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何處買青春(小說)
一
姚老師反復強調,你要是搞定了這個客戶,以后就不用風吹日曬、拋頭露面地在天橋上拉人了。夏玉珠明白他這么說的意思,無非就是擺出高她一等的姿態(tài):那那那,我給你介紹的,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有錢人!你看看你,穿件純化纖的白襯衫就以為自己是白領了?也不想想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什么眼神?什么眼神?癩哈蟆看天鵝什么眼神?將死之人看窗前的花什么眼神?你姚品清當初看我夏玉珠什么眼神?天橋,你還不一樣是我天橋上的戰(zhàn)利品?
夏玉珠最討厭姚老師面上清高、骨子里卻一萬只貓爪子在撓的樣。每個月退休工資近五千塊,卻摳得要死。軟磨硬泡了小半年,才跟夏玉珠買了兩盒牛初乳、一瓶靈芝粉。姚老師像林黛玉一樣眉尖微蹙、近乎撒嬌地說:“哎呀小夏,你們這保健品也太貴了,這簡直就是在吃黃金嘛?”夏玉珠心道:黃金,黃金算個啥?您也不想想我在您這兒耗費的青春,小半年啊!小半年您就是請個專業(yè)陪聊,也沒這么貼心貼肺。您要真是修行到位,哪至于這么害怕孤單寂寞啊。她此刻就像是幼兒園的知心大姐姐一樣,柔聲細語地安撫著姚品清:“姚老師,您還不相信我嗎?等您吃完這一個療程,走街上,就是這幾年最流行的暖心大叔啦!”
按公司規(guī)定,不在天橋上給人量血壓的時候,夏玉珠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的。她最愛的是那條嫩黃色的連衣裙,大波浪花邊領,乍看給人濃墨重彩的感覺。那裙子卻不急不燥、在腰間沉淀下來,只一條寸余寬的同色腰帶。裙子如浪花一樣沖向膝蓋以下,氣勢磅礴,一時卷起上千堆黃熒熒的雪。夏玉珠第一次去拜訪姚老師時穿得就是這條裙子。開門時姚老師眼神那一亮,夏玉珠就知道這家伙日后必是她砧板上的肉?!靶∠陌?,現在的流行我是看不懂了。你看大街上的姑娘們,哎喲,那都穿的些啥呀?好好的衣服,背后撕開道口子,還有的在胸前那地方裝一堆閃閃發(fā)光的亮片……你說,這不是有傷風化嗎?”姚老師嘴里說著譴責的話,眼睛干的,可全是“有傷風化”的事。他稍微低頭,似乎被夏玉珠光芒四射的美射得睜不開眼,那余光卻賊溜溜地在她臉上掃來掃去。整個一個猥瑣爺爺。
這個客戶是環(huán)城小學的校長,書香世家。自然不能穿這條裙子。
夏玉珠做這行收入并不高,高檔衣服她買不起。還有一套職業(yè)裙,小西裝領,收腰,裙子A擺。買的時候猶豫了很久,一黑一白兩個色,白色好看,就是質地差了點,輕飄飄地,容易讓人小瞧了去。黑色本身厚重,倒是遮了不少輕薄之氣?,F在看來,當初選擇黑色是正確的。能不能讓客戶產生信任,衣著是很重要的。
果然,連郭校長家的保姆都裝著一對X光眼。當面的呵呵過后,夏玉珠的后頸以下約三寸的地方清楚地感受到她嘴角一歪的冷笑。兒子的事情重要,郭校長請了半天假,專門在家等候夏玉珠。夏玉珠這點好,什么場合她都能裝,且會裝。郭校長不起身,也不叫保姆給她倒茶,只輕輕地抬手,讓她坐。
談話直奔主題。郭校長并不如姚老師所講那般迫切,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桌子上的樣品,不予表態(tài)。夏玉珠明白這種人的心理,他們不愿曲尊降貴地與她多說一句話,可是為了至親的人,又不得不與她們這一類人打交道。病急亂投醫(yī),反正他們有的是錢,花點錢心理上得到安慰,又或許真的會有奇跡出現呢?夏玉珠很想說讓她看看病人,又擔心這家人會不會有什么特殊講究,不清楚情況冒然提出要求,不是她的風格。
“小夏啊,你講了這么多,你們這產品簡直就是靈丹妙藥嘛,那還要醫(yī)生干嘛?生病了,直接去找你們不就得了?”郭校長果然老奸巨滑得很。
“也不能這么說啊,郭校長。我們的產品主要是增強免疫力,修復受損的細胞,從而讓病人生活質量上一個大臺階。”夏玉珠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個文化人,要是在話里面帶些華麗麗的修辭……說不定會事半功倍??上ё约憾亲永锏哪湍敲匆稽c點,萬一要是抖偏了……可眼下不下狠藥,想拿下這座山頭還真夠玄。
“不是有句話說愁眉苦臉是一天,清風明月也是一天,那干嘛不清風明月地過呢?郭校長您想想,若您的兒子吃了我們的產品,哪怕只是減輕了他一點點的身體痛苦,我相信您和阿姨的心也會輕松許多的??!”夏玉珠把到嘴邊的“開開心心”換成了“清風明月”,也不知道這樣是否妥當,緊張地等著郭校長的反應。
郭校長不接話。
夏玉珠背心處陣陣發(fā)麻。原以為將這一家人變成她的忠實顧客后,經濟上就可以自由許多。姚品清那只老狐貍,也會對她刮目相看,從而大大方方地買產品?,F在看來,不大可能了。
夏玉珠強打笑臉,準備做最后一次努力。院子里卻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一個面色憔悴的中年婦女推著輪椅進來了。
“一個月四千塊錢,我們家又不是吃不起,你還想什么想?”那中年婦女就是校長夫人了,她上來就把老公一陣數落。末了,又對夏玉珠說:“小夏,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買,按你說的,先買一個療程,四個月的。只要能讓阿俊減輕一點點痛苦,這個錢就花得值!”話說得斬釘截鐵。
夏玉珠嚇得站了起來,不是被校長夫人的出手闊綽嚇到了,而是被輪椅上的人嚇得。郭校長的兒子阿俊參加同學的婚禮,從二樓陽臺上摔下來,還是頭先著地。即便坐在輪椅上,也能看出他是一個高大魁梧的人。那兩只手,關節(jié)那么長。阿俊的頭在左耳上方凹進去一個拳頭那么深,目光呆滯,口中還流著涎……
校長夫人眼一紅,咬著牙板,半是哽咽半是驕傲地說:“我的兒子,將來還要娶妻生子呢!”
夏玉珠偷偷瞥了一下郭校長,只見他剛才還挺得筆直的腰,瞬間削去半截?!傍P姐,給小夏倒茶?!甭曇粢采n老了許多。
二
姚品清也就是在夏玉珠面前裝裝清高。他住的那房子,還是學校80年代蓋的職工樓。當年是風光過,能住進來的都是學校的骨干老師。姚老師是教美術的,當然算不得骨干。他命好,找了個帶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做老婆,優(yōu)先擇了樓層朝向最好的一套。后來運差、命背,和實習老師搞婚外情被老婆捉奸在床。老婆要強,不光嫌他們滾過的床臟,還嫌房子也臟。抱著三歲不到的兒子就去了一所私立名校。
如今,前妻退休后的收入比他高一倍,兒子更是商界精英。這么多年,與姚品清半毛錢關系也沒有。
俗話說寧為雞頭莫為鳳尾。當年的同事都紛紛遷新居了,姚品清退休老師的身份在這舊樓里是相當受尊敬的。年輕時以為不受約束最好,年紀大了,卻想找個人在耳邊念叨念叨了。
雖然只是小學美術老師,姚品清的口味卻是罕見的刁,特別是對女人。夏玉珠身上有的,就像枝頭的果、地里的瓜,將熟未熟時,最讓人想伸手摸一摸的風情。聽她講過去,談未來,讓姚老師有一種重回學校的感覺。說了那么多,繞不過去的,終不過房子、車子、票子罷了。
這正是夏玉珠要的效果,她一個做保健品銷售的,總不能一點兒欲望也不顯露吧?
“哎,姚老師,您不是說客廳里擺鮮花最俗不過嗎?今天這是怎么啦?”夏玉珠一進門,就看到茶幾上新鮮綻放的幾支非洲菊。
“這顏色,比我老家的向日葵還艷?!彼f。
夏玉珠真正想說的是“比我老家的向日葵還俗”,可又猜不透姚老師的用意。最怕這種半吊子藝術家,一言不合就把人關門外了。
“昨天下午,你們公司的小燕子買上來的。嘿嘿,這丫頭有靈氣!你看這花,像不像你們公司的那幾個姐妹,個個都是那么鮮艷明媚?!币ζ非逭f這話時,臉上有一種刻意裝出來的慈祥。
夏玉珠心驚:昨天下午,她在郭校長家時,那個小騷貨來過?她數了數,一共六朵非洲菊。公司正好有六個姐妹。姚品清一個人看這些花兒時,他眼里看到的,實際上是環(huán)肥燕瘦的仕女圖吧?他戴著老花鏡,拿著放大鏡,不放過每一朵花瓣和花蕊……
一股酸臭從胃底翻騰而上,早餐吃的瘦肉芹菜包化作氣,在喉嚨處“呃”地冒了個泡。夏玉珠強咽一口口水:真惡心!
“她來干什么?”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怎么,有了郭校長這個靠山,就把姚老師這邊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啦?”姚老師語氣中帶著些責備:“昨天下午我去醫(yī)院做體檢,早就跟你提過的?我出門時見有點頭暈,就打了個電話去你們公司,正好是小燕子接的。她二話沒說,就陪我去了?!?br />
“小燕子還說,在公司她跟你是最好的姐妹。以后有什么事,叫她跟叫你是一樣的。”
夏玉珠氣得,這他媽什么事?。孔鲶w檢,姚品清什么時候跟她提過要做體檢?還最好的姐妹,最好的敵人吧?那個小騷貨睜著眼睛說瞎話,姚品清會看不出來?這只老狐貍,想拿別人來刺激她,逼她乖乖就范,沒那么容易!
“當然一樣,當然一樣……”夏玉珠訕笑。
“我就說嘛,還是你的服務最貼心。小燕子到底是小你幾歲,太年輕,真是太年輕了。想得到,卻不愿意付出,那怎么行?”姚品清話中帶話:“你放心,我不會經她手買產品的。我的心意,你最懂!”
夏玉珠腦袋里的齒輪轉得“嘎吱嘎吱”響。小騷貨沒有底線,她要的,是玩,放開了的玩……像姚品清這樣的,她沒準真吃得下嘴!那自己就徹底沒戲了。
死心了吧,原想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的。姚品清好歹有一套房子,退休工資又高,只要哄著他寫一份遺囑……自己年過三十,日子還過得虛無飄渺,青春一閃而過,抓都抓不住啊。
想到這,夏玉珠從姚品清身邊過去時,有意無意地挨了他一下。“姚老師,郭校長說哪天方便,大家坐坐,聊聊天呢?!币ζ非逋瑯有捏@:也不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她還真有兩下子,郭校長這樣的人她也能拿下。看來還真是小瞧了她!
走的時候,夏玉珠仍不放心?!耙蠋?,記住啦,不準再找小燕子!”
三
三個月左右,郭校長那邊有好消息傳過來了。阿俊堅持吃夏玉珠的產品,臉上漸漸地生出些肉、飽滿起來。更令郭校長夫婦驚喜的是,阿俊不流口水了!電話里他們激動地追問:“小夏你說,他要是一直吃,會不會恢復正常呢?會不會?”
夏玉珠想起阿俊癡呆的眼神,直嘆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的兒子在金錢的強大作用下,沒有變成植物人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正常人,正常人是怎樣的?說笑逗唱、活蹦亂跳還是娶妻生子、四世同堂?
逆天改命,可能嗎?
“阿姨,我們的產品是一個逐漸修復、調節(jié)身體免役力的過程,精神方面,阿俊更需要家人的陪伴和鼓勵?!毕挠裰椴蝗淘谝粋€母親受傷的心口上撒鹽,這種時候,打太極是最好的?!鞍⒁?,您可以請阿俊以前的同學、朋友來家里玩,說不定能刺激他的神經反應,讓他慢慢地好起來呢?”
“他有沒有愛聽的歌,喜歡的女孩,又或者有特殊意義的小物件……”
電話那頭是漫長的沉默,又好像有郭校長的嘆氣,校長夫人的抽泣。夏玉珠明白,她沒有打擾他們,只在電話這端耐心地等待。
“小夏,晚上你有空嗎?你來家里吃飯吧?”校長夫人再次拿起開口時,聲音里似乎有下了某種重大決定之后的堅定,深思熟慮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定。
夏玉珠正愁找不到機會向他們推銷第二療程的產品,聽了這話,還不趕快答應?只是收線后,她又開始發(fā)愁了:姚老師最近有點古怪,跟她說話時總是陰陽怪氣。前天跟她買了兩瓶靈芝粉,紅色的毛主席,遞一張給她,看她一眼;遞一張給她,又看她一眼。那意味,倒有幾分夏玉珠壓根就不該收他錢似的?可是憑什么?。课蚁挠裰榈腻X,一分一毫都是自己付出勞動,應該得到的。怎么到了你姚品清這里就變味兒了呢?你要真想理直氣壯,就別玩那貓捉老鼠的游戲,明打明地說,兩個人打了結婚證,將來房子、票子全歸我夏玉珠一個人所有。
去郭校長家吃晚飯,這事兒跟不跟姚老師說?不說,將來他又會不會從別人口中知道這事兒?
“小夏,這段時間業(yè)務不錯嘛,又穿一套新裙子?”姚老師上下打量著夏玉珠,這女人,越來越有品味了。先前那條黃裙子是好看,不過,今天穿這身,灰紫色雪紡,合體的裁剪與精湛的縫制,甩出黃裙子幾條街了。
“看來,郭校長那里出手很大方?。 币ζ非逍睦镉胸堊ψ訐系臅r候,左臉上的肉會不自覺地抖兩下,恐怕他沒察覺。
夏玉珠還不想刺激他,多拿的那點提成算啥呀,最多也就是讓她穿得體面點。姚品清的房子才是大頭?!耙蠋煟@不還得感謝您嗎?要不是您,我怎么認識郭校長?”
幾條新裙子就幾乎讓姚品清亂了陣腳,去郭校長家這事,還是不要跟他說的好。夏玉珠主意拿定,反松了一口氣。第一次去郭校長家時,穿得是那套黑色小套裙,現在形勢已經扭轉,就沒必要再穿成那樣了??墒呛髞碣I的新裙子也不能穿,女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敏,校長夫人肯定會懷疑自己,到底從他們家嫌走了多少錢?
于是,晚上出現在郭校長家時,夏玉珠是穿黃裙子的。
果然,郭校長夫婦看她的眼光即欣賞又慈祥,讓夏玉珠心里非常感動。坐下后,她才發(fā)現今天保姆不在,是校長夫人親自給她倒的茶。夏玉珠欠了下身了,連聲多謝,又問保姆怎么不在。郭校長解釋說保姆有事回老家了,這段時間可把你阿姨累壞了。夏玉珠趕緊起身,拉起校長夫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