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辯論賽(散文)
少年時代,在午后或者黃昏,不時會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罵戰(zhàn)。其間,母親和鄰家大嬸間的對罵,記憶尤為深刻。
我總是很憂傷,母親善良,性子慢,大嬸罵三句,她最多還回去一句,還那么不痛不癢。鄰家大嬸的話尖酸刻薄,臟話不斷,不時爆出一些讓人咂舌的經(jīng)典語句,叫人久久不忘。那些話像一把把刀子,我聽了覺得剜心地疼。母親呢,還是不緊不慢地,吐一口唾沫,手里該干嘛干嘛,實(shí)在無事了,就扯下田埂上的馬尾草在手里絞,然后再慢吞吞還一句回去。我再也聽不下去,捂著耳朵跑進(jìn)屋子,關(guān)上門??纱髬鸶呱らT的刻薄罵聲還是從瓦縫、門縫擠進(jìn)來。
大人們吵架,小孩子是不能插嘴的,這是李家灣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著。那天老院子里的黃大嬸和幺娘罵架,海娃子跑出來幫他娘,一句話還沒有罵出口,就給他爸踹了一腳,扯著耳朵牽回屋里去了。海娃子想掙扎,又給他爸踹了幾腳。
我們看在眼里,事后嘲笑了海娃子很久。
女人們罵架,奇怪地是,男人們也不會加入。這讓我很是不解。兩家女人罵得那么兇,前三十年死狗后三十年死貓的事兒都給翻出來數(shù)落了,男人們還是如往常一樣,抽煙,吃飯,打牌,該干嘛繼續(xù)干嘛,不驚不詫的。勤快的男人,見女人罵架耽誤了喂豬,大不了幫女人代勞一下。有一次,兩個女人在外邊罵架,勛大叔和德二叔就坐在一桌打牌,相互取煙,似乎外邊罵架的不是他們的女人。
女人的罵架一般不會自動結(jié)束,等該出坡干活的時候,男人們會站在門口喊一聲:好了哈,該做事了。不管罵得多厲害,女人們都會馬上扔下幾句狠話,算是為前邊的罵戰(zhàn)作一個小結(jié),然后匆匆拿起農(nóng)具,隨自家男人外出干活去。
孩提時,我一直對此疑惑不解。女人們罵戰(zhàn)還沒有結(jié)束,男人們已經(jīng)湊在一起,根本不管自家女人的感受。我們小孩子自然是站在母親一邊,會好幾天不在一起玩。
有時候,罵戰(zhàn)還會分階段進(jìn)行。傍晚收工后,不知誰又重新點(diǎn)燃了戰(zhàn)火。兩個女人收拾好家里的農(nóng)活,端著飯碗隔著一條田埂對罵,她們吃一口飯,罵幾句,再吃一口飯,再罵幾句。吞咽的間隙,算是中場休息。
慢慢暮色四垂,她們的罵聲漸漸被黑夜吸走。
李家灣女人們的罵戰(zhàn),很少會上升為打架。她們始終恪守著“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xùn),雖然她們并不曉得這句話,也不是君子。這讓少年的我很難受,有時見母親罵不贏,我連石頭都想踢幾腳,母親卻一點(diǎn)也不急,還是緊一聲慢一聲的,口渴了喝一口水。后來慢慢想通了,李家灣大多姓李,都是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一個樹疙瘩發(fā)下來的,親連親,戚連戚,打斷骨頭連著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動粗的。誰要一動粗,那就動搖了村子里自古相傳的古訓(xùn),壞了規(guī)矩,這是村里人都不會答應(yīng)的。
不僅是母親和大嬸,李家灣很多女人都相互對罵過。往往在平靜的午后,村子里突然會響起兩個女人尖刻的叫罵聲。直到嗓子啞了,天黑了,雙方才會鳴鑼收兵。這一場場罵戰(zhàn),也給平靜的李家灣,帶來一陣陣難得的喧騰。
更重要的是,村里里很多隱秘的故事,包括男女之事,都在這一場場精彩的罵戰(zhàn)中,悄無聲息地普及給了懵懂的少男少女。從某種意義來說,這些罵戰(zhàn),是一本本無字的鄉(xiāng)村民俗風(fēng)情百科全書,讓人終生受益。
成年后,常常會想起這一場場精彩的對罵。它讓我驚訝于方言的精彩傳神。鮮活的語言原來一直就活在民間,活在女人們的口頭上。對罵中,女人們就是一對技藝高超的辯論大師,不,是語言大師。她們往往從罵雞罵鴨開始,細(xì)微得不放過一匹草一片瓦。其間修辭的運(yùn)用更是所有教科書都難以窮盡的精妙。但真要追究她們對罵的原因,大多很可笑:不外乎是誰家的牛吃了她家路邊一棵草,誰家的雞叼了她家院子里的一片菜葉等等。
或許,女人們的罵架,更注重罵的過程吧。她們是要把生活的艱辛和無奈,通過這種形式發(fā)泄出來。繁重的農(nóng)活和貧困的日子讓父輩們的壓力無處紓解,尤其是女性,不但要和男人們一起干活,還要照顧一家老小,喂豬喂牛,常年沒有一刻安閑。她們心中積壓的委屈煩悶,唯有通過吵架這種極端的方式稍微得以釋放。等罵夠了,罵通了,還一個神清氣爽,然后又心甘情愿地跟著男人們投入到繁重的勞動中。
男人們對女人們罵架的縱容和無視,換個角度說,是這些木訥寡言男人對自家女人一份別樣的疼愛吧。
工作后每次回到老家,母親必會請來李家灣的父輩老人們歡聚。這期間,鄰家大嬸是必到的,每次都和母親在廚房里忙活。娘和大嬸做菜好吃,這在李家灣是公認(rèn)的。娘也只放心讓她幫廚。兩人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笑著說些李家灣的家長里短,關(guān)系融洽得勝似親姐妹。飯后,她們又會坐在一桌打牌,紅臉話也沒見說過。似乎多年以前,她們罵架里那些象刀子樣刺人的話語從來就沒有過。這讓我常常產(chǎn)生幻覺,覺得是自己記憶錯了??捎洃洸粫_我,那些罵架是真實(shí)存在的?;蛟S當(dāng)年,她們從未把這些罵架當(dāng)真,又或許,她們看似對手,實(shí)則是心靈上的同路人,她們是以這種對罵的方式,表達(dá)著對苦難生活的不滿。
有天中午,只有母親在廚房,我悄悄問她。母親正在盛飯,愣了一下,繼續(xù)把飯盛好,轉(zhuǎn)身時她說了一句:
哪有的事?你記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