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我的父親(外二篇)
一、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個普通人,并不是一個最好的父親,但父親卻是我心中難忘的人。朱自清的《背影》,許地山的《落花生》描述的是他們的父親。當(dāng)我每一次看這些文章時,就仿佛寫的是自己的父親一般。我是東勝人,生在東勝,長在東勝。小的時候,大院兒里的孩子叫我侉子,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侉子的意思,后來才知道我們并不是土生土長的東勝人。我們的老家在河南,父親在抗美援朝轉(zhuǎn)業(yè)后,為了支援祖國邊疆建設(shè)才和母親一起來到小城東勝。聽父親說,他們剛來的時候,東勝的土夯城墻還沒有完全坍塌,過去的文化館,現(xiàn)在的電信大樓位置就是城的南門。我小的時候,記得那里是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
父親來的時候,東勝基本上可以說是“天蒼蒼,野茫?!?,地里的野草長得很高,長勢茂盛的莊稼在城的附近隨處可見。父親剛來東勝的時候,唯一的財產(chǎn)便是部隊轉(zhuǎn)業(yè)時發(fā)的一件軍大衣和七十多元的安置費,母親的嫁妝是自己織的粗布被面。七十多元的安置費部分寄回老家的奶奶,母親把父親的軍大衣拆了,做成了一套被褥,這便是他們開始營造自己家庭的財產(chǎn)。直至若干年以后,母親對這些經(jīng)常發(fā)牢騷,也常為這些陳年舊事爭吵。
父親在別人眼中是一個好人,記得小時侯我大約是七、八歲的樣子,有一天父親帶著一臉的歉意回家,父親對母親說:他在縣醫(yī)院看病,看到一位農(nóng)村婦女抱著孩子看病,沒有錢,父親便給了她五元,讓她給她的病重孩子看病。那時父親的月工資也不過五十多元而已,五元錢在今天也許不算什么,但在那個年代,做為全家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那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母親抱怨了幾句,再也沒說什么,但這成了日后家里吵架的一個話題。
我記得小時侯東勝的雨要比現(xiàn)在多,家里有幾把現(xiàn)在見不到的竹骨桐油紙傘,那是父親從老家?guī)淼?,它們雖然不怎么好看,但是很結(jié)實、耐用,下雨的時候,是離不開它們的。一天,父親全身濕淋淋地回家,父親一邊吸著冷氣,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說:他在皮革廠那里看到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沒有雨傘,父親便把雨傘給了她,并告訴了自己的工作單位。那個老太太非常感激地說,她日后上城的時候,一定會把雨傘送回來的。然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那把傘,也許,那個老太太忘了送回來那把傘;也許,她沒有找到父親上班的單位。
在我小的時候,市民的糧食全部是靠供應(yīng)的,每個市民二十七斤左右,孩子還少一些,但城市里的居民可以吃到供應(yīng)的白面,而且每月都是定量的,大約十斤的樣子。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的時候,來了一個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伯伯,穿得很破爛,背著幾個很舊的口袋,口袋里裝著黃燦燦的糜米(注:書上說的稷,禾本科黍類植物),要用糜米換白面回家過年包餃子。父親很慷慨地答應(yīng)人家,一斤糜米換一斤白面,那個農(nóng)民伯伯換上白面后,高高興興地走了,但我們家里,卻由此引起了一場爭吵。原本在別人家,一斤白面可以換二斤糜米的,即便如此,多數(shù)人家還是不肯換的,更何況我們是外地人,不喜歡吃糜米的。
父親在別人的眼中是一個好人,但父親在家里人的眼中卻不是最好的父親,他覺得我們生活得比農(nóng)村好就滿足了,吃得差一點,穿得破一點,比別的孩子多干一些體力活都沒有什么。記得我在上初中時還穿著哥哥們穿過的鞋,根本別提穿什么襪子,衣服上常常打著補丁,假期的時候,參加一些在建筑工地上現(xiàn)在看來是成人們做的工作。父親是建國以前參加工作的,父親參加革命前,是家鄉(xiāng)里的私塾先生,儒家的思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在部隊里,父親被共產(chǎn)黨員的作風(fēng)深深感動,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的思想已印在他的腦海里,有形無形地影響著父親的行動。雖然父親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思想影響著他的行為。他常常把自己工資的一部分偷偷寄回老家的生產(chǎn)隊,讓家鄉(xiāng)的父老兄弟發(fā)展副業(yè),以此想改變家鄉(xiāng)貧困的面貌。為此,我們小時侯吃了許多的苦,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如何評價父親,但我知道,父親是個好人,是個解放過舊中國,聽從國家分配,為新中國建設(shè)做出過貢獻一個普通的人、一個平凡的人,有時候想,父親可能也是一個最好的父親。
二、父親的遺憾
我家樓下開了一間火鍋城,規(guī)模不算小,買賣也很紅火,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最近幾年東勝的火鍋業(yè)確實是紅紅火火,像我們的生活一樣。大大小小的火鍋店到底有多少家,恐怕誰也說不清;各種不同的風(fēng)味特色到底有多少種,恐怕誰也道不明。我一見到火鍋店,心中就有一種別樣的感情。小時侯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用魯迅先生的話說那已是三十多年的事了。記得有一天父親領(lǐng)我上街,走到新華書店稍往南的位置,就是現(xiàn)在的金藍港大酒店旁邊,那有一座已經(jīng)拆掉的回民食堂,父親看著從食堂里并不多進出的人們,嘆了一口氣,有些感慨又頗有些信心地說:有一天,咱們?nèi)襾磉@里吃一頓涮鍋子。那時侯我并不知道涮鍋子是什么東西,但估計很好吃,而且很高檔,并且是一種奢望。
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因父親常年開訂貨會,基本走遍了半個中國,所以父親羨慕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后來才知道什么是涮鍋子,也知道當(dāng)初父親是為了我們,因為父親是天生的素食者,從來不吃肉,他可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自己的家人提供一頓最好的美餐。
后來家境慢慢好了起來,可是我們弟兄陸續(xù)在外地游學(xué),聚少散多,父親的愿望也一直沒有實現(xiàn)。然而生活好了之后,涮鍋子也不是什么最好的東西,很少再有人把它當(dāng)做一頓最好的美餐。不過我知道當(dāng)初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即便是以后有了機會可以實現(xiàn),多多少少在人們心中總是要留下一點遺憾,我猜想父親心中也一定留下了不少的遺憾。
父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彌留之際,我守在處于昏迷之中的父親身旁,對著漸漸失去知覺的父親說:“爸爸,你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备赣H什么也沒說,只是從眼中流出兩行淚,這是我最后見到父親的應(yīng)答。直到現(xiàn)在我不知道父親這兩行淚的含義,但我總覺得這里面包含著父親許多的遺憾,因為父親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父親曾經(jīng)是華北軍校的畢業(yè)生,父親最引以自豪的是他們的校長是葉劍英。父親于1954年在抗美援朝后為了支援祖國邊疆建設(shè),響應(yīng)國家號召才來到邊陲小鎮(zhèn)——東勝。父親他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家庭上,都想有一個理想的結(jié)局?,F(xiàn)在真的好了很多,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講,如果父親真的在天有靈,看到了今天,他大概也不會有遺憾了。
三、果核的滋味
現(xiàn)在吃蘋果照例是要削去果皮,剖去果核兒。據(jù)專家說,削去果皮是因為農(nóng)藥在果皮中富集的多,濃度要遠遠大于果肉,削去果皮是為了健康。剖去果核兒則是因為果核兒的味道不好。
小時候,吃蘋果的時候并不是很多,每年秋天,父親的單位才可以分些蘋果,但往往也是要放到過年才可以吃的。那時候蘋果的品種不是很多,有“國光”、“黃元帥”和“青香蕉”?!皣狻惫鈭杂玻ず?,耐貯藏,但口感不好,有些酸澀;“黃元帥”味道要好的多,黃黃的果皮很薄,不耐貯藏?!扒嘞憬丁币人笮埠芎贸?,有一股淡淡的香蕉味。父親單位里分回來的蘋果,大都是這幾種蘋果搭配,偶爾也有幾個蘋果梨,蘋果以“國光”居多,
其中點綴著幾個為數(shù)不多,我們非常渴望的“黃元帥”和“青香蕉”。每次蘋果分回來,我們非常興奮地從蘋果簍子里挑出那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希望。因為這幾個蘋果是可以吃的,其余的留起來,要等到過年。那時候也沒有什么污染,蘋果洗凈就能吃,果皮也不用削,但不是每人都能吃一個蘋果,兄妹們往往是共享一個蘋果,每次都是妹妹的那一份比較大。我沒有“讓梨”的風(fēng)范,抱怨父親偏心,父親便給我們講孔融讓梨的故事。
到了過年的時候,每個孩子每次都可以分到一個完整的蘋果。經(jīng)過幾個月的儲藏,果肉的味道好了很多,果皮依然很厚。父親削下果皮,剖出果核,把蘋果分給我們,果皮和果核都被父親慢慢地吃了。我問父親為什么要吃蘋果皮和蘋果核,父親淡淡地一笑,說:蘋果皮和蘋果核有營養(yǎng)。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什么是營養(yǎng),心想:營養(yǎng)可能是一種吃了就像大人一樣有力氣的東西。
隨著我們兄妹慢慢長大,家境也漸漸地好了起來,蘋果也不是什么奢侈品,蘋果的品種也很多,有“富士”、“紅五星”、“秦冠”等,蘋果的皮都很薄。父親在吃蘋果的時候,很少削去蘋果皮,吃到最后的時候,連果核都看不到了。我在上學(xué)的時候,看過一些資料,的確,同等質(zhì)量的蘋果皮和果核中維生素、微量元素的含量要超過果肉。我慢慢地想,老父親說的的確有道理。
等自己成了家,女兒能吃蘋果的時候,我也給女兒削去果皮,剖去果核,像當(dāng)年父親一樣。一次,我突然想到,蘋果皮不能吃,蘋果核的滋味是什么樣的?我吃了一個果核,才發(fā)現(xiàn)味道很不好。不光是蘋果籽苦苦的味道,就是蘋果籽外邊的硬皮,不但難嚼,而且墊牙。這還不算什么,梨核兒更難以下咽。梨核兒特別地酸,外邊還有一層石細胞,嚼起來像木頭一樣。我明白了父親怎么忽然不吃果核兒了,那是因為父親的牙不好,再也咀嚼不動生活的艱辛了;同時我也明白了父親當(dāng)年吃果核兒并不是什么為了營養(yǎng),而是在承擔(dān)著生活的困難,也是用另一種方式體現(xiàn)一個父親對兒女的愛。父親當(dāng)年一定不明白什么專家說的營養(yǎng)之類的問題,因為父親是行伍出身,對地雷、槍炮這些還有些研究,對營養(yǎng)學(xué)基本沒有研究。我想:也許父親的父親也吃果核兒?我想弄明白這個問題,可惜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一次,我問母親,老家有沒有蘋果樹?母親說老家只有柿子樹、核桃樹、栗子樹、山桃樹、李子樹、杏樹等,沒有蘋果樹,有些山梨,除了孩子們幾乎沒有人吃。母親問我:你問這個干什么?我笑了笑說,沒有什么,只是好奇。父親開始怎么想起吃果核兒的?也許是一個再也解不開的謎。不過,外剛內(nèi)柔的父愛,大約是這個謎的唯一謎底吧?
現(xiàn)在,我給女兒吃蘋果的時候,往往扔掉果皮,果核兒也像父親一樣慢慢地嚼著,品著其中的苦澀,想著逝去的父愛。女兒看著我吃果核兒,也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好奇地瞪著純真的眼睛問:爸爸,你為什么吃蘋果核兒?我也像當(dāng)年父親一樣說:為了營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