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jié)時，老媽出院正好一個月了。急性出血的胃貌似正在迅速恢復(fù)，坐在炕上的她，身邊圍一圈孩子，三個從十六到八、九歲的臭小子，一個五歲的胖姑娘，這會兒正無比認(rèn)真地跟奶奶一起吃飯，七嘴八舌，搶成一片。
　　 我們幾個看著心里樂呵，嘴上卻不得不勸老媽得先少吃一點，生怕再嚇我們一大跳。老媽是急性子又有點固執(zhí)的人，不好好經(jīng)管還真不行。好在有老爸看著，我們才可以放心地出去各自忙碌。
　　 老爸今天挺高興，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白酒，大有如釋重負(fù)歇上一下的感覺。隨著臉色越變越紅，看著屋里屋外跑鬧玩耍的孩子們，和圍在他身邊的我們幾個，爸的話也多了起來。
　　 聊這聊那，興致勃勃。
　　 大概從我們各自成家開始，老爸的性格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整個人變得勤快而溫和，不再喜歡醉酒，一直主動張羅并堅持在外面找活兒干。建筑工地上干了兩年力工，交警大隊上看過三年大門，現(xiàn)在又在移動大廳上做了兩年保安。六十三了，看起來比年輕時還精神，日子過得兢兢業(yè)業(yè)、樂在其中。
　　 老媽也六十五了，這次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生病住院。病情來得很突然，讓老爸和我們幾個這會兒想起來都還像做夢一樣。我們誰都沒想過一向體格好，吃的香睡的好的老媽會得什么病。以為那個每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上班下班的老太太，永遠(yuǎn)都是一個樣子；以為我們一直會吃著她親手包的牛肉餡兒餃子度過每一個周末和年節(jié)。
　　 但是，老媽這次是真的病了，住院了，輸血了，我們家攤上大事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如今的家，父母已變成了小時候的我們，而我們在這樣的時候，則必須變成當(dāng)年的他們。
　　 在醫(yī)院里慌亂地跑上跑下的時候，老爸像一個顧不上被照顧的孩子，跟在我們后面，臉色緊張，一言不發(fā)。當(dāng)老媽終于躺在了急診的床上，他從病房門外走進來，眼睛紅了，明顯是一個剛剛哭過的孩子。
　　 爸變得像個孩子，是我當(dāng)時心里瞬間的感受。如今媽好了，不知為什么，每次回想當(dāng)時媽走急診的過程，老爸從病房外走進的身影和哭過的眼睛，就總是時時閃現(xiàn)在腦海里，讓人到中年的我，開始重新思考習(xí)以為常的這個家和我的父親母親，特別是習(xí)以為常的父親。
　　 他的四個兒女里，我當(dāng)然是讓他最不省心的那個。因為身體殘疾，所以注定終生不同。我的父母兄妹因我而獲的內(nèi)心隱痛，也便各有不同。而對于父親來說，他曾因有我這樣一個殘疾孩子而承受的苦痛，細(xì)細(xì)想來，不堪回首。
　　 在我能追憶到的最早的時光里，爸就是那個背我的人。背著接送我上學(xué)，背著我去看露天電影；背著我去水庫邊上洗澡，背著我在大雪封門的日子往家里趕。我常常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趴在爸的背上，看影子里我的兩個小辮子跟著爸的身體左右搖擺，長在了他的頭上，像豬八戒的兩個耳朵；在八幾年的那場罕見的大雪里，爸雙腿插著沒過膝蓋的雪來姨媽家接我，再插著雪背著我頂著旋風(fēng)暴雪趕回三十里以外的家。原因只是因為：他和媽想我想得一天都挺不了了。
　　 我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爸就一直以我為榮，說我是最聰明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跟別人聊起他的孩子們，他仍然這么說。我知道，也許正是因為爸根深蒂固的、一生不變的評價，才讓我獲得了根深蒂固一生不變的自信。
　　 但我的自信，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超出父親所能理解的范圍，這在他像一個守巢老鳥的眼神里，常常能夠讀到。爸的性格畢竟是溫和的，平時對幾個兒女在生活道路和方式上的選擇，一直表現(xiàn)的關(guān)注但不干涉。只是偶爾在酒后，會多多少少的說出他看不習(xí)慣的事情。而最近幾年里，爸在這種時候，常常說起的還是最不讓她省心的我。
　　 小時候的我倔強頂嘴，擅長狡辯，爭強好勝，天地不服；長大了，固執(zhí)己見，特立獨行，鄙視命運，好高騖遠(yuǎn)。用我媽的話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時至今日，現(xiàn)實中我的境況，似乎被我媽說中了——其他三個兒女基本都過的雖非凡但順?biāo)橈L(fēng)，踏踏實實。只有我，幾經(jīng)折騰，沉浮之中已年屆不惑。老媽常常又罵又嘆，老爸卻一向沉默，不說太多。
　　 面對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種種困境，雖然偶爾又急又氣，但父親從未說出過諸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之類的、非常強調(diào)向命運折服的那類極具迫害力的心理暗示。
　　 顯然，老爸依然堅信我是最聰明的孩子，但生活的神秘和強大，在時時考驗他的每個兒女的同時，也讓老去的父母繼續(xù)承受著一生難斷的牽掛和操勞。
　　 陽光燦爛的秋日午后，老爸在門外洗衣服，曬紅蔥，大病初愈的老媽跟在他后面曬太陽，拉家常。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忙碌的節(jié)奏根本不允許跟他們多呆一會兒。臨走時，爸叮囑過冬的紅蔥和土豆我們一家一份，不要再買，記得隨時來拿就好了。
　　 對于一個疲憊的中年人來說，生活的細(xì)節(jié)很難說清，或者根本不再有心情和精力，用更細(xì)膩的文字方式把它整理出來。但是，我多想讓父母明白這樣一個值得讓他們寬慰的事實：兒女平安幸福，衣食憂自是好的，但如果您的兒女為了一種您們并不完全理解的人生信念，在矢志不渝的奮斗，盡管受盡人生各種無奈的折磨也決不退縮，那您們也應(yīng)該為此而感到高興。因為，“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兒孫自有兒孫福”——無論您的兒女選擇了怎樣的道路，只要他說這就是他愿意過的人生，那就任他去吧！
　　 時光如煙，生活是歌。在即將開啟的新一天的晨光里，已經(jīng)為人父母的我，想著自己的父母，想著陽光下他們相依相伴的身影，一切的缺憾都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