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頭子從草窠里爬出來，恍若從一粒原初的谷殼里閃將出來一般，九色的光芒有變化不盡的彩帶。他伸了懶腰，打著哈欠，沖著光潔的硬質(zhì)的土路啐了一口痰，睜了睜滿是魚紋的貓一樣的眸子。
　　 太陽就是這樣，火烈得如同后世的暴君一般，看見誰都不順眼，非要在你身上兌現(xiàn)三兩油脂、二斤鮮血、一磅精肉不可。土城灰黃，斷垣禿壁，橫在灰黃的斜陽之下，如是橫陳不知過了多少年。那個時候匪患橫行，即使癟糠果腹的村民，也會成為盜賊擄掠的目標(biāo)。
　　 土城四面嚴實，只在北邊留下一個豁口供人進出。土城的東西南三面臨溝，恍如絕壁，地勢險要，如若堵住北面，可以說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土城內(nèi)并無防衛(wèi)武器，鐵叉鐵锨是最好的防賊工具了。流寇盜賊，也并非專業(yè)的武裝，并沒有傷人性命的惡毒手段，大多是抓雞逮狗，就呼哨一聲散入溝壑山林之中，遁逃無有行跡。
　　 令山民們頭疼的是飛毛腿王四，來無影去無蹤，盡管沒有見過其人，但是據(jù)聽說他的劫掠手段極其殘忍，殺人越貨毫不眨眼。深入一村一寨，仿佛戾蟲，先掘富戶墳，再殺富戶人，劫掠完金銀，再燒你田宅。
　　 古有歐冶子鑄劍，人說飛毛腿王四就得了其中一把利刃，殺人三步，不見血跡，主人已死猢猻鳥獸而散。這飛毛腿王四行跡難著，神出鬼沒，不知何時來去，就是同村的叔子娘親也未曾見過他的真面。他住在哪里呢？具體哪里，誰也說不清楚。飛毛腿王四也算講義氣、認六親，從不劫掠傷及同族血親，這無疑是給足了本村父老面子。
　　 縣官不如現(xiàn)管，太平盛世，也不過是偏安一隅，認下了盤古的頂戴先人，也就意味著螞蟻搬家，一溜土磊?？h老爺曬著太陽，擺弄著廳堂下古畫前烏紗帽的影子。衙役著急忙慌地報告匪患災(zāi)情，老爺摸一摸頭頂，問：“帽子在嗎？”
　　 “在！”衙役不知就里地回答。
　　 “在嗎？”他又拍一拍脖頸。
　　 “在！”
　　 老爺呵呵地退居內(nèi)堂，模模糊糊地喊：“銀鏨壺的美酒沒有，紫砂箍的毛峰沒有，半碗沙的泥碗，咱們還不夠滿足嗎？”
　　 “滿足，老爺，滿足！老爺滿足，我給你燙茶去！”衙役心領(lǐng)神會，知道學(xué)富五車的老爺，圣人的門徒，仿佛神人一樣掐算準(zhǔn)確，哪里會有錯呢。
　　 衙門口朝南，相當(dāng)敞亮，寬綽的道路，在任何時候，草衣的百姓難以涉足。緊連的是人皇的御道，華蓋之下，你要想好，避之不及，也要命呀。于是乎，各級衙門一任飛毛腿王四橫行無忌也并不奇怪了。草繩灰線一溜行跡，官走到哪里吆喝到哪里，苛捐雜稅壓榨百姓，百姓過日子喘息不過，心口如同大山壓著一般掙脫不了，一輩子不得輕松。如此這般，好比是官匪勾結(jié)，以致于民不聊生。太陽在那里，百姓永遠是奴隸；月亮在哪里，百姓眼中沒有詩意；星星在那里，微弱地如同餓殍的了無生氣。
　　 飛毛腿王四的傳奇時斷時續(xù)，不知怎的就有了女兒跟在身后，時常拽著他的衣襟。每逢這時，他那雙豹眼豺狼般躍出卓越的光明，那大概是父愛吧，他有一伸手把她甩上肩頭。她怕得要哭，但是當(dāng)聽到鷂鷹打云彩里翻到高大的楸樹紫色花叢中時候，她便興奮的蹬著雙腳，踹得他僵硬的牛皮武功帶下的腰眼難受，他癢地要笑，吱吱嘎嘎的獠牙戳得腮幫子難受。
　　 遠處西南方向的山圪嶗上空青煙直冒，隱約還有鞭炮鳴響，飛毛腿王四將孩子一撥拉倒著頭翻下身來，一指山們邊斜臥的樹墩，那孩子便曳起半張白羊鹿皮裙坐在那里。
　　 西南方的山圪嶗今天好是熱鬧，一忽兒是《哪吒探?！贰⒁缓鰞菏恰段遄拥强啤返氐跗鹕ぷ映H歡馬跳的秦腔。鎮(zhèn)子上湊熱鬧的衣衫襤褸的人圍成個破圓，有打著棍子的漢子，也有腦后梳著髽鬏婦女，也有拉著竿子的討飯的，也有在人堆里瞎摸亂撞的孩子。當(dāng)院有人喊著：“小官人萬福，給賴保長賀喜！”保長大概姓賴吧，腆著肚子，穿著長衫員外大氅，嘴角叼著川地出的大棒黑卷煙，咧著白胖的大油臉，站在獅子黑漆門邊，哼哼唧唧地與前來拜望的貴人們打招呼。
　　 哦，那張桌子上坐的是誰呀？賴保長得空進門一看，正廳的交椅上一副虎威神像，等定了神終于認出肯定是遠近聞名的飛毛腿王四。咋回事，向無往來，也有方便，想不起啥時與他結(jié)過梁子呀？“喲，四哥，啥風(fēng)把您給吹來啦？”
　　 “呵呵，喜風(fēng)，三哥今天滿月呀！”
　　 “豈敢豈敢，內(nèi)侄而已？”
　　 “不敢沖撞，只是注定有位結(jié)緣人!”
　　 “有緣結(jié)緣，四哥吩咐。”
　　 “我有丑女，與三哥有份，可以結(jié)伴如何？”
　　 “就府即是麗人，高攀高攀?。　?br />　　 “好的，待三哥十歲過了，準(zhǔn)以同房，我會來送丑女的?！?br />　　 “謝過謝過！”待賴保長一低頭致謝，昂頭看時，椅子上虎跡皆無。賴保長自語喃喃自語，老媽子眾仆役好奇張望，好似請示，又張口結(jié)舌。賴保長一皺眉，忽而一笑，吩咐上下到管家處領(lǐng)賞。誰都知道，保長先生神通廣大，黑白通吃，白落得一個童養(yǎng)媳，福禍相依，滾刀肉得來的情趣。
　　 嘿，不信吧。小妮子到了賴家，平出平入，保長夫人視若己出，白羊鹿裙換成了牡丹富貴結(jié)心蓮子服式，小姐一般對待。小妮子闊氣起來，并著賴保長屁股后邊，拜會了萬世宗師孔子，給先生磕了頭，識文斷字起來。保長夫人偶爾也教她些女紅針指，小妮子聰明伶俐，很討周圍人喜歡，她管賴保長與夫人叫老大和大姑，大家管她叫妮子小姐。
　　 三少爺富團拉著木馬車在院子轉(zhuǎn)圈的時候，妮子便不讀書了，走在前邊跟在后邊，與他形影不離。下人們躲過了老主人，呵呵地打趣說：“三呀，妮子你叫啥哩？”
　　 “幾幾（姐姐）。”
　　 “不對呀，不對，你應(yīng)該叫她媳婦，媳婦?！蹦侨艘槐菊?jīng)。
　　 “幾幾媳婦，媳婦幾幾?！?br />　　 惹得大家禁不住哈哈大笑，賴夫人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下人們身子一抖，趕緊走開了。妮子依舊跟在他的屁股后邊，哦，艷陽一照，恍惚間自己似乎坐在院子里的那架轎子似的騾車上，和夫人一樣上廟燒香，熬看外家。
　　 軍閥混戰(zhàn)，似乎要逼近圪嶗鎮(zhèn)。保長賦閑在家，告訴沒事的妮子說：“米蘭，你爹的樣子還記著么？”
　　 “記著?！?br />　　 “到哪里找，知道么？”
　　 “知道！”
　　 “好，你去找他吧。”
　　 “就現(xiàn)在？”
　　 “是。”
　　 “給少爺說一聲么？”
　　 “不了。”
　　 妮子轉(zhuǎn)到里屋，對賴夫人說：“大姨，我去看爹！”
　　 夫人眼圈一紅，從黃花梨的古式柜子里取出妮子的鹿皮裙，說：“還記得么，換上吧！”
　　 當(dāng)然妮子已經(jīng)十六歲，脫條了許多，衣服當(dāng)然是大號的了。
　　 夫人怔了怔說：“你該叫我娘！”
　　 “大姨，我爹不讓！”
　　 “少爺一會從學(xué)房回來，等等他吧，你！”
　　 “不等了，老大吩咐的?！?br />　　 保長夫人不再勉強，啜泣著，心里卻美滋滋地很是不安。
　　 據(jù)說后來怎樣，賴保長還是賴保長，軍閥們今天給他換這套服裝，明天那方又給他換那套服裝。賴保長還是賴保長，只是瘦了許多，只是給他發(fā)槍，他不要。
　　 恍惚有一天，司令吩咐要秘密剿匪，回來的時慨嘆道：“老弟，‘悍匪呀’腸子都打出來了，還舞者這把破玩意……”說著往前一遞：“老弟，正好你不使槍，這個就是你的啦?！北闳舆^來一截骨頭，“虎骨，里面藏著飛毛腿王四破刀，他媽的……”
　　 賴保長先是一驚，后是竊喜：“司令祝賀啊，今天咱們在全英樓為您慶功喲！”
　　 “吆西，好的，哈哈哈！”司令肆無忌憚地粗聲大叫著邁步出了院子，馬靴震起了塵土辣瞇縫了賴保長的眼睛。
　　 當(dāng)大炮干走了軍閥，旗幟與太陽相同的時候，老賴頭穿著破夾襖圈子太師椅里。也就是半年功夫吧，有人門前一晃，他支吾道：“找三呀，新國先生上學(xué)堂教書去了?！?br />　　 “爹！”一個女聲有點兒戰(zhàn)抖。
　　 哦，好熟悉，誰呢，一襲白衫，懷里似乎還抱著襁褓一般。老賴頭喉頭發(fā)哽，這次說不清是悲或是喜。
　　 云頭上的盤古瞅了瞅地上，有啥呢？一個小孩“咯咯”地：“啥？螞蚱。干啥？吃棗花。吃了干啥？媳婦坐下個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