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活著
賴尾莊的石頭多,且硬。比石頭更硬的,是得寶娘的命。
寒冬臘月,冰鉤子倒掛在屋檐下,身子縮了半截的得寶娘伸手夠了一下,沒夠著。“奶奶的!”得寶娘癟癟嘴,滿臉皺皮一圈一圈往下趕。
“一大早上,你罵哪個哩?”來的是隔壁芝香婆,她手里端了碗面疙瘩,浮面飄著兩片青菜葉子。
得寶娘拿眼挖了一下芝香婆,干笑兩聲:“嘿嘿,昨夜里雪水濕了棉梗,茅草也受潮了,點不著火。我想舔兩口冰鉤子潤潤喉嚨呢。”
芝香婆把熱氣騰騰的面疙瘩往小桌上一放,橫了得寶娘一眼:“哎喲,你當(dāng)你還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呢,舔冰鉤子?也不怕鉤到舌頭?”
廚屋里一絲煙火氣也沒有,鐵鍋,瓷碗,三棵凍蔫的大白菜歪在墻角……生生地冷。得寶娘顫巍巍地取了筷子,也不說聲多謝,坐下就吃。
“這可怎么辦啊,這大雪天?得寶娘,得寶他爸走了也有三十好幾年了吧?得寶跟我一年的,也走了好些年了吧?得寶娘,你說你這活著還有啥意思,又沒個孫子啥的?”芝香婆站在廚屋門口念。
得寶娘吃著面疙瘩,不理她。這些話她都念了好幾年了,年年一到下雪天就這樣。這些刺耳的話聽得得寶娘心里暖和:我活著有沒有意思關(guān)你屁事?沒意思你還天天給我端吃的過來?
“慢點兒吃啊,別噎著,別像鄰莊那老頭,吃個湯圓都能吃到閻王爺那去?!敝ハ闫艊@一口長氣:“你說,這樣走也是好事呢,給兒女省多少功夫?三月里,紅發(fā)婆在茅廁跌一跤,要死不活地,折騰得兩個兒子來去多少回?小兒子氣盛,最后一次回來怎么給紅發(fā)婆說的:你到底死不死啊,我才請了七天假?”
“別拿我跟紅發(fā)婆比???”得寶娘筷子一扔,生氣地說:“命是自己的,好不容易來一趟人世,兒子叫你死你就真尋死?”
“那你說你這樣的,沒兒沒女,連口吃的都弄不上嘴……要繩子有繩子,要敵敵畏有敵敵畏,堰里的水又清又深,你還牽掛啥哩?”芝香婆收著碗,繼續(xù)念。
得寶娘吃了口熱的,臉上的皺皮活泛不少。她又是兩聲嘿嘿地干笑:“你要給兒女省事你就快點了結(jié)。你跟得寶一年的,今年虛歲六十八了吧。我告訴你,像我這樣,活到望九十的人,就不能自尋死路了?!?br />
“為啥哩?”這話芝香婆聽著覺新鮮。
得寶娘脖子一梗,中氣十足地道:“天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