shù),支持民族工藝。
向陽便帶他們走向村西的河坡,那兒有一座新墳,點綴著一層嫩嫩的草芽兒。其中醒目處,是草芽環(huán)繞間,墳頭之上插著一支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