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村民給我起了“艾買爾江”這個名字，一夜之間像被風(fēng)刮到了村莊的角角落落。天不亮，就有人喊我“艾麥爾江”。連小巴朗（維語：小孩子）也跟著喊。仿佛，連樹上的鳥兒也知道了我叫“艾買爾江”。
　　 有了這個名字，似乎所有人家的門都是為我敞開的。我可以隨意地走進(jìn)任何一戶人家。
　　 我學(xué)會了用“色拉木阿棍”問候；學(xué)會了把右手?jǐn)R左胸，頭微微一傾，向不同年齡的婦女行禮。而她們總會停下來，站直了，以神圣或帶有虔誠的姿態(tài)給我以同樣的動作回禮。這個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右手和心臟是離得最近的時刻。
　　 駐村以來，我深有體會，接近老百姓的最好辦法，那就是擁抱他們的巴朗！擁抱巴朗需要技巧，必須蹲下來，把自己放低，再放低。用友善的眼神，看著他。然后，叫他。他會慢慢地過來。你就抱起他，讓他和你平行，或者高于你的頭頂。他會非常高興。
　　 無意中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門口，如果被他們的巴朗認(rèn)出來，牽著你的手，領(lǐng)進(jìn)家門，主人對你的熱情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每到周一的例會上，巴郎們敲打著我的房門，喊著“艾買爾江”，然后伸出一雙雙稚嫩的小手，排著隊，等我抱抱他們。抱抱巴朗，等于和這一家三代人擁抱了一回。
　　 喜歡孩子，是我的天性。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兒童的摯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記得七十年代初，我家落戶于甘肅靈臺的胡家山。正逢“社教”工作隊駐村。一個小小的胡家山，七戶人家，住了三個工作組。隊長是平?jīng)龅貐^(qū)什么局的一個姓孫的局長，其余兩個忘記了姓氏。他們吃住在隊長家。他們也喜歡孩子，常常和孩子打招呼，玩耍，甚至給孩子們好吃的。可惜，我沒有份兒。他們喜歡的是隊長和會計家的孩子。而我，總被邊緣化。即使在他們當(dāng)中，總被他們忽略。我只好趴在門縫里張望。多想讓他們也能正眼看我一回?？上]有。我便記住了。記住了被別人忽視的傷感。尤其那位孫局長，給別的小朋友散水果糖的時候，漂亮的糖紙捎著我的手指。糖，卻落到了另外一個孩子的手里。一顆糖，讓只有六歲的我記恨了大半輩子。
　　 一次，孫局長外出打獵。步槍沒有上好保險。走火了。子彈穿過他的腳后跟，躺在草叢中呻吟。我的父親趕牛路過，背他回家。血染紅了父親的褲腿。我抱怨父親，為什么背他？他連一顆糖都要看人散發(fā)。父親說：“兒子，人落難的時候，能幫就幫。”后來，孫局長還算有良心，托人給父親捎來了茶葉，和一包牛皮紙裹著的什物。父親打開牛皮紙袋，原來是五顏六色的彩紙裹著的糖果。父親撥了糖紙，給我喂了一顆。我說：“這顆糖還是沒有那顆糖甜?！逼鋵?，那顆糖，我根本沒有吃到，只是想象中的香甜罷了。
　　 沒有想到，幾十年后的今天，自己竟成了一名駐村干部。每當(dāng)看到巴郎們，便想起了自己的過去?；蛟S，在他們看來，我是城里來的“卡德爾”（領(lǐng)導(dǎo)）。只要我有意地看看他們，或者撫摸一下他們的腦瓜。他們便很開心。我也會給巴郎們散糖。有時，散完了，還沒有散到。就會把一顆糖分成幾份，再散出去。我不想傷害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怕他們也會記恨我多年。對于衣著不整的巴郎，我會蹲下來，幫他們系紐扣，系鞋帶，甚至揩去他們的鼻涕。當(dāng)我做著這些的時候，旁邊總有許多目光向我投來。我想，模仿大師阿不都也在看著。
　　 我喜歡抱起巴郎，抱的次數(shù)多了，便沒了陌生感。一個叫穆斯塔潑?薩馬爾江的小家伙，見到我，喊著：“瓊達(dá)達(dá)（爺爺）！”然后伸開雙臂。等我抱起的時候，他叉開雙腿緊緊地夾在我的腰間，小嘴貼著我的臉蛋吻上一口。他的父母都會笑，旁邊的村民也會笑。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場呀？盡管，我們的生活習(xí)俗不同。我比他們多吃了幾樣忌食。巴郎是不知道的。有時候，穆斯塔潑?薩馬爾江撅著小嘴，往我的嘴上親了過來。這個時候，我會有意的躲閃。這是一種尊重。巴郎是不知道的。
　　 年齡稍大的巴郎們，學(xué)著他們父輩的模樣，一見面便主動伸出手來和我相握，嘴里喊著“艾買爾江，亞克西！”旁邊的小女孩們捂嘴笑著，膽大的也害羞似的伸出手來輕輕地和我相握。然后，轉(zhuǎn)身就跑，跑上幾步回頭看看，還揮著手喊著：“伙些（再見）！”
　　 讓我感動的是在一場“麥西來普”上，我喝多了，從一百多雙鞋子里，找不見自己的鞋子。正在那時，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迅速地從鞋堆里找出了我的鞋子。鞋跟朝后，擺在我的面前。我登上鞋子，一把牽過孩子的手說：“來吧，寶貝，和我合一張影！”在同事舉起相機(jī)的剎那間，她的媽媽走進(jìn)了我們的鏡頭，一切都是這么的自然和純真。我便記住了這個小女孩的名字叫古再麗阿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一雙臟的和村民一樣的鞋子，她是怎么區(qū)分出來的？我納悶了好久，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子里墊了二姐做的一雙繡花墊?；蛟S這是唯一不同之處了。被細(xì)心的古再麗阿伊發(fā)現(xiàn)了吧。不管怎么說，能得到一個七八歲孩子的關(guān)注，是多么榮幸的事情。
　　 和巴郎套近乎，沒有任何的目的。他們是純真的，他們不會向我提出吃“低?！薄⒏粫岢觥傲x務(wù)工”合不合理的問題。我們純屬天倫之樂。喜歡聽他們喊我“瓊達(dá)達(dá)（爺爺）！”聽見這樣的稱呼，心里便樂開了花。喜歡巴郎們離去的時候，揮著小手用三種語言和我告別，先是“或喜”、再來一個“再見”、最后一個“拜拜”。我必須得用這三種語言回敬。不然，他們轉(zhuǎn)過身子倒退著，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人影兒不見了，還能聽見這三種聲音的回蕩。
　　 感謝那個時候，被別人的冷落，使我提醒自己作為一名駐村工作干部，怎樣面對純真的巴郎們了。誰不希望自己被人當(dāng)成“人”呢？其實，巴郎們的欲望竟有這么一點點。巴郎們?nèi)绱?，老實巴交的村民依然如此。面對如此純真，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有仰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