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是孩子(賞析) ——讀《殺死一只知更鳥》
小說是以一個六歲長至八歲的小姑娘斯庫特的視角寫的,寫的就是這三年期間她和哥哥杰姆及玩伴迪兒的頑皮,他們玩的游戲以及他們身邊的大人。一個剛上小學(xué)的小姑娘眼中的世界,讀者自然都能理解,所以小說的語言直白、通俗且幽默,細(xì)究,卻有著異乎尋常的深度。
每一本小說都有其歷史背景、時代背景,大略了解一下其背景才能了解其深度。
小說寫的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美國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美國三十年代是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大多數(shù)人掙扎在貧困線上,尤其是務(wù)農(nóng)之人,不分黑人與白人,但黑人與白人之間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不可逾越。
十九世紀(jì)六十年代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廢除了奴隸制,黑人在國家層面上是自由人了,可是幾十年過去,黑人仍舊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仍舊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尤其在美國深南地區(qū),曾經(jīng)的奴隸主固守著他們原有的生活方式不放,對黑人處以私刑的案例時有發(fā)生,無人引以為異。
梅科姆鎮(zhèn)就是美國深南地區(qū)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交通不發(fā)達,信息閉塞,幾十年固守著單一的生活,對黑人的歧視浸透在鎮(zhèn)上白人的DNA中,甚至黑人自身都不曾覺醒,對與黑人通婚的白人同樣抱有偏見。
六歲的斯庫特和十歲的杰姆出生在梅科姆鎮(zhèn),他們的父親阿蒂克斯年近五十,是鎮(zhèn)上的律師。那年夏天來了比斯庫特大一歲的迪兒與他們?yōu)榘椋邭q的迪兒對斯庫特家的鄰居“怪人”拉德利充滿了好奇。“怪人”拉德利在人們的傳說及孩子的想象中是恐怖、惡毒的魔鬼形象。慢慢地作者為我們還原了這個“怪人”的形象,讓人第一次想到題目“殺死一只知更鳥”。阿蒂克斯對他的孩子們說:“記住,殺死知更鳥是一種罪惡?!?br />
對“怪人”拉德利的探尋,是小說的其中一條主線,另一條主線是阿蒂克斯為黑人湯姆·魯濱遜強奸案辯護。兩條主線關(guān)聯(lián)兩個互無交集的人,但表述的是同一個主題。
“怪人”拉德利幾十年沒有出過門,好動的斯庫特問父親,他們是把他捆在床上嗎?阿蒂克斯回答,禁錮一個人不一定要把人捆起來,有很多別的方法。
美國是個宗教信仰國家,美國總統(tǒng)就職宣誓時,都是手按《圣經(jīng)》宣的誓詞,宗教信仰在美國的普遍由此可見一斑。莫利小姐說,“有的人手中的圣經(jīng),比別人手中的威士忌酒瓶更糟糕”。拉德利家拜的是浸信會基督教,禮拜前行洗腳禮的浸信會,信奉“一切享樂都是罪惡”,甚至莫利小姐家養(yǎng)的花都該“跟她一起下地獄”。就是這樣的信仰,把一個陽光、健康、懂禮貌的少年阿瑟生生禁錮成了孩子眼中的“怪人”拉德利。小說最后出來的是一個蒼白的、病態(tài)的,需要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領(lǐng)回家的畏怯的中年男人,而人性的善良即便在黑暗中依然閃著光芒。盡管與世隔絕,阿瑟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孩子們的游戲,參與鎮(zhèn)上的生活,參與救火,直至最后救下孩子們。斯庫特和杰姆最后也終于了解“怪人”拉德利不是傳說中吃松鼠、滿嘴獠牙的惡魔,是跟鎮(zhèn)上別的人一樣的普通人,且是個好人,就像阿蒂克斯說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好人,在你終于了解以后”。
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好人,莫利小姐、泰勒法官、泰特警長、雷納茲醫(yī)生,甚至“惡毒”的杜博斯太太。作者講故事的同時,也展開了一幅梅科姆鎮(zhèn)的風(fēng)情畫。因為偏僻,梅科姆鎮(zhèn)上的大多門戶都相互聯(lián)姻,所以,鎮(zhèn)上有一大半家庭都是親戚,撥通電話時都無需自報家門,大家都能聽出聲音。梅科姆鎮(zhèn)教堂的禮拜,星期天下午例行的婦女茶點會,學(xué)校推行的新的教學(xué)方法,這一切讓小說人物更加豐滿,也更加立體。阿蒂克斯為黑人辯護的艱難處境,無需多費筆墨讀者就可了然。
所有證據(jù)都表明黑人湯姆·魯濱遜不僅沒有強奸白人姑娘梅耶拉·尤厄爾,而且應(yīng)該對湯姆予以褒獎,因為他助人為樂的精神??墒遣还茏C據(jù)如何明了,事實如何清晰,也不管阿蒂克斯在法庭上如何義正言辭地呼吁陪審團尊重事實,尊重法律,對湯姆予以無罪釋放,陪審團最后仍舊判決湯姆有罪。這其實是必然的結(jié)果,阿蒂克斯在一開始就知道,滲透在白人血液中的種族歧視,不是一次辯護就可消除的,但是“道理很簡單,你不能因為一百年前失敗過,就不再爭取勝利了”。
勇敢是什么?“勇敢并不是一個人手里拿著槍,而是在你做之前你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會輸,但依然會去做,而且無論如何會堅持到底?!?br />
“惡毒”的杜博斯太太是勇敢的。她依賴嗎啡止痛很多年了,可是,在醫(yī)生宣布她的最后日子后,杜博斯太太決定要清清白白地走,不欠任何人,不依賴任何事物。所以,她在最后的日子以堅強的毅力戒掉了嗎啡,清清白白,安安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人世。
眾矢之地的阿蒂克斯敗了,敗得在梅科姆鎮(zhèn)毫無懸念。但是當(dāng)他離開法庭時,黑人牧師提醒斯庫特:“瓊·路易斯小姐,請站起來,你的父親要經(jīng)過這里了?!庇谑牵暧椎乃箍铺乜吹缴磉吋皩γ婵磁_的所有黑人都站了起來,目送她的父親離開??吹竭@一幕,大概有很多讀者熱淚盈眶。要撼動千百年根深蒂固的文化觀念,(不管這文化有多少弊端,多么違反人性),一個人的力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阿蒂克斯至少做到了讓陪審團多討論了一個小時,至少做到了讓人們心里有那么一小會質(zhì)疑一下他們推崇的文化及傳承。智慧的人們明白阿蒂克斯在法庭上不僅僅是為黑人湯姆辯護,阿蒂克斯所代表所倡議的是人間的正義和公平,這也是大家所渴望的。于是,鎮(zhèn)上不同膚色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對阿蒂克斯的崇高敬意。
梅科姆鎮(zhèn)上的人大多是好人,各個家族都有自己的家族徽章,崇尚家族榮譽高于一切。斯庫特在課堂上站起來對年輕的女教師說,拒絕老師幫助的那個男孩是坎寧安家的孩子,然后坐下了。鎮(zhèn)上的都知道坎寧安家的人從不欠人家的,也從不拿任何人任何東西,這些都無需解釋,“坎寧安”這個姓氏就是權(quán)威保證??墒?,外地來的女教師不明所以。
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沃爾特·坎寧安與一伙同樣的好人聚集在梅科姆監(jiān)獄外,準(zhǔn)備對守護湯姆的阿蒂克斯不利。斯庫特不明白坎寧安先生明明是父親的朋友,為什么一下子翻臉了。阿蒂克斯向女兒解釋,這是坎寧安先生的一個盲點,坎寧安先生不是壞人,所以,會被一個八歲的小姑娘的話驚醒,而站在阿蒂克斯的角度想了一分鐘,這就夠了。應(yīng)該說這是梅科姆鎮(zhèn)乃至當(dāng)時整個美國南部的盲點,人性中的盲點。白人女教師蓋茨小姐在課堂上舉例希特勒迫害猶太人時氣得滿面通紅,恨得咬牙切齒,卻在圍觀黑人強奸案的庭審時,在陪審團罔顧事實判決湯姆有罪時,痛快地說:“……是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不然接下來他們以為可以和我們通婚了……”
阿蒂克斯敗了,湯姆最后死了,因為企圖“越獄”被梅科姆鎮(zhèn)的好人打死了,中了十七槍。
他們都是好人,坎寧安先生、蓋茨小姐,乃至拉德利家的內(nèi)森先生,平素不與鄰里交往,鄰居遭遇火災(zāi)時,卻也是半夜起來積極參與救火,可是一轉(zhuǎn)身,卻用水泥抹平了門口大樹上的樹洞,殘忍地阻斷了弟弟阿瑟與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往深層次說,阿瑟、湯姆以及梅耶拉·尤厄爾都是時代的犧牲品,時代大背景、社會大環(huán)境下的小人物,如何能掙脫自身的局限看待問題,他們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那些施與者,在后人看來他們同樣是受害者,他們大義凜然地槍殺了一只又一只知更鳥,只是他們不明白很多暴行都是以正義的名義進行的。阿蒂克斯也是個小人物,生于斯長于斯,他同樣難以突破時代及環(huán)境的局限,但他有自身的原則,自己的堅持,不為外界所動,正是這樣的一個個小人物推動了歷史的進程。
小說以孩子的視角寫就,塑造的卻是阿蒂克斯這樣一個成熟、理性的男人。阿蒂克斯·芬奇,出生于梅科姆縣的芬奇莊園。小說《亂世佳人》中對于美國南部的莊園主生活有大幅描寫,恬適的、慢生活的莊園生活,是美國南部的主基調(diào)。南北戰(zhàn)爭后,莊園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但原有的生活方式卻不曾隨戰(zhàn)爭逝去。新生活已逼至眼前,舊生活卻不肯退卻,這就是矛盾所在。而阿蒂克斯離開了莊園,取得了律師資格,并資助弟弟外出學(xué)醫(yī),他們代表的是走出去的一代。這一代還無法撬動深重的舊有制度及固有的觀念,但庭審后杰姆和迪兒兩個孩子的眼淚讓有識之士看到了希望。卷首語說:“我以為,律師,也曾是孩子?!蹦莻€與黑人通婚的白人看到迪兒哭時說:“再過幾年他就不會再哭鼻子了,他會覺得憤慨,但是不會哭鼻子?!被蛟S再大點,連憤慨都不會有了,再不平的事見多了,也就麻木了,然后認(rèn)同了,比如我們。但畢竟我們都曾經(jīng)是孩子,且會有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延續(xù)。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阿蒂克斯是典范。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律師阿蒂克斯·芬奇雖然工作很忙,卻踐行著“陪伴是最好的教育”。陪孩子玩,陪孩子讀書看報,傾聽孩子的小煩惱,引導(dǎo)而不是管教孩子的成長。斯庫特認(rèn)為,每個晚上窩在父親懷里讀書看報就像呼吸一樣正常,“人之所以要呼吸是不得已,我讀書也是這樣”,然后,自以為生下來就會讀書認(rèn)字。亞歷山德拉姑姑想把斯庫特塞進舊有的條條框框中,阿蒂克斯卻并不執(zhí)行。阿蒂克斯在他的子女眼里并不是完美的父親,卻是可信賴的父親。阿蒂克斯讓孩子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真相,自己闖的禍自己處理,正面地積極地回應(yīng)孩子們層出不窮地狀況,并時刻以身作則。在別人勸他退出那場必輸?shù)霓q護時,阿蒂克斯說,我必須去做,不然,以后我就沒法面對我的孩子們,我也沒有資格教育我的孩子們。相信在若干年后,即便阿蒂克斯不再了,斯庫特和杰姆也能各自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平共處。
阿蒂克斯是位紳士,所以,庭審后以紳士的思維接受梅耶拉父親鮑勃·尤厄爾的侮辱叫囂,但他絕想不到一個小人、一個無賴可以卑鄙到什么程度。在萬圣節(jié)的天黑風(fēng)高夜,尤厄爾尾隨參加完演出的斯庫特和杰姆,準(zhǔn)備置兩個幼兒于死地。與世隔絕幾十年的怪人阿瑟·拉德利及時出現(xiàn),救下了兩個孩子。至此小說兩條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主線完美結(jié)合,天衣無縫。
故事最后的結(jié)局符合大眾的愿望,壞人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好人得到尊重。“怪人”拉德利仍舊回到他的屋子,與世隔絕。斯庫特站在拉德利家門前,想象“怪人”拉德利在門縫中看到的這幾年梅科姆鎮(zhèn)的生活,想起父親說的話“要真正理解一個人,只有站在他的立場,從他的角度,設(shè)身處地考慮問題”?!肮秩恕崩吕某霈F(xiàn),如流星劃過天空一般,閃過斯庫特的童年,雖然短暫,斯庫特恐怕會感念一生。
小說最后,八歲的斯庫特依偎在父親膝頭聽父親念《灰色的幽靈》的故事,困得口齒不清地說“……他什么都沒做,他是好人……”恐怕唯有孩子的世界如此黑白分明,如此界限清晰,而我們都曾經(jīng)是孩子。曾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