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憶江南】山村歲月(征文·散文)
我的童年大部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每年寒暑假,我和哥哥姐姐總有一個或兩個被扔到那里去,一是為了躲避超生辦,二是省糧食。我們?nèi)藝梢粋€圈,推推搡搡地都不想去,于是抓鬮。扯一根野草折成三段,誰抽著長的誰就去。悲催的我總是中獎。后來才知道,哥姐那兩個老狐貍背著我做手腳!不過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我長大了,拉不下臉去報這個仇。
說實(shí)話我不喜歡那個村子。
它隱在大山深處,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到村里,十幾家樣式古老的泥瓦房分散在各處。村口有一口深不見底的潭,黝黑黝黑的。關(guān)于這口潭有很多傳說,據(jù)說通到地下河,祖上有人看到潭里有龍出沒,但近代的傳說是有一個小孩掉到潭里,后來尸體從十幾公里外的山坳沖了出來,于是我每次走到潭邊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潭里伸出一只慘白的手把我拉下去。
我一直以為這里已經(jīng)是地球的邊界,再沒有更山的地方了,但隔三岔五就有人從那條小路的深處走來,山體里鉆出的鬼似的,一例瘦瘦小小、愁眉苦臉的,挑著擔(dān)子或籮筐,或山上采的野竹扎成的掃把去趕集。有人走路來,也有人肩上扛著自行車踏著泥水來,少數(shù)人騎著馬。馬也跟人一樣瘦小,掙得脖子上青筋直暴,好像下一秒就被壓趴了。
我對這個村子輕車熟路。每次老爸用那輛老坦克自行車送我來,都是到村口就停下,解下綁在車頭的幾件衣服袋子,交待我一句:“在外婆家好好呆著,開學(xué)我來接你?!比缓笠荒_跨上自行車,從山路上跳跳蹦蹦地騎遠(yuǎn)了。這個窮酸又自尊心極強(qiáng)的男人,就算到了門口也不肯進(jìn)去坐一坐。他為養(yǎng)不活孩子而害臊。
我抱著衣服繞著深潭邊走去,再右拐,經(jīng)過一條干涸的河,外婆家就能看見了。
“我的兒,放假了,我算定了你這兩天要來!”每次剛走到那條河對岸,外婆就已經(jīng)弓著背在門口望著了,等我到了跟前就一把抓住,一個勁“我的兒”“我的兒”地叫,下巴上一顆怪大的痣十分惹眼,十分親切。
在這個家里,我只喜歡外婆。她像《紅樓夢》里的老祖宗,總是笑瞇瞇的,逮著誰都叫“我的兒”,語氣里滿滿的清朝韻味。實(shí)際上這個家也像榮國府。我說的是人不是房子。一個有錢的大舅(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算命先生),一個尖酸刻薄的大舅媽,幾個刁蠻任性的表哥表妹--當(dāng)然其中沒有賈寶玉。大舅通常不太理我,但有時候會拿我的木訥開玩笑,和一屋子的客人輪番用這個理由取笑我,沒完沒了的,雖然他彌勒佛一樣胖胖的臉整天掛著笑,但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小舅略好些,小舅媽更好,因為她才比我大幾歲,花錢買來的,只有她時常和我一起玩。
山村的生活通常是這樣開始的:
天才蒙蒙亮,外婆就開始起身煮稀飯了。天井里先是響起幾聲瓢子舀水的聲音,唰——啦,噗——,唰——啦,噗——,兩三次之后,擦火柴的哧啦聲響起,灶里開始響起噼噼叭叭的燒柴聲。這時,堂屋里的雞也開始騷動,在雞籠里下竄下跳了。外婆掀起雞籠,弓著腰走過濕滑的天井,把大門打開——她的背早就弓得像一座橋,木門拉長了聲調(diào),吱吱嘎嘎地響,雞們從外婆腳邊竄過,飛到了屋外。
就著朦朧的天光,能看到那條干涸的河里已經(jīng)有人影在晃動,一跳一跳的,直朝外婆家走來。那是趕早來算命的外鄉(xiāng)人。外婆大老遠(yuǎn)就打招呼,來人也唿嘯一聲,周圍的山發(fā)出一連串的回響。山里人隔著距離的對話都是以唿嘯開頭。外婆轉(zhuǎn)了頭,就去敲大舅的門。門里一陣響動,接著打開,大舅半蹲著,腋下夾著兩只短凳從屋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出來,兩只短小綣曲的腿支撐著他肥胖的上身。他先是挪到天井里,舀水刷了牙洗了臉,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回屋里,開始做“算命”的準(zhǔn)備。等我再進(jìn)去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在高高的床上了。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就算是我,也得蹦一蹦才能把屁股挨上床幫,那么胖的大舅也能蹦起來?
其實(shí)算命沒什么好玩的,無非是閉著眼睛捻著手指抽瘋一樣發(fā)抖,說說又唱,唱唱又說,或者把米灑得滿屋都是。狹小的房間里煙霧嗆人,我看了幾下就沒興趣了,眼睛四處亂轉(zhuǎn)。
那屋里也沒什么好看的,一溜斑駁的泥墻,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農(nóng)具,竹帽,鐮刀,隔夜的尿桶還在門后放著,屋里一股濃重的騷臭味,薰得人透不過氣。薄薄的蚊賬里,大舅媽只穿著內(nèi)褲和胸罩,白花花的身子蛇一樣橫躺著,間或伸伸懶腰,嘴里呻吟著舍不得起床,好像睡不夠的樣子,或者裝作睡不夠的樣子。我盯著她那高高的胸脯和黑色的胸罩,臉?biāo)⒌丶t了。我從來沒看到女人穿胸罩的樣子。
大舅媽雖然生了幾個孩子,但她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們,總把那些孩子打得嗷嗷叫。但好在我是一個小客人,礙于我媽對這個家、對她男人的貢獻(xiàn),還有外婆的庇護(hù),她沒敢對我下手。對于我的存在,她只當(dāng)看不見,不過有一次在我和村里的小朋友起爭執(zhí)、互相罵娘的時候,她突然很感興趣地湊上來,湊得很近,把一頭燙卷的黃毛垂在我頭頂,笑嘻嘻地說:“你們那里是怎么罵人的?‘逼芯’嗎?你們知道‘逼芯’是什么嗎?”她咧著嘴,笑得很怪異,身子左右扭動著。我被她突然的親熱嚇呆了,愣愣地看著她,一聲不敢吭。貧窮和饑餓早已消磨了我們的志氣,在外人面前,我和哥哥姐姐們都變得自卑而矜持,因此,在她不懷好意的搭訕下,我緊咬著唇不再出聲。她見我毫無反應(yīng),悻悻地走了,從此不再理我。
其實(shí)我更喜歡往小舅家跑。
小舅家在村子?xùn)|邊,紅磚砌的一個小屋子,兩房一廳。廳里放著打米機(jī),有時候一天到晚轟轟地響,屋里彌漫著谷糠粉塵和大米的清香味,或是炒熟的豆子誘人的香味。在西屋里有一個大大的貨架,貨架上擺滿了煙酒和令人垂涎的糖餅。有時候我會和姐姐演雙簧戲——從小舅的抽屜里拿錢,買他的東西吃。我偷偷地抓出一把零錢,跑到屋外,踮著腳從窗口把手伸進(jìn)來喊:“老板,買兩個‘開口笑’!”
扮作“老板”的姐姐便一本正經(jīng)地接過錢放進(jìn)抽屜里,然后從玻璃瓶里拿出兩個開口笑遞給我,我倆躲在屋角偷偷吃完。其實(shí)我們吃小舅的東西完全可以不要錢,但我們不想白吃。當(dāng)然,做這些事的時候最好背著小舅,不然會被他笑話。其實(shí)我們最羨慕小舅媽,她吃零食才是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的,因為她是小舅的媳婦。我不知道做媳婦的小孩要干什么,但我覺得她和別的小孩也沒什么不同。當(dāng)我和姐姐在門外空地上拉起繩子跳皮筋、拋小石子兒玩的時候,她也樂滋滋地加入進(jìn)來。她撅著屁股仰著頭趴在地上的樣子,就和不做老婆的一樣。不過她拋石子兒很厲害,手掌往上一拗,手背上就有一個深深的窩,可以兜住很多石子兒,為此我和姐姐很崇拜她,但是如果被大人看到了,我們會遭到嚴(yán)厲的呵斥,說是對小舅媽不恭?!八悄銈兊木藡專蓖馄耪f,“輩份比你們高?!?br />
“為什么不叫她做女兒呢?”姐姐問。
“你舅舅老婆都沒有,怎么做女兒?”外婆有些無奈地笑笑。聽說小舅媽是因為她家太窮,她爸又好賭,就把她給賣了。其實(shí)小舅長得一點(diǎn)也不好看,臉頰消瘦,膚色黝黑,比小舅媽大了三十歲,看起來更像小舅媽的爹。他每天都拱著背,雙手撐著一根拐杖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他不撐拐杖的時候就把一條腿提起來,孫悟空一樣站著,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但他卻很大方。他叫我們?nèi)ニ牡乩锇位ㄉ貋戆唇镔u給他,為此我們掙了他不少錢。那段日子,我和小舅媽整天呆在一起,去河邊洗衣,捉魚,去山腳下的地里挖紅薯。挖厭了,就丟下鋤頭圍著一堆蛇蛋玩耍,用尖尖的小石頭把蛋輕輕戳破,讓長著一條藍(lán)尾巴的小蛇爬出來。剛出生的小蛇傻頭傻腦地爬出蛋殼,慢吞吞地四散離去。
和小舅媽一起瘋玩的日子,在一個尋常的日子結(jié)束,從那時候起,我才感到她和我的距離。
那天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的,雖然是夏天,但是山村的夏天并不太熱,風(fēng)很涼快。我和小舅媽在床上鬧著玩,后來閑著的小舅加入了進(jìn)來,撓她的胳肢窩,舅媽笑得滿床打滾。兩人玩著玩著,呼吸就都粗重起來。小舅看到蹲在一旁傻笑的我,紅著臉讓我出去走走,順便把門帶上,他要睡午覺。我聽話地爬下床,趿上拖鞋走了出去,才剛回身關(guān)上門,就從門縫里看到小舅趴在了舅媽的身上,四條腿交跌在一起亂踢亂蹬,舅媽咯咯的笑聲從門縫里跑出來,聲音有些異樣。我并沒有把門關(guān)得很嚴(yán),我怕關(guān)門聲太大打擾了他們。站在門口,我忽然生出一些失落感,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在失落什么。太陽很曬,我出了門,沿著村子中央一口淺淺的池塘慢慢踱著,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大概都在睡午覺,村里很少有人走動,偶爾有個老嫗提著豬潲桶走到院子里喂豬。豬們爭搶食物的叫喚和知了的聲音,令這個夏天的中午越發(fā)難熬。
后面的事我忘了,我不記得后來走到了哪里,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是個多余的人。這個念頭,在那個中午變得特別強(qiáng)烈。
那一年,我八歲,小舅媽十三歲。
從那天過后,我開始恭恭敬敬地叫這個比我大五歲的孩子“舅媽”,她欣然應(yīng)了,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成長的味道。
失去了玩伴的日子越發(fā)孤獨(dú)。每天吃了飯后,我就在村里瞎晃悠,村里的調(diào)皮孩子很多,他們學(xué)我走路的樣子,別扭地用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挑逗我,或者把別的軟弱一些的小孩往我身上推。我知道他們想引我說話,和我做朋友,但他們不知道怎樣開始,便用一些惡作劇引起我注意。我不想和他們做朋友,我想回家。
我開始策劃“逃亡”。第一次,我走到了村子前面的第二座山那里。往前看去,那條小路伸得很長,好像沒有盡頭一樣。路邊一座破敗的房子陰險地立著,已經(jīng)被掀掉了屋頂,只剩四堵圍墻和兩個洞開的窗,像在窺視和等待著什么。媽媽說那屋里有壞人藏著,有時候會出來打劫單身行人。那座房子,成了我過不去的夢魘。我害怕了,返回了外婆家,晚上就在被窩下偷偷地哭泣,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不過我還是給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有一天晚上我假裝睡著,聽到小舅媽悄悄地和舅舅說,玉兒天天在被子里哭。小舅嘆著氣,說過段日子找人帶她回家吧。
帶我回家,是我來山村的第一天就在渴望的事,最終卻用了無數(shù)次的幻想和眼淚,才走出了那片大山,走出那段孤獨(dú)的山村歲月。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過去,抱抱那年的自己,拭去回憶里陳舊的淚水,那么,今日我所寫的文里,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冰涼和絕望。
只有記憶老了,才能走出那片大山,也才能走出那段孤獨(dú)的山村歲月。
抱抱隨玉。抱抱那年的小不點(diǎn),愿一切陳舊的淚水,隨風(fēng)而干,只留下美好。
這些句子,帶著動態(tài)的詩意,撞入心田,漾起美妙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