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有還巢夢
　　
　　 一
　　 舅舅上路了，他要回家，回到自己闊別了四十多年的村莊。當年，他離開村莊時正值農(nóng)歷深秋，滿目寒色牽出離緒千結(jié)。如今回來，還是一個愁緒黯黯的秋日。他的鄉(xiāng)愁被秋風(fēng)推搡著，一陣緊似一陣。
　　 回家是一張陳舊的、從未過期的票根，它捏在舅舅的手里四十多年了，皺皺的。現(xiàn)在，終于將它撕開，展開了這段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歸程……
　　
　　 二
　　 民國三十六年的九月初九，舅舅選擇了投鋤從戎。皆因時乖運蹇，陰差陽錯里他進入了國民黨軍隊。那年，他尚不及弱冠。1949年，歷經(jīng)三年內(nèi)戰(zhàn)后，國軍潰敗，向南撤退。
　　 在惶惑中，舅舅與成千上萬的士兵開始了一段盛大的逃亡，嘈雜、混亂、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最后，在慌亂中退到了廈門，當大船過來時，他們蜂擁而上，登上這條迷途的船只。這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最大規(guī)模的人口大遷徙。數(shù)百萬人被命運裹挾著，最終被推到了臺灣這個陌生的土地。
　　 退據(jù)臺灣的蔣介石政府不甘失敗，發(fā)下宏誓：一年準備，三年反攻，五年成功。在這種美妙的安撫與信念下，士兵們懸著的心逐漸平復(fù)下來。他們內(nèi)心里有個聲音在安慰自己：五年就可以回家！五年就可以回家了！
　　 希望是一杯醇酒，總是讓人耽溺其中。
　　 歷史的愿望卻是一個猜不透的迷面，五年過去了，又一個五年過去了，年輕的士兵變成了老兵，曾經(jīng)青春的顏容變得皺紋密生、須發(fā)皆白了，這個深奧的謎底依然無人能及。
　　 舅舅加入的是海軍，退守臺灣后被派往駐守臺南。然后，他們被安置在眷村，不過，他們的行蹤被嚴密地監(jiān)視著，不準隨便與外界接觸，不能擅自出入，即便出入也有嚴格的程序。
　　 自由，成了一個奢侈的名詞。
　　 舅舅的一個部下，家在福建的一個海島上，當海霧散去、天氣晴好的時候，隔海相望，他幾乎能夠看到自家的房子?？墒?，為了防止老兵開小差，部隊防范得十分嚴密。近在咫尺是一種幸遇，咫尺千里卻是件殘酷的事實，思家的念想就像吞噬了毒藥令他肝腸寸斷。在回家的巨大誘惑下，在一個黢黑的深夜，他帶著一根簡單的木頭選擇了偷渡，順利的話，不出兩天就能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了。但是，在海浪中，他迷失了方向，在水中漂了半夜，又被海水推搡著，海水的流向就和歷史一樣，顛簸反復(fù)，難以預(yù)見。他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天亮?xí)r他被值勤的士兵發(fā)現(xiàn)了，抓回去后，立即以“通匪”罪被判槍決。轟然響起的槍聲穿透了每一位老兵冰涼的身體……
　　 這是終生末忘、纏繞舅舅一生的記憶。
　　 另一個湖南的戰(zhàn)友，總是偷偷地寫信，躲在宿舍里寫，躲進樹林里寫，他希望把信從香港等地轉(zhuǎn)回家去。他依身于紙，堅持不懈，前前后后寫下了幾百封厚厚的家書。
　　 但是，這些思念超重的家書猶如石沉大海，它們是一些不斷出發(fā)卻總是沒有終點的信件。
　　 舅舅等老兵們，時常想盡辦法委托去香港、菲律賓的客商打聽家人的消息，幾乎也是徒勞，往往只是無果而返……
　　 這些老兵，一直在窮盡智慧，努力地找尋回家的路，他們一輩子做的事仿佛就是回家?？墒?，在當時高壓政治下，夢像玻璃一樣易碎，士兵根本沒法逃離，而等待他們的往往是最嚴苛的懲罰?！盎厥坠枢l(xiāng)千里，把酒沃愁腸”，思鄉(xiāng)令人愁腸百結(jié)，幾次三番，有些士兵絕望了，甚至以選擇自殺的方式來斷絕回家的念想，情形十分悲壯……在冷戰(zhàn)的思維下，在那個戒嚴的時期，思鄉(xiāng)的言行或?qū)⒊蔀樽锩?，更不用說叛逃。高壓政策一度讓老兵們喑啞了，但是鄉(xiāng)關(guān)望斷，難以止息。再高壓的政策、鋒利的鋼刀都切不斷臍帶，切不斷血脈，切不斷那份堅韌的鄉(xiāng)愁。
　　 然后，又一個五年過去了，萬水千山迷遠近，故鄉(xiāng)逐漸漫漶起來。歲月是一把冰冷的鎖，能使過往囚住并染上銹跡。時間是一個無情的小偷，連記憶也一點點地偷走?！板\繡家山紙上看”，故鄉(xiāng)，舅舅只能通過圖書、新聞資料來尋找了。故鄉(xiāng)就只是溫存在簡單的字里行間了。
　　 鶴有還巢夢，回家的信念卻是牢不可破的。醒里夢里，浩蕩的鄉(xiāng)愁是發(fā)酵的面團，不斷膨脹。在鄉(xiāng)愁的折磨下，舅舅聯(lián)系到了同縣的老兵，成立了一個同鄉(xiāng)會。他們約定每過一段時間舉行一個見面會，會上，他們規(guī)定只能操家鄉(xiāng)的方言，做家鄉(xiāng)的小吃。這些熟悉的方言和小吃紓解了他們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
　　 多年后，當村里的鄉(xiāng)親聽到舅舅地道的家鄉(xiāng)話時，都驚奇了。殊不知，他們?yōu)榇俗髁撕芏嗄甑臏蕚?，而他們的努力就是有一天能夠回家?br />　　
　　 三
　　 他們終于等到了。在社會各界人士的努力下，在老兵們長期的抗爭下，1987年，臺灣當局宣布解除臺灣長達38年的戒嚴令，開放臺灣外省籍民眾赴中國大陸探親。
　　 護照、臺胞證、機票，經(jīng)過一系列繁復(fù)的手續(xù)后，舅舅和成千上萬個已近垂暮之年的榮民弟兄懷揣忐忑與激動，帶著對父母“生獻一杯茶，死奉一炷香”的信念，終于踏上了歸程的鄉(xiāng)路……
　　 這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最大規(guī)模的返鄉(xiāng)探親潮。
　　 這條回家的路原本僅是一道淺淺的海峽，于舅舅而言，卻漫長與艱難。他走了四十多年，在人近黃昏，人生即將謝幕的時候，才終于可以走到了父母身邊。但是為了團圓的信念，這條路，舅舅走得決絕、堅定、義無反顧。歲月改變了他的模樣，卻始終沒有改變他的愿望。清代學(xué)者劉獻廷說過，他“十九歲去鄉(xiāng)井，寓吳下三十年，飲食起居與吳習(xí)”，可是，他“所思者皆北味，夢寐中所見境界，無非北方幼時熟游之地。”其實，即便是圣人高官，誰又能逃脫向往故鄉(xiāng)的羈絆？誰能沒有故土難離的舊情？誰會沒有回家的沖動？當年，皇帝的位子尚未坐熱，劉邦便急切地想著回家。在家鄉(xiāng)，劉邦置酒，悉召故人佐酒，酒過三巡，又情不自禁上前擊筑，自為歌詩，接著又高蹈起舞。言不足而歌之，歌不足而手舞足蹈之。劉邦說：“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后吾魂猶樂思沛?！边@些誠摯的表白，表達了他對故鄉(xiāng)的生死之心。
　　 還鄉(xiāng)屬人情使然，人情最甚者莫過于鄉(xiāng)情?！鞍装l(fā)高堂游子夢，青山老屋故鄉(xiāng)心”，對于每個游子來說，家都是永遠的誘惑。還鄉(xiāng)，這是一種情感的回歸，只有在家鄉(xiāng)，疲倦的游子才能找到自己，獲得心靈的寧靜。對于舅舅而言，回鄉(xiāng)更是他一種對故土深沉的表達。
　　 只是，近鄉(xiāng)情更怯，這個走失了四十多年的村子還能找回來嗎？這塊情感的失地還能收復(fù)嗎？這里的親人還認得自己，還會接納自己嗎？在離開臺灣的前夜，舅舅緊緊拿著的孩子和妻子的手，一遍遍地描述他的家鄉(xiāng)，介紹他的親人，敘述他的童年，千言萬語皆已說遍，久久不肯睡下。還在半個月前，舅舅就開始奔波于各大商場或市場。他準備了很多的禮物，給父親的保暖衣、按摩器、拐杖、帽子、枕頭、以及足夠父親養(yǎng)老的錢，他要把所虧欠的全部給他的父親。他還準備了給妹妹的項鏈、手鐲，給孩子的糖果、玩具，以及給鄉(xiāng)親們的臺灣當?shù)氐奶禺a(chǎn)。他想把想帶的、能帶的都帶回家。
　　 算起來，臺灣也是舅舅的恩人，接納了他，甚至讓他過上了安穩(wěn)、富足的生活。在那里，他獲得了戶籍、身份證、房產(chǎn)證，他娶妻生子、開枝散葉，還操著一口熟練的當?shù)胤窖?，他花了幾乎一生的時間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異鄉(xiāng)人。
　　 但是，“江山信美，終非吾土”。那里不是故鄉(xiāng)，只是一個暫時的家，而家鄉(xiāng)是情感的，有著樸素的生活美學(xué)和最深刻的心靈秩序?！爸奚稀边@個村莊雖然偏遠、貧困、凋敝，毫無詩意，但是這里有父母、有兄弟、有親朋構(gòu)成的生活圈子，彼此冷暖相照。唯有這里，才有人說得出你的過去，叫得出你那樸素的小名。
　　 在羈留異鄉(xiāng)的日子里，回家是一種感覺，細碎而又蒼涼?；丶沂且环N沖動，堅韌而又綿長……
　　
　　 四
　　 坐過了飛機、火車、輪船、汽車，又經(jīng)過繁復(fù)而又艱難的打聽，舅舅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抵達村莊時，舅舅異常的激動。舊事依稀，家鄉(xiāng)有他海量的信息體，老屋、宗祠、池塘、桑榆，這些內(nèi)容撲面而來，歲月的記憶尾隨而至，任何蛛絲馬跡的細節(jié)都能支撐著他溫馨的記憶，任何一個簡單的東西都會激起他甜蜜的回憶。
　　 可是，“松柏摧為薪，桑田變成?！?。歲月蹉跎，無邊無際，故鄉(xiāng)已是物是人非了。
　　 曾經(jīng)的兒時伙伴年齒已老，鬢發(fā)斑白，難以辨識，執(zhí)手相看淚眼，只能無語凝噎。舅舅惦記著他的妹妹（我母親），這個令他念念不忘的妹妹。當年，他離開的時候她才9歲，入伍臨行前，死死拽著他的衣角，眼淚汪汪，百般得不舍。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生離意味著死別的故事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了，所以，離別總是令人黯然感傷。舅舅安慰她說，哥一定會活著回來的，哪怕是死了，我們也要相見！只是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人生如夢，再次相見，已是人鬼殊途了，我母親早幾年就因病去死了。摩挲著妹妹的遺像，舅舅深陷于喪親之痛中，面色灰暗，久久不肯言語……
　　 最讓舅舅感到傷懷的是，他父親得知他還活著并且準備回家時，十分激動，日夜盼著兒子回家?？墒?，就在前一年，在幾十年的惦念和等待中絕望地撒手人寰。在父親的墳前，舅舅號啕痛哭，這是他一生的淚水，委屈、內(nèi)疚、悲傷，五味雜陳。
　　 舅舅是農(nóng)歷8月13回到家鄉(xiāng)的。原本他打算在中秋節(jié)與家人促膝話舊，樽酒言歡，卻做夢也沒想到，千百次預(yù)設(shè)的團圓竟成為傷痛的離別?；剜l(xiāng)，變成了一個沉重的調(diào)子。還鄉(xiāng)不見家，年老眼多淚。那些亂紛紛的老淚是舅舅一生傷痛的凝聚。
　　 這，是一個家族的命運，是一個家族的痛，更是一個民族的殤。
　　 與舅舅一起回鄉(xiāng)的是一個大陸老兵。他成婚不到一個月就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受限于當年軍中禁婚規(guī)定，他一生沒有再娶，但一直憧憬著有朝一日能與妻子重逢。退伍后他住進了榮民退舍。因為一個月幾十元臺幣的工資讓他窘困，他便去做街警，做門衛(wèi)，給人送報。他不斷地累積著錢物，希望有一天能夠有足夠的錢買車票回家。但是，天不假年，他沒有等到這一天。臨終前，作為當時同鄉(xiāng)會會長的舅舅，接受了他的請求與委托，答應(yīng)有一天把他的骨灰和一封長長的家信帶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只是，他并不知道，半個世紀，生死難猜，他的父母與兄弟都已經(jīng)亡故了。他這個僅一個月名分的妻子在漫長的等待中年華老去，她遵循嫁雞隨雞的思想，終生沒有下堂改嫁，最后沒有等到她的丈夫，在無望中去世了。
　　 接手骨灰盒的是他的一個侄子和外甥。這個傾盡一生寫成的滄桑故事，讓他的家人淚雨不斷，悲傷不已……
　　 五
　　
　　 此去一別，便是經(jīng)年歲月。這次返鄉(xiāng)探親后，舅舅就沒能再次回來。他一直惦念著回家，特別是獲悉兩岸實現(xiàn)三通，堅冰又破時，這種愿望更加的急切。只是，白發(fā)催年老，光景蹉跎，加之病痛的折磨，歸期一再拖延，再相逢已是遙遙無期了。幾年前，年逾八旬，油盡燈枯的舅舅去世了，離世前，他不斷地喊著父母，叫著親人的名字，句句血淚，聲聲悲吟。他把兒子叫至床前。他說，一生異鄉(xiāng)客，百年故鄉(xiāng)心，他人生飄零，一輩子都在流浪的路上，希望有一天能夠葉落歸根，回到父母的墳旁……
　　 舅舅在眼淚和遺憾中總結(jié)了他的人生。他的眼淚和遺言里包含了對家鄉(xiāng)無盡的眷念。
　　 家國夢，團圓夢，于舅舅而言，這個長長的夢就應(yīng)該是回家了。這是舅舅一生的夢，更是一個民族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