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深人靜時，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大床上，就能透過大窗望見那一彎清月，它高高地懸在天際，讓我感到它有些孤寂，有些清涼，還有些高不可測。
　　 突然就想起了大學(xué)的同學(xué)都曾這樣說我，說我像那天上的冷月一樣孤寂、清涼、深不可測，又不能靠近。這一刻的我，直感覺自己就是這彎孤獨的清月……
　　
　　 一
　　 自我記事時起，這彎清月就一直陪在我那些個不眠時段的夜里。
　　 記得小時候我家還住在一棟樓里的五樓，那是個兩居室。
　　 冬季的一天晚上被小便憋醒了，迷迷糊糊中剛拉開自己房間的門，就見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的身影從媽媽房間輕手輕腳的一閃而過。這時，我的尿意沒了，躡手躡腳地跟著他穿過客廳，看他輕輕地打開防盜門，再閃了出去，然后就是鑰匙在防盜門里慢慢地、輕輕地旋轉(zhuǎn)的聲音，好像生怕驚擾了這夜晚的寂靜似的。
　　 我忙跑到客廳窗前，低頭就見我家樓對面的停車位上停著的那輛固定的黑色汽車急駛而去，一頭鉆進了夜幕之中。那時的我只是個六歲的內(nèi)向且很乖的少年。當我再去衛(wèi)生間里小解后回到床上，我又看到了那彎清月，它依然冷冷地高懸在天際，帶著一股寒氣，詭秘地在云層里時進時出……
　　 這以后的每晚這個時段，無論有沒有尿意，我都會準時醒來。先看看那彎孤獨的散著寒氣的清月，我再輕輕打開自己房間的門，總會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閃出媽媽房間，再閃出防盜門后披星戴月地在寒冷的夜里離去。
　　 六歲的我不明白的是，這個身材胖得有點笨拙、個子不高、滿臉嚴肅的讓我稱作老板的男人，為什么要常常在大半夜從媽媽房間閃出去？
　　
　　 二
　　 只要他進家門，媽媽就如同看見了救星一般，那喜悅、那輕快，如同小燕子看見了媽媽銜啄食回來要喂它一般。他又不是我的父親，只是一個讓我稱之為老板的男人，卻時常出入于我和媽媽的家里，而且霸道蠻橫，只要他來了，電視遙控器就是他的；我討厭他每次進門后看我的眼神里隱藏著些什么的奇怪目光；我討厭他的唯我獨尊，似乎我和媽媽就是他使喚的丫頭似的；我厭惡他給母親錢時那一副高高在上的驕傲姿態(tài)。總之，他的一切都讓我憎恨和厭惡。
　　 當然，這之前每次從他手上接過好吃的、好玩的玩具，我都會高興得不得了。那時，我是喜歡他的，被他抱著親著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爸爸。那時的我是喜歡他，還有點崇拜他，因為別的小朋友的父親都沒有給他們買過這么多這么好的玩具。
　　 可自從那晚后，我就開始了對比，我就忽然不再喜歡他了。偶爾聽到了小朋友的媽媽們后面的議論，還曾親眼目睹了一個中年婦女在樓下堵住媽媽謾罵，說媽媽不要臉，偷了她的老公，還生下了個該死的孽子等等，媽媽則滿臉通紅，低垂著頭任她堵在樓梯口唾沫橫飛地罵著，也不敢還嘴。四周圍滿了人，都在低聲議論和罵著我的媽媽。
　　 ……
　　
　　 三
　　 從那以后，這周圍的小朋友就都漸漸地不再和我玩了。我每天從幼兒園回來后就縮在家里，坐在飄窗上看樓下的小朋友們玩，我就對媽媽和這個被我稱之為老板的人產(chǎn)生了怨恨。雖然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破環(huán)別人家庭，但我知道野種就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媽媽時常對我說，老板就像父親一樣待你，不要怕他，他不會害你，只會愛你。那時我已經(jīng)長到七歲上了小學(xué)，心里有疑問，又不敢問媽媽，每次樓上樓下的小朋友總會問我：“你爸爸怎么這么老，而你怎么這么小呀？”我就只能冷冷地笑一下，什么也不敢說。
　　 那一刻，我覺得難為情，還覺得很丟人，想爭辯些什么，卻張不開口，因為媽媽時常叮囑我說：“出去少說話，別人說什么就笑一下，千萬別說老板什么，不然，我們就沒有了依靠，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你也就上不了學(xué)了！”
　　 每天媽媽對我說這些話時，我心里就很憋屈，我就不明白了，樓上樓下的小朋友都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我為什么就不能？
　　
　　 四
　　 夜晚那個時段的一彎清月，讓我這顆小小的少年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很快，我就上了初中，網(wǎng)線牽進家，終于我會上網(wǎng)了，也懂了很多。原來，媽媽很有可能就是個“小三”。那時，很少有人家里有小汽車，可我們家的那個讓我稱之為老板的人就開著一輛。記得小時候他會在周日開車帶我們?nèi)ズ苓h的魚塘釣魚，周圍和他一起去的那幾個人對我們都很是殷勤，只是那看我的眼神有點怪，他們都稱他為陳老板。
　　 那時我很好奇，自己居然也姓陳，難道我真的是他的兒子不成？不，一定不是，只是同姓罷了。這在當時也就是一閃念，可后來回想起來，我似乎明白了，我可能就是一個他和媽媽生下的私生子，那他一定還有個真正的家，可他的真正的家在哪里呢？
　　
　　 五
　　 為了查找到他的家到底在哪里，在幾個晚上的那個特定時段，我騎著捷安特自行車一溜風(fēng)似的跟在他的汽車后邊，只隔了一段二百多米的路，就見他的車停在了河邊一個11號獨棟別墅邊，他了下車大搖大擺氣度非凡地走到了那超大豪華的大門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上的小門，大步走了進去，門在他的身后關(guān)上不一會兒，樓上的燈就通亮了。
　　 雙腿打顫的我趕忙把自行車靠墻，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從那以后，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這里，遠遠地觀察著這11號樓的情況。每個周末，會有一個長得和老板很像的大男孩開著好車出入這里。有一個比我媽媽年長的衣著華貴的夫人，她就是那個曾經(jīng)在我們家樓下堵住我媽媽并謾罵我媽媽的女人，我雖然只見過一次，但她那瘋狂地歇斯底里的樣子，我印象最深刻了。
　　 初三時，我十五歲，開始有了叛逆心理，看什么都不順眼。
　　 我一個人經(jīng)常孤獨地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望著天，那彎清月孤零零地懸在天上，我冷，我餓，我不停地吞咽著口水，我望著那彎清月問它：“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都是小孩子，可為什么我卻享受著不一樣的待遇？這是什么鬼世界？這是什么鬼家庭？這都怪誰？怨誰？”
　　
　　 六
　　 就怪媽媽和這個讓我稱之為老板的男人，是他們的偷情才導(dǎo)致了今天的這混亂的一切。你們?yōu)槭裁床荒芟衿渌母改改菢影床烤桶嗟貞賽劢Y(jié)婚再生一個受法律保護的孩子，而不是生下我這樣一個可憐可悲、遭人唾棄的私生子？
　　 我開始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媽媽翻眼珠子，對老板瞪眼睛，還時不時地惹些事端出來，讓他們打掃“殘局”。這樣，一貫努力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優(yōu)異的我成績開始下降，初中畢業(yè)時沒有考入本地最好的高中，但老板卻花錢讓我進了這所在當?shù)刈詈玫母咧??？晌乙稽c都不感激他，并認為這些是他應(yīng)該做的。
　　 不是嗎？我是他的私生子，除了享用他的那些比別人多的錢以外，我還能享用到他的什么？
　　 錢不能抹去我頭上的恥辱，錢不能讓別人收回蔑視我的目光，錢不能讓我沐浴人間的陽光，錢更不能帶給我和同齡人一樣的歡樂時光。我寧愿不要這富貴和豪宅，我只要和正常人一樣的平等生活，和同齡人一起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地奔跑、嬉鬧和成長。
　　 可事實卻是，只有那一彎孤月一直在清涼地陪伴著我……
　　
　　 七
　　 那一年，老板娘因知曉我和媽媽的存在，又沒有辦法解決，她也舍不下錦衣玉食和名利地位，更咽不下這口氣。為此，就沒少和老板論理和吵架，結(jié)果是被老板暴打不說，從此還被打入“冷宮”。
　　 老板娘自己卻因長期的孤獨寂寞和憤憤不平，在郁郁寡歡中患上了肝病，后來發(fā)展成肝癌，四處奔走治療，不幾年就離世而去了，時年五十一歲。
　　 離世的人雖然死了，可她卻得到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解脫，一切都一了百了，她們升入了天堂，可活著的人卻要繼續(xù)面對現(xiàn)實生活，面對親人，面對大家，歷經(jīng)精神和道義上的譴責(zé)和折磨。
　　 我親眼偷偷地目睹了他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同父異母的哥哥的痛苦、悲愴和無助，也看到了他曾夜半站在我家樓下那孤獨的身影。
　　 給老板娘燒了七個七，老板在這段時日都沒有到我們家來過，我媽媽焦躁不安、坐臥不寧。
　　
　　 八
　　 又過了一年，我和媽媽被老板勒令搬到11號別墅里，我瞪著眼睛拒絕搬過去，堅決要求住校?？吹轿覐膩頉]有過的狂躁倔強，他們終于低頭表示同意。
　　 有錢就是好，老板只給校長打了一個電話，我第二天就被送進了學(xué)校宿舍。從此，我就住在了學(xué)校，每晚除了守望那一彎清月，剩下的就是對哥哥和他母親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我想，如果沒有我和媽媽等人，哥哥一定會是一個快樂幸福的人，他也不會以留學(xué)為名“逃往”異國他鄉(xiāng)，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豪宅”是一座兩層半的樓房，有三百多平米。樓梯拐彎處有一個玻璃小房子，里面供的是哥哥的母親的牌位。每次上下樓時都要經(jīng)過這里，首先印入眼簾的是她的那張很大的遺像，那深陷的大眼睛里充滿著深深的怨恨和憂傷，似一把利劍，好像要直插入我的心臟里一樣……
　　 終于熬到開學(xué)了，我逃似的離開了這個本不該屬于我的“豪宅”。
　　
　　 九
　　 叛逆的我?guī)捉?jīng)掙扎最后還是決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因為只有考上大學(xué)才能離開這個讓我憎恨、讓我不安、讓我有負罪感的地方。高二時，我靜下心來開始專心學(xué)習(xí)。
　　 高考后，我自己填報了最邊遠的地方的學(xué)校，那就是新疆戈壁灘上的學(xué)校。我要遠離這里，永遠不要再回來！當老板和母親知道我的志向后，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我冷笑著想，縱然你有再多的錢，也無力改變吧。
　　 四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新疆地質(zhì)勘探隊工作。
　　 我換了手機號碼，改了名字，沒有姓氏，從此切斷了和他們的一切聯(lián)系。
　　 我整天和沙漠、紅柳、沙塵暴，還有淳樸善良、豪爽熱情的新疆人打交道。我變得越來越陽光了，笑臉時刻掛在了我那黑而粗曠的臉上。
　　
　　 十
　　 在新疆一待就是多年，我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和當?shù)厝艘粯哟罂诔匀?、大碗喝酒，變得豪爽大氣、灑脫自在。我已成了這大漠戈壁荒灘上的一個硬漢子，冒酷暑，戰(zhàn)嚴寒，為祖國的勘探事業(yè)奉獻著。
　　 后來碰到過來旅游的親戚說，老板自從死了第一任妻子用大筆資金投資國外辦企業(yè)，才使出國的兒子取得了綠卡，兒子出國后在國外不停地要錢，為了面子，他對兒子有求必應(yīng)。再加上這幾年生意不景氣，快七十歲的他快速衰老，家產(chǎn)已經(jīng)沒有多少，因還不上銀行的貸款和利息，銀行就收了他抵押的房產(chǎn)、酒店和多處門面房，以前公司和廠里的機器和他家的幾輛車等都被債權(quán)人拉走或開走，公司和廠地也由銀行來對外出租繼續(xù)償還銀行貸款，老板的退休金除了他的最低生活保障外，其它的都被銀行扣下來償還貸款本息。
　　 現(xiàn)在唯一保存下來的資產(chǎn)就剩下那套別墅了，那也是因為他第一任妻子不肯簽字抵押貸款才保存下來的，否則他和你母親現(xiàn)在恐怕已無棲身之地了。
　　 親戚對我說，你母親和他都很想你的，她委托我捎個話，讓你回去一趟。
　　 我對親戚說，告訴他們，我不會回去的，我將永遠留在這里。雖然這里氣候條件惡劣，物質(zhì)條件也一般，但在這里讓我內(nèi)心平靜，沒有負罪感！
　　 親戚說，他們希望你早日完婚，畢竟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得趕快生個孩子讓他們來幫你帶。
　　 我立即條件反射般沉下臉來對他擺了擺手以示停止。
　　
　　 十一
　　 我雖然恨他們，也不想看到他們，但我的內(nèi)心還是忍不住地想念著故鄉(xiāng)。那里畢竟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還有我的親友。我想念故鄉(xiāng)，想念那四季如春的蓬勃綠色，還有河邊隨風(fēng)搖曳的垂柳，河里劃著的小船，還有那些兒時的伙伴……
　　 天逐漸暗了下來，我又看見了我的老朋友——那一彎清月，它孤寂地高懸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