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滿庭芳】紡車的遐思(散文·征文)
嗡嗡嗡……這是紡車的聲音。
半夜,遠處傳來狗的叫聲,已經睡過一大覺的我醒了過來,要尿尿了,于是紡車聲停下,奶奶把尿盆遞給我,睡眼嘛哈地尿完了尿,鉆進被窩,重又睡了過去。睡夢中,紡車依然在響,迷蒙的眼前,奶奶的身影和胳膊被昏暗燈光映照在墻上有規(guī)律地一下又一下動著……
童年,是伴隨著奶奶和媽媽的紡車聲音長大的。
記憶刻痕最深的紡車,是1937年。國民黨占領煙臺,爺爺和父親被困在里邊和家中通不了音訊,家鄉(xiāng)海陽一帶又正鬧饑荒,一場特大臺風伴著暴雨毀掉了幾乎所有高桿的作物,連陰雨中發(fā)瘋般長起來的野草掩蓋了低矮的地瓜和豆子,于是當年秋天和第二年春天,便只能用野菜渣維持肚子。用豆沫馇渣是最省糧食的一種吃法,少量的豆沫摻和在半鍋野菜里全家就可以吃好幾頓。到哪里去弄豆子呢?有勞力的人家或許會多少搶救出一些,沒勞力的人家便幾乎是顆粒未收。幸虧家鄉(xiāng)所在的鎮(zhèn)上有八路軍辦的一家織布廠,每到趕集的時候就放棉花收線,于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婦女都去領棉花,回家紡線,下一集再去送線領花,同時根據紡線的多少和質量開工錢。有了工錢當然也就有了豆子以及其他有限的糧食和用品。
那時紡車是普及的,家家都有,紡車成了那個特殊年代許多農戶經濟生活的有力支撐,婦女和她們的紡車,真的頂起了“半邊天”。我家有兩輛,奶奶和媽媽是主力,姐姐有時替換她們。我搖過,但兩臂卻始終協調不起來,線便抽不好,白白地糟蹋了棉條。也許是奶奶和媽媽不肯刻意培養(yǎng)一個男孩子去掌握這一技能,但紡車的轉動卻深深印在心底。隨著年歲的增長和知識的增多,紡車曾經的存在便在心目中上升到了歷史的意義,它嚶嚶嗡嗡的響聲,維系著已逝的漫長歲月,沉淀著世事的滄桑,心底的記憶發(fā)酵成釀。
紡車,遠古就已經轉動起來的生產工具,它引發(fā)人們多少遐思!“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耳熟能詳的詩句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少女織布的情景;既然是當戶織,那一定得有棉線,可見花木蘭所處的南北朝時已經普遍有了紡車,要不線從哪里來呢?其實,書籍記載和考古學家的發(fā)現告訴我們,紡車的出現比這還要早得多。西漢時候有個人叫揚雄,他寫的一本書里就記載了紡車,不過那時被稱作做“繀車”和“道軌”,那本書叫《方言》。另外,從出土的漢畫像石上,人們也看到了紡車的身形。上世紀七十年代后半頁在山東臨沂金雀山考古學家又發(fā)現了西漢的墓葬帛畫,那上面畫的紡車已經是手搖單錠紡車,很近似我們今天所見的。
這就是說,紡車,起碼在西漢時代已經被母親們搖了起來。偉大的母親們,搖著紡車,從古到今,解決著社會生活衣、食、住、行四大需要的第一位。黃道婆也是一位母親,已經被后人推崇為神。黃道婆是元代人,元代以前當然已經有了紡車,但她從崖州(海南島)黎族人那里帶回了一整套較內地先進的趕、彈、紡、織的工具和工藝,并予進一步改進。是她發(fā)明了腳踏三錠紡車,極大地推動了華夏大地紡織業(yè)的發(fā)展。馬克思曾經說過:在18世紀珍妮紡紗機發(fā)明以前,“要想找出一個能夠同時紡出兩根紗的紡織工人并不比找一個雙頭人容易”。而黃道婆的三錠紡車比珍妮早了幾百年!黃道婆的技術是從海南黎族那里帶來的,可見中華大地各民族很早很早以前就在社會生活和生產技能方面進行了廣泛的交流和匯合,并且及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的發(fā)展。這種交流和匯合,母親們——勞動婦女據有很大功勞;紡車是其中之一的媒介。
跳躍的思維又使我想起了延安的大生產運動,人手一輛紡車的軍隊。那是怎樣的軍隊???紡車的軍陣,從延河一直排向全國的解放區(qū),那是創(chuàng)造生存資源的工具,也是戰(zhàn)勝敵人的武器,困難賴以渡過,當然也就給全國最后的勝利打下了基礎。從更為廣闊的意義上講,紡車,還象征了不屈的意志,不是嗎?當年的甘地,就曾用它堅持了和殖民主義者的不合作運動,終于迫使殖民主義者放棄了它的殖民統(tǒng)治,印度宣布了獨立。
1947、1948年家鄉(xiāng)遍地紡車的身影,盡管是一時天災所致,但那也是解放區(qū)大生產運動的延續(xù),那輛紡車,幫助膠東臺風所及的地區(qū)度過了漫長的荒年歲月,也幫助渴盼打倒老蔣的農民順利地開展了支前運動。1948年10月煙臺解放,1949年家鄉(xiāng)荒年的創(chuàng)傷逐漸平復,鎮(zhèn)上的軍辦織布廠撤走,此后商品洋布替代了家織土布,于是手搖紡車也就閑置掛在了墻上了。但它那不急不躁的轉動節(jié)奏,卻始終不時回響在心底,奶奶心定氣閑搖車子的穩(wěn)重身姿,也時不時地在眼前顯現。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手搖紡車已經退出了人們的視野,但曾經有過的溫馨,化作記憶和回憶,是不會很快被忘卻的。
遺憾的是,童年溫馨相伴使我沒受多少饑餓之苦的紡車,早已不知了去向,每逢那從容的嗡嗡聲在耳邊虛幻響起的時候,心中便疼著隱隱的撕嚙,祖母、母親的聲容笑貌變也在眼前浮現。逝水東流,社會不會停滯,生活總要改變,意愿:天上人間都安好,紡車的精神——勤勞、和平、安詳永在!
感謝江樓老師如此暖情佳作,祝福創(chuàng)作愉快!
紡車的音響在耳畔回旋,眼前晃動著祖母、母親的身影,那該是怎么的悲欣交集?
江樓老師的字,帶著我們重返童年,重返一種別樣的時光,有清貧,有溫暖,有別趣悠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