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滿庭芳】今生一直在等你(征文·小說)
天剛蒙蒙亮,老婆子就在潭子邊上的老桑樹下洗衣服了。太陽還沒升起來,潭子上空籠罩著一層薄霧,掉光了葉子的桑樹仿佛一副剪影畫,瘦削單薄地直立著;老婆子也像剪影畫里的人,一動不動地蹲在樹底下,手上的棒子像長在她身上的一個零件,不見動手就自己揚起來,又落下,準(zhǔn)確地砸在衣服上,有節(jié)奏的“啪——啪——”聲單調(diào)地響著。這聲音掠過水面,撞到對面的山腳再彈回來,“啪——啪——”的聲音就有了厚度,傳進(jìn)羅谷老漢的耳朵里。
羅谷老漢從欄里牽出那頭老牛,往潭邊走去。薄霧里,老婆子的影子飄飄忽忽,打眼一瞧,好似丫丫的模樣。丫丫總是天未亮就蹲在潭邊洗衣服,有節(jié)奏的“啪——啪——”聲每天歡快地響著,叫人聽了心里亮堂堂的。每天的太陽都是丫丫的棒槌聲攆起來的,這聲音把太陽攆出地平線,攆上山尖,由紅變黃,驅(qū)走山頂上的薄霧。太陽醒了,丫丫的“啪——啪——”聲才會停止。
唉,雖然動作很像,背影很像,不過老婆子的“啪——啪——”聲緩慢拖拉,不似丫丫的輕快有力。這聲音已經(jīng)老了。
羅谷老漢看著看著,忍不住鼻子酸起來。丫丫走了快一年了,那時候桑樹葉子還綠著,如今都掉光了,老婆子的背也越來越駝,越來越像潭邊那棵老桑樹,瘦削單薄。
羅谷老漢和老婆子住在大山腳下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這一帶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方,住著壯族、漢族、瑤族等幾個少數(shù)民族。羅谷老漢記得,上幾輩人一直窩居在這大山深處,這里風(fēng)景異常優(yōu)美,雖然窮苦些,但男耕女織,彼此和和睦睦,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安祥,是什么時候生活開始變樣的?哦,對了,從開通往外界的那條大路開始的。這條大路開通了不到一年,他們的丫丫就沒了!這該死的路?。?br />
羅谷老漢看著那棵老桑樹,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陣哽咽堵住喉嚨。他用力抹了一把臉,把那陣哽咽硬生生壓下去。羅谷老漢不能哭,他一哭老婆子就會起疑,她現(xiàn)在敏感得很,羅谷老漢一個異樣的表情,她都會胡思亂想一整天,弄得整個人神情恍惚。羅谷老漢怕她一個想不開跳下潭里去了。丫丫啊,為了你阿媽,我撐得好辛苦!羅谷老漢心里想。
他們的丫丫曾經(jīng)是個多乖的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掃衛(wèi)生,喂豬喂雞,院里響著她百靈鳥一樣清脆的聲音。為這聲音,羅谷老漢愿意多窩在床上一會兒,聽她唱歌一樣“咕咕咕”的喚雞聲。老婆子總罵羅谷老漢懶,他不是懶,閨女能看一天算一天,等她嫁了人,還能每天見著她嗎?還能每天聽著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嗎?
丫丫喜歡唱山歌,在潭邊洗衣服總是喜歡亮開嗓子唱幾段,那聲音在山間回旋,酥得人都軟了,把山上的百鳥都比了下去。也就是這聲音,把外面的狼招了來。
有一天,從山外來了幾個背包的人,羅谷老漢記得,當(dāng)中有一個年輕人,長得滑嘴滑舌的,白凈面皮兒,像是沒曬過太陽的人。他們來的那天,丫丫正背著竹簍在山上的玉米地里穿梭,采收成熟的玉米棒子。這里的地界兒流傳著一種說法“八山一水一分田”,羅谷老漢家因為在山邊,平地更少,一年下來除去吃的,拿去賣錢的糧食就沒多少了。聰明的丫丫在石頭縫兒里開墾出很多窄窄的玉米地。說是玉米地,不過是一步寬的地兒,種不了幾棵玉米。羅谷老漢還笑話丫丫,說她這些玉米地就跟麻雀蛋兒似的,能種啥東西?丫丫說你不懂,年底我準(zhǔn)能給你多收幾大袋玉米,不信等著瞧!勤勞的丫丫一有想法,就立馬行動,整日在石頭旮旯里忙碌,可給老婆子心疼壞了!于是她也扛著鋤頭,跟在丫丫身后一鋤一鋤地松土。
春天,幾場透雨過后,丫丫在開墾出來的地界兒里小心地點上玉米種,還插了一根棍子,棍子頂上挑了塑料袋兒,驅(qū)趕饞嘴的麻雀偷吃玉米種子。每天,丫丫都會寶貝似地巡視她的玉米地。嬌小玲瓏的丫丫一面在石頭上跳來跳去,一面唱著酥死人的山歌。
那幾個外鄉(xiāng)人來的那天,丫丫也是這樣在玉米地間跳來跳去,一面瓣著玉米棒兒,一面亮開嗓子唱歌,清脆悅耳的歌聲仿佛天籟,把那幾個外鄉(xiāng)人吸引住了。羅谷老漢在院子里,看到那幾個人圍著丫丫說著什么,閃著光的盒子不停地對著她照。丫丫,他的丫丫紅著臉低著頭,嘴巴不時輕輕地動著回應(yīng)那些人,不知道當(dāng)中有人說了什么,丫丫抬起頭,對著羅谷老漢的方向一指。羅谷老漢就看到丫丫臉上閃過興奮的表情,她旁邊那個白凈面皮的年輕人也笑著朝丫丫指的方向看過來,靠得那么近,好像和丫丫很熟悉似的。那種感覺,讓羅谷老漢心里極不舒服。
這幾個外鄉(xiāng)人跟著丫丫往山下走來,羅谷老漢站在當(dāng)院,等著看他們要說什么。
“阿爹,這幾個阿哥說要在咱家住幾天?!毖狙敬罄线h(yuǎn)就興奮地?fù)屜乳_口,她水一樣清澈的眼睛掠過白面青年的臉,曬得黑里透紅的臉涌上一股羞澀。至今,羅谷老漢還清晰地記得丫丫當(dāng)時的表情,一股少女的嫵媚讓丫丫美得動人心魄,白面青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丫丫,臉上一副癡癡的表情。
羅谷老漢很想拒絕他們的請求,但他看到丫丫期盼的樣子,又不忍心了,生生把拒絕的話吞了下去。他一點兒委屈也不想讓丫丫受,只是……
丫丫啊丫丫,阿爹害了你呀!羅谷老漢心里想著,悄悄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淚。如果當(dāng)日就狠心拒絕他們,也許就沒有后來的事了!
幾個外鄉(xiāng)人住在家里的那段時間,丫丫就像一只百靈鳥,在屋里屋外靈活地跳來跳去,整日嘰嘰喳喳地說著唱著?;蛟S她從來沒見過那么多外鄉(xiāng)人,覺得新奇,也或許是他們手中的照相機讓她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纏著白面青年給她照相。
白面青年當(dāng)然很高興,拉著丫丫在山間到處轉(zhuǎn)悠。
每天早上,丫丫一大早起來就在老桑樹下洗衣服,白面青年陪在她身邊給她講笑話,跟她別扭地學(xué)唱山歌,他公雞一樣難聽的嗓音讓丫丫咯咯大笑。羅谷老漢看著丫丫的樣子,越來越覺得心神不寧,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跟丫丫開口。
這樣的擔(dān)憂讓羅谷老漢整夜睡不著。
那天晚上,羅谷老漢躺在床上,睜著眼看瓦頂流泄下來的月光,覺得這月光里跳動著一些什么東西,一種誘人的、危險的東西。他的心猛然間激烈地跳動起來。他一咕碌爬起身,搖了搖老婆子,老婆子輕輕打著鼾,睡得死沉死沉的。羅谷老漢走到堂屋,剛想拉開門栓,卻發(fā)現(xiàn)門虛虛地掩著。外面月光很亮,柔和地照著院子,照著山腳下的花草樹木,仿佛給世界披上一件銀白的薄紗。
羅谷老漢走到院外,一眼掃過去,沒發(fā)現(xiàn)什么,山還是那么靜悄悄地立著,鳥兒也睡了,睡夢中不時低聲呢喃幾句,草叢中的蟋蟀倒是叫得歡,唱得撕心裂肺。月光照在潭水上,微微晃動的波紋反射著粼粼月光,潭邊的老桑樹一如既往地站在原處,樹葉不時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
不對!桑樹下好像多了一些什么東西!
羅谷老漢的眼睛一掃,發(fā)現(xiàn)平時熟悉的景物有了些不同。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就發(fā)現(xiàn)老桑樹底下多了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個身段窈窕,分明是他的丫丫!而另一個,羅谷老漢一打眼就知道,他就是那個白面青年!
羅谷老漢心里咯噔一跳,仿佛明亮的月光一瞬間變成了黑色,朝他沉甸甸地壓下來,一時山在晃,腳下的地在晃,老桑樹也在晃!他穩(wěn)了一下自己,剛想沖過去把丫丫拉回來,一想到當(dāng)著他的面,丫丫會怎樣地驚慌失措?別看丫丫平時乖乖巧巧,如果和丫丫起沖突,倔強的她一定會和自己拗到底。不行!山外的人花花腸子多,他們會把丫丫給騙了的!得想個法子悄悄地阻止他們來往。羅谷老漢想著,打定主意不能讓這幫人繼續(xù)留在家里,明天,不,等天一亮就跟他們說,叫他們搬走!
羅谷老漢悄悄返回屋里,故意把門弄出很大的響動,然后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聲,再走到院里撒了一泡尿。他在院里磨蹭了很久,久到老桑樹底下有了些不安的騷動。羅谷老漢返回屋里躺下,一會兒,他聽到有人一前一后聶手聶腳地走回來,門被輕輕關(guān)上了,接著屋里重新變得靜悄悄的。
第二天,羅谷老漢以家里有親戚要來住為由,把那幾個外鄉(xiāng)人趕走了。丫丫一臉忐忑地觀察著羅谷老漢,想看看他知道了多少。羅谷老漢不動聲色,似乎對她和白面青年的事一點不知情。丫丫底氣不足地抗議了幾句,但羅谷老漢態(tài)度很堅決,寸步不讓。那幾個人只好悻悻地走了。羅谷老漢發(fā)現(xiàn),丫丫的臉上現(xiàn)出絕望的神色,她偷偷地看著白面青年,后者也一瞟一瞟地看著她。羅谷老漢假裝看不到。他想,只要這幾個人走了,丫丫會回到他們身邊,回到以往平靜的日子,每天早上在桑樹下歡快地洗衣服、唱歌,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等他們走了。
羅谷老漢萬萬沒想到,那幾個外鄉(xiāng)人走后,丫丫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她不再唱歌,每天拿了臟衣服出去,就坐在桑樹底下發(fā)呆。她變得越來越削瘦,有時候飯吃到一半,會掩著嘴飛速地跑到屋外,問她哪里不舒服,只說是著了涼。
有一天,羅谷老漢起床后沒聽到院子里丫丫喚雞的聲音,他推開丫丫的門,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只簡單寫著幾個字:“阿爹,阿媽,我走了,去山外找他。女兒不爭氣,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不用擔(dān)心我,我找到他就會回來的。丫丫留字。”
羅谷老漢拿著這張紙,雙手籟籟地抖起來,紙上的字也在不停地晃動。這幾個字,羅谷老漢讀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想從里面讀出丫丫的一切心情和動向,然而他頭腦中卻一片迷茫,完全失去了方向。
老婆子知道丫丫出走的消息,當(dāng)場暈了過去。
這個老婆子??!明明自己是女人,卻一點兒不了解自己女兒的心思!羅谷老漢嘆一聲,呆呆地看著桑樹底下老伴瘦削的身影。
自從丫丫走后,羅谷老漢也曾丟下老婆子在外面找了幾圈,凡打聽到丫丫可能去的地方,就立刻奔到那里,但丫丫就像海里的一粒沙,咕咚沉下去就不見了。諾大的世界,丫丫,你去了哪里呀!羅谷老漢蹲在路邊,抱著頭嗚嗚咽咽地哭??抟魂?,又想到丫丫可能回了家,也許在家里等他呢,等不到他可能又出來找了呢,這不就錯過了嗎?于是羅谷老漢又拼命地趕回來。
家里大路邊上,迎著他的始終只有老婆子一個人。走到近前,兩人相互絕望地看著,老婆子甚至連問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誰知道,就在羅谷老漢和老伴兒漸漸失去信心之后,丫丫卻又自己回來了!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天空好像著了火一樣,不斷往下潑灑炙熱的陽光,一股滾燙的熱浪在大地上竄來竄去,植物們好像都在煙霧里浮沉,不斷地?fù)u晃著。丫丫就光著腦袋,沿著往家的小路機械地走來。她變得更瘦了!臉色蠟黃蠟黃的,一件白色連衣裙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她手里什么東西也沒拿,就好像這一路全靠兩腿走回來似的。
羅谷老漢和老伴兒很震驚,他們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丫丫直直走過來,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么。還是老婆子先哇的一聲哭了,羅谷老漢才醒悟過來,扯著丫丫問東問西。丫丫像根木偶一樣,任羅谷老漢和老婆子扯得東倒西歪,只是不言語,最后她說:“阿爹,阿媽,我好累,我想去睡一覺?!?br />
丫丫說這話的時候不看他們,眼睛癡呆呆地看著前方,但那眼里什么東西也沒有。
羅谷老漢和老婆子不想磨得太緊,趕著給她收拾去了。丫丫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老婆子端著雞蛋面條一次一次地走進(jìn)她的房間,又走出去。面條換了一碗又一碗,丫丫只是不醒。好不容易等丫丫醒來,羅谷老漢以為丫丫會跟他們把所有的事情都講明白,誰知道她只是端著雞蛋面一根一根地吃著,一面吃眼淚一面叭叭地掉進(jìn)碗里。
羅谷老漢長嘆一聲,說丫丫,你不想講就不要講,回來就好!往后你阿爹也不再問了!你還是我們的好女兒丫丫!
丫丫聽了羅谷老漢這話,哇地一聲大哭。老婆子心疼地抱著女兒,也嗚嗚咽咽地哭。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丫丫一直不停地干活,她把家里的被子枕頭都拆了洗了,屋頂?shù)闹┲刖W(wǎng)掃掉了,菜園里的雜草也拔了,一切都整理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羅谷老漢以為,丫丫是用勞動來麻痹自己,等過了這一段時間,她心里會好受些,于是也沒管她。后來丫丫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對著他們說話臉上也有了些笑意。羅谷老漢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世事無常,世事無常?。×_谷老漢低聲喃喃著。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水面上的薄霧被吹散,老婆子疲憊的身影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老桑樹的枯枝兒在陽光的照射下,被鑲上了一道金邊。這副畫看起來有了點煙火氣。
羅谷老漢沒想到,丫丫最后還是徹底離他們而去了,這回不是去了遠(yuǎn)方,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她跳進(jìn)了水潭里,那個她每天洗衣服的水潭,那個岸邊立著一棵老邁桑樹的水潭。
當(dāng)羅谷老漢再一次從丫丫的桌上拿起那個厚厚的信封的時候,他不僅是手在抖,連心也在抖,他知道丫丫死了!不然她不會留下這么多字。他返身把門鎖上,把腦袋捂在丫丫的被子里嗚嗚地哭。丫丫啊丫丫!你咋為了個男人,連阿爹阿媽都不要了呀!羅谷老漢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五臟都絞扭著痛了。很久后,他才稍稍平靜下來,打開那個厚厚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