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孽債(小說)
一
天黑了,明月朗照,天氣燠熱,落地扇呼呼獻著殷勤,孫梅仰躺而臥,身邊枕頭空落落,頓感形單影只,寂寞難耐了。可上午學校發(fā)生的事兒,電影似的在腦海中回放,更讓她寢食難安。
上午,她剛到校,就被馬校長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剛進門,兩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就沖到了面前,老奶奶一把攥住她的手,哭哭啼啼,吵嚷道:“你可來了呀,還我孫子,還我孫子!”
孫梅愕然:“你孫子是誰?與我何干?”
老奶奶抓住她不放,擤一把鼻涕抹到了她的長裙上,哭嚷道:“我孫子叫王連連,他是不是被你害了?”
王連連是孫梅班上的學生,留守兒童,爸媽都在外面打工,一年難得回來一趟,從小到大,由爺爺奶奶養(yǎng)大的。孩子性格偏激執(zhí)拗,大錯沒有,小錯不斷,早退遲到,說話睡覺,做小動作,說謊騙人,喜歡上網(wǎng)吧,這學期孫梅沒少修理他。最近兩天,和他臭味相投的同班學生孟浩晨也沒到校。孫梅還暗自慶幸,以為都輟學了呢。王連連竟失蹤了,這也太意外了!心念電轉,孫梅忙色厲內荏地說道:“你孫子失蹤了,該到派出所報警吧!怎么怪到我頭上?”
“不找你找誰?”爺爺氣得渾身亂抖,吹胡子瞪眼,邊說邊從寬大肥胖而涂滿灰垢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片,“啪”地拍到桌面上,氣憤地說道,“你眼睜大了,看看吧!”
馬校長和孫梅被老人拍得一愣,馬校長面色陰郁,急忙搶先拿起紙片,孫梅踮高腳尖,伸頭觀看,便嚇得面色發(fā)白,額上已見汗珠。
紙條上寫的是:“我痛恨學校,痛恨班級,痛恨班主任!是你把我逼走的!”
孫梅呆若木雞,神情恍惚;馬校長心中惶恐,但故作鎮(zhèn)靜地問道:“什么時間發(fā)現(xiàn)的?”
爺爺聲音嘶啞地說道:“俺家就住在附近,俺孫子不住校,昨天白天沒見他,放晚學也沒回家,俺和他奶奶問遍了附近的孩子,都沒見他。心急之下,俺就翻遍了連連的書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紙。這明明白白地寫著‘我痛恨學校,痛恨班級,痛恨班主任!是你把我逼走的!’你們說說俺孫子沒了,不找學校,不找校長,不找班主任,還能找誰?”
“還俺孫子,還俺孫子,是你們把俺孫子逼走的,要是俺的連連遇到啥好歹,俺……”奶奶仍抓住孫梅不放,哭哭啼啼地埋怨著,熱淚從溝壑縱橫的臉上滾滾而下。
“先不要哭鬧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孩子!”馬校長一邊安慰爺爺奶奶,一邊思量對策。他看了看孫梅,掃了老人一眼,說道,“從孩子留言看出,他是因為某種原因,離家出走了,應該是沒有什么危險。你們想想,孩子離家前有什么與平常不同的表現(xiàn),比如表情、動作或者語言,想想他身上有多少錢,他最有可能會到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去……”
老人低頭沉想起來,爺爺嘆氣說道:“俺兒子媳婦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很少關心孩子,孩子也可憐,身為爺爺奶奶平時對他也不是那么摳!他不住校,一個星期也給他二三十元,買些零用的東西。不過這孩子最近不學好,偷了幾次錢,大概有五百多元吧!問他偷錢干啥,不說;只哭著說錢被他花完了?!?br />
“王連連出走前又拿你們的錢了嗎?”馬校長有些焦急地問道。
“這些時間,俺把錢放得特別好,沒發(fā)現(xiàn)少!”爺爺說道。
“就是說孩子身上帶的錢很少!”馬校長說道。
“對吧!”爺爺說道。
馬校長說:“他身上帶的錢少,就不可能跑到外面去!應該還在這個地方!我建議你們到學校周圍一些娛樂游戲場所找找,比如網(wǎng)吧,溜冰場……說不定能找到!要是不行,再到附近親戚家里找找!”
老人相互望了一眼,說道:“去找找看!只要找到,也放心了!兒子媳婦把孩子交給俺,要是出了啥事兒,俺就是死也難閉眼??!”
馬校長看出老人家都是個明白人,心中暗嘆:但愿能找到!千萬不要鬧大了?。?br />
送走了老人,馬校長盯著坐在椅子上的孫梅,她心緒不寧,面帶憂愁。正要向她了解情況,樓下又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孫梅像受到驚嚇的兔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馬校長也趕忙走到門外。
男男女女幾個人正叫罵著向著這兒走來,馬校長和孫梅站著靜等著他們。
一個聲音渾厚的中年女人說道:“浩晨不見了,這就是學校的責任?今天他們一定得把兒子給我!”
“嫂子說的對!孩子上學不見了,就得找學校找老師要!”另一個嗓音尖細的中年女人叫道。
“你們說得對!今天找不到孫子,我老婆子和他們拼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火氣旺旺的。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F(xiàn)在這三個女人想唱一臺大戲,一定很熱鬧?。∫欢ǖ眯⌒膽?,馬校長不由得心里發(fā)怵,孫梅誠惶誠恐,臉上竟然滲出來細密的汗珠來。
女人還沒有來到馬校長的身邊,奶奶就大著嗓門喊道:“你是浩晨的老師嗎?”
馬校長一愣,哪有這樣問話的,忙說道:“你找誰?”
“找孟浩晨的老師!”奶奶聲音很亮很脆也很蒼老。
“孟浩晨是什么人?怎么到學校來找啊?”馬校長沉穩(wěn)地問道。
“我兒子在這里上學!”聲音渾厚長相標致的女人說道,她是孟浩晨的媽媽。
“哪個班級?是八五班嗎?”馬校長直接問道。
“嗯,是?。∧阏χ赖??”媽媽吃驚地望著校長。
馬校長笑著說道:“我是校長,你孩子昨天一天都沒回家,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見,是嗎?”
“是?。∥覂鹤釉谀睦??”媽媽有些激動,微黑而漂亮的臉上堆滿了焦急。
馬校長把她們讓到了屋內,讓孫梅給倒了茶水,等都坐下了,微笑著說道:“孩子不見了,我們也很著急,不過根據(jù)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這兩個孩子并沒有走遠,最重要的是他們身上沒有什么錢,也許是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因此我建議你們不要著急,想想孩子會到什么地方去,最有可能會找什么人,當然也可以到網(wǎng)吧或者溜冰場去看看,據(jù)說鎮(zhèn)上有幾家。學校也會想方設法幫助找的!”
“要是還找不到呢?”奶奶火氣弱了些,仍激動地說道。
“要是還找不到,明天學校就請派出所的同志協(xié)助查找,請你們放心,學校會安排的!孩子在學校上學,出了事兒,就算責任不在學校,學校也會幫助你們的!”馬校長肯定地說道。
送走了學生家長,馬校長看著坐在一邊悶著頭一聲不吭的孫梅說道:“孫老師,你不想說些什么嗎?”
孫梅驚懼不安地望著馬校長,嚇得已經(jīng)不知所措了。
“馬校長,你什么意思?”孫梅愣愣地望著馬校長。
“什么意思?說說這兩個孩子到底為什么要出走?剛才學生家長在,我沒有問,現(xiàn)在人家走了,你可以說實話了吧!”馬校長嚴肅而銳利的眼神鄙視著孫梅。
“我雖然是班主任,但學生離家出走與我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讓我負責?”孫梅不忿地望著馬校長,顯然她對馬校長的的話并不認同。
“我問你,剛才兩位學生的家長都提到了孩子最近一段時間偷錢的事兒,你聽到了嗎?”馬校長氣惱地問道。
“聽到了!學生偷家長的錢實屬常見,難道這也要班主任負責嗎?難道學生回到家里吃飯睡覺,班主任也得跟著看護嗎?”孫梅為自己辯解道。
“孫老師,你不要給我胡言亂語,你有沒有罰學生的錢?”馬校長十分氣惱,聲音十分嚴厲地問道。
“沒有!我為什么要罰學生的錢?”孫梅十分強硬地答道。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班主任做的那些事兒,對違反紀律的學生,考試成績差或退步的學生胡亂罰款,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心太軟,才釀成今日之禍。特別是你孫老師,更是下手沒有輕重,已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馬校長聲嘶力竭地質問道。氣惱攻心的馬校長一拳頭子砸到了辦公桌上,咚的一聲,會議桌上的絹花和陶瓷的花盆被震翻幾個,嘰里咕嘟翻滾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一陣清脆的呯啪聲在室內回響。
“你聽誰說的?”孫梅心虛地問道。
“聽誰說的重要嗎?最重要的是你的學生出走了!”馬校長冷笑著說道。
“我沒罰款!”孫梅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聽見。
忘記了當時她是怎樣從馬校長辦公室里走出去的,又是怎樣回家的。一到家就一頭扎到床上,腦袋就像漿糊,像石頭,沒有半點主意。孫梅愁云縈懷,淚水漣漣,朦朧中,望著窗外的明月,喃喃道:“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二
孫梅就住銘心中學西北三里多地的趙營子。今年四十七歲,性格懦弱,人處中年,皮膚微黑,雖說不上貌美如花,但也是別有一番成熟女人的豐潤和美麗。丈夫趙武溜是個轉業(yè)軍人,五大三粗,由老連長介紹,在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合資企業(yè)當保安隊長,手下也有十多個人,工資待遇很豐厚;只有逢收種莊稼時,才能趕回來呆兩天。夫妻育有一男一女,趙志強和趙琳娜,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飘厴I(yè),在附近城市工作,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因此常年家中也只有她一人,形影相吊,好不寂寞。
晚間七點多鐘,孫梅接到了馬校長的電話,告訴她,經(jīng)過學校抽樣和問卷調查,已查明她管理班級時確實存在違規(guī)罰款的事情,且罰款金額過大。據(jù)學生反映,這學期王連連和孟浩晨兩人被罰款都已超過了五百元。而且不少孩子為應付罰款,多次從家里偷錢。兩學生離家出走全完是無法承受罰款之重所致。
孫梅呆若木雞,張口結舌。
馬校長嚴肅地說道:“孫老師,事實俱在,如果再抵賴狡辯是沒任何意義的!且學生出走事情已經(jīng)引起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上級責成學校認真調查,嚴肅處理!學校正打算寫報告,至于怎樣處罰,還是等待上級的裁決吧!當務之急必須先要找回兩位學生才能向家長交代,要是學生有個什么意外,你的名譽和前程就給斷送了!……”
孫梅不知道校長嘴里的“上級”是縣教育局或者教辦室,她恐懼極了,孤掌難鳴,打斷了對方的話:“馬校長,你可得幫幫我啊!……”
馬校長冷酷地說道:“孫老師,我不是不想幫你,關鍵是你的態(tài)度?。『昧?,好自為之,拜拜啦!”
孫梅呆呆地盯著手機,六神無主,好半天沒有反應?;诤薜臏I水沖決了眼眶的防線順著有些發(fā)福的臉頰呼呼地流淌。
馬校長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凌遲著她的心。我怎么那樣倒霉,其他班主任罰得也不比我少,為什么獨獨我班學生留言出走而其他班學生安然無恙。她恨那兩個出走的學生,讓她難堪,讓她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為大家攻擊的靶子。她也怨馬校長,為什么不能為她著想?為什么不能幫她說說話,護著她?
孫梅也怨自己糊涂,為什么要報僥幸之心,為貪圖點點利益罰學生的錢,才置自己于難堪絕境。弄不好為了這點錢會葬送了前程,讓家庭讓子女蒙羞。如果那樣,她還有什么臉活下去。她仿佛看到了所有的人都對著她指指點點,甚至當面罵她是個貪婪自私為了錢不擇手段的女人。沒有一個人可憐她,同情她,更沒有一個人替她說話,學生和家長都把口水噴吐到她的身上,弄得她滿臉吐沫橫流,狼狽不堪。
要是真發(fā)展到那樣的地步,她一定會想到死,一定會的!孫梅患得患失,痛苦不堪。可現(xiàn)在該怎么辦?男人不在家,孤單無助,遇事兒也沒個能商量的人,現(xiàn)在怎么辦?痛苦絕望的孫梅仿佛看到黑暗中閃過一絲光明,而這份光明就是來自馬校長的那句話“孫老師我不是不想幫你,關鍵是你的態(tài)度?。 彼磸途捉乐@句話,我的“態(tài)度”,什么“態(tài)度”,難道馬校長是在暗示我送禮求他嗎?要是這樣就好辦了。她現(xiàn)在寧愿花盡家中所有的積蓄,只要能夠幫她度過這難關,甚至比這還要沉重的代價她都愿意付出!
平時馬校長背后對她開些不葷不素的笑話,這時馬校長那雙笑而未笑說不出什么表情的眼睛便真真切切地在眼前晃啊晃的。難道馬校長心存不良想打她的主意,要是那樣她寧可死也不會讓他得逞的!想到這層,孫梅感到心里怪怪的,要是那樣難道她真的要死嗎?生命是可貴的,要是死了,家庭,丈夫,孩子……可什么都沒了!
事情畢竟還沒那么糟糕!孫梅一時間舉棋不定,躊躇再三,終于決定先豁出臉皮給馬校長送禮。
孫梅起床,洗把臉,略施薄粉,換件體面的黑色長裙,把家中留用的一千多元錢全部揣進了口袋,推出電瓶車,鎖上門,匆匆忙忙地向鎮(zhèn)上趕去。
鎮(zhèn)上最大的購物商場。
馬校長喜愛喝酒,整日被酒精麻醉得迷迷糊糊,懵懵懂懂。這一點,教師沒有不知道的。孫梅來到了煙酒貨架前,她掂量了好久,終于看中了一個標價近四百元一箱的白酒,狠了狠心,買了兩箱。付錢時,心不住地抽搐,流血。近千元啊,從開學到現(xiàn)在所有的罰款加起來也不過三千多元,這下就花去三分之一啊,雖然心有不甘,但也莫可奈何。
孫梅心疼地付了錢,拎著兩箱白酒,無精打采地走出了商店。一出店門,她就為難了。學校正在上課,總不能就這樣送去吧,一旦遇到別的老師,馬校長還敢收下禮品嗎?可除此之外還有好方法嗎?送到家里去?馬校長的家在離這十多里的集鎮(zhèn)上,騎電瓶車一個來回也需要一個多小時,能不能找到還是個問題。她左右為難,痛苦地決定,打電話,約他出來。什么地方相見呢?總不能在大街上交給他吧!孫梅從來沒給人送過禮,遇到這事兒,真是頭疼!不得不咬了咬牙,找個比較偏僻不礙眼的飯館,讓老板給安排個僻靜的房間,便帶著兩箱酒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