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陽酷暑，郁熱沉悶。司心語坐在餐廳的角落里，喝著冰鎮(zhèn)果汁。
　　 她不時地向門口張望，可視線被蒙紗屏風(fēng)擋住了，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穿行而過的人影。她完全可以找個顯眼的位置坐下，但是她與吳志浩總是坐在角落里。表面上是不想受人打擾，其實(shí)是不想被熟人看見。
　　 每周三中午，他們都會在這家餐廳見面，一起吃飯聊天。起初，兩人只是巧遇了兩次，之后便有意無意地開始了這種非正式約定的約會。
　　 午休的時間已過了一半，吳志浩始終沒有出現(xiàn)。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可偏偏忘了帶手機(jī)。
　　 心語已喝了三杯果汁，現(xiàn)在完全沒了食欲。她想離開，可是回辦公室干什么呢？每天中午，辦公室里總是自然地分出兩撥人。一撥是幾個男的，他們圍在一起打撲克。另一撥是幾個女的，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八卦。她不想加入任何一撥，所以每天午休時間成了她最難熬的時刻。自從有了與吳志浩的周三之約，她的午休時光終于變得有那么一點(diǎn)趣味了。
　　 今天她急需見到他。就在昨晚，她的丈夫突然提出了離婚。她還沒有答應(yīng)，應(yīng)該說是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時的她只覺得腦袋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嗡嗡的。她既沒問為什么，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只是漠然地走進(jìn)臥室和衣躺下。她原以為丈夫會跟著進(jìn)來，與她進(jìn)行一場推心置腹的交談，或者帶著愧疚和歉意向她低聲懇求。然而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聽見丈夫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之后便沒了動靜。
　　 這一切對她來說，太突然，太羞辱。在她的認(rèn)識里如“分手”、“離婚”這樣的決定，應(yīng)該由她提出，才不會有失面子。她想哭，可不知怎么了，卻哭不出來。只覺得腦袋發(fā)脹，臉頰發(fā)燒，兩眼冒火。她望著時鐘，思緒翻騰，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她便起床，匆匆離開了家。
　　 走時，她沒有去開書房的門，也不知道丈夫是否還在。其實(shí)，在與不在，她都無所謂，只是希望別碰見了。她差不多是懷著一種逃離的情緒從家里跑出來的。出了家門，對著灰白的天空用力地猛吸了幾口空氣，直到此刻，眼淚才慢慢地滑了下來。
　　 上午開會時，他與吳志浩也見著面了。在公共場合，兩人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用眼神快速并不易察覺地互相招呼一下。這種神秘的對望只有他們自己會懂。不過今天，她沒有用眼神回應(yīng)他，只是默然無力地垂下了眼眸。她也看見吳志浩隨之而來的失望的眼神，可她沒有心情與他玩這種“心靈感應(yīng)”的游戲。她需要找個人，找個地方，將昨晚的事情一吐為快。當(dāng)然依她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可找的人也只有吳志浩了。
　　 可是吳志浩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使心語認(rèn)為他應(yīng)該是生氣了。上午自己對他的冷漠，或許傷了他。心語心想，如果他真是個如此小心眼的男人，那昨晚的事也就不用跟他講了。即便說了，應(yīng)該也不會得到任何安慰和幫助吧。
　　 她看時間差不多了，于是結(jié)了帳，起身準(zhǔn)備離開。就在此時，吳志浩匆匆進(jìn)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她坐著的小角落。他滿頭大汗，襯衫已濕，看樣子應(yīng)該是跑來的吧。外面的氣溫接近四十度，稍稍動一動便使人大汗淋漓。他坐下后繼續(x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很少運(yùn)動，這樣的跑動對他而言應(yīng)該是很難適應(yīng)的。
　　 心語見他坐下，于是重新入座。
　　 “等急了吧？”吳志浩拿起桌上剩下的半杯果汁，喝了一大口。
　　 “你吃午飯了嗎？”心語問。
　　 “沒吃？你吃過了吧！”
　　 心語搖頭。
　　 吳志浩立即點(diǎn)了兩份午餐。
　　 “我不想吃。”心語說。
　　 “怎么，生氣了？”吳志浩已將果汁喝完，“領(lǐng)導(dǎo)抓著我不放，一直在談下個月的工作計(jì)劃。”
　　 “你是局長助理，這也很正常?！?br />　　 “你能理解就好?！?br />　　 心語看著眼前這個男顏知己，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來。
　　 吳志浩被她這突然的哭泣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我都道歉了，怎么還哭起來了呢？”
　　 心語也覺得在餐廳里哭哭泣泣的不太好，雖然兩人坐在一個較避人眼目的位置，但畢竟不是封閉的環(huán)境，人來人往的，很難說不會被人看見。
　　 她用紙巾抹掉眼淚，“跟你沒關(guān)系。”
　　 “那是什么事？是不是你們科長又罵你了?！眳侵竞频氖治粘扇^在桌子上不重不輕地捶了兩下，“那老王‘八’，就會欺負(fù)女人。”他故意加了個“八”字，惹得心語破泣而笑。
　　 “不是的，你別亂猜了?！?br />　　 “究竟是什么事？”
　　 “沈森昨晚提出離婚?！毙恼Z以極快的語速倒出了在心口堵了十幾個小時的心事。
　　 “什么？”雖然她說得極快，但吳志浩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他不太相信。
　　 “沒聽見？要我再說一遍？”
　　 吳志浩擺了擺手，將視線看向餐廳里，好像在提防是否有人在一旁窺視或偷聽。
　　 他壓低了聲音，“為什么？不會是因?yàn)槲野桑俊?br />　　 “應(yīng)該不是?！?br />　　 “那是為什么？”
　　 “不知道。”
　　 “你沒問嗎？”
　　 “我什么話都沒說?！?br />　　 “你下面準(zhǔn)備怎么辦？”
　　 “不知道，我覺得受到了好大的侮辱?！?br />　　 服務(wù)員端著午餐走過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說話。
　　 吳志浩顯然很餓，他快速地吃完午餐，而心語幾乎沒有動筷子。
　　 吃完飯，下午上班的時間差不多也快到了。兩人為沒有時間繼續(xù)細(xì)談，有點(diǎn)失落。
　　 “你下班后還回家嗎？”吳志浩問。
　　 “今天我想回媽媽家?！?br />　　 “也好，晚上我都不方便了，你是知道的?！?br />　　 心語點(diǎn)點(diǎn)頭。
　　 “不然，明天中午我們再出來，好好地商量商量?！?br />　　 心語再次點(diǎn)了點(diǎn)頭。
　　 “姐！”
　　 心語心頭一驚。
　　 “姐，果然是你呀，我在那里看了半天，想著應(yīng)該是你。”司心然大著嗓門，走近他們。
　　 心語朝弟弟走來的方向看去，希望不要再有其它的熟人。
　　 “就你一個？”心語問。
　　 “還有幾個老同學(xué)，你也認(rèn)得的?！毙娜换仡^向不遠(yuǎn)處的幾個人點(diǎn)了兩下頭。
　　 “他們在等你吧，快去吧！”心語想趕緊將弟弟支走，于是催促道。
　　 “沒事?！毙娜挥挚聪騾侵竞?，禮貌地說：“你好。”
　　 “你好。”
　　 心然見姐姐沒有介紹他們認(rèn)識的意思，于是主動自我介紹：“我是心語的弟弟，叫心然?！?br />　　 “我是心語的同事，吳志浩。”
　　 心然聽后突然歪嘴詭秘地一笑。
　　 心語看見，忙拉了他一下，“快走吧，你同學(xué)在等你呢。我們也要回去上班了。”說完便起身往外走。
　　 在過去，她與志浩總會故意一前一后的離開，好拉開幾分鐘的距離?？墒茄矍暗艿茉谶@，這樣做會顯得有點(diǎn)“此地?zé)o錢三百兩”，所以兩人只好一并走出了餐廳。
　　 心語一邊走，一邊回望，怕弟弟跟在后面。她故意走得很慢，而志浩似乎心領(lǐng)神會，疾步走在前面。不一會兒，兩人已經(jīng)相距很遠(yuǎn)了。
　　
　　 二
　　 下班后心語直接回到媽媽家。司媽媽見女兒回來，特別高興。她已有兩個月沒見到女兒了。上次見面還是心語小產(chǎn)，司媽媽在醫(yī)院里陪她。
　　 “你怎么這么多天沒回來，身體還好吧？”司媽媽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問。
　　 “沒空嗎？”心語答。
　　 “這么忙呀，那更要注意身體了?！?br />　　 “嗯，我身體沒事。媽，你自已才要多保重呢。我在家住幾天陪陪你好不好？”
　　 “好呀，那當(dāng)然好呀。不過，沈森會不高興吧?！?br />　　 “不會，他出差了?！?br />　　 “是嗎？那好?！?br />　　 司心然在一邊看著，干笑了兩聲。那笑聲好似在說“鬼才相信”。
　　 心語對著他的小腿踢了兩下。
　　 “干什么？干嗎踢我，疼不疼呀？媽！你看，姐一回來就欺負(fù)我！”
　　 司媽媽笑著說：“好啦，好啦，都這么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br />　　 “見姐姐回來，也不倒杯水來?！毙恼Z故意轉(zhuǎn)移話題。
　　 “去，小弟，給你姐倒杯水去，我去給你們做晚飯?！彼緥寢尯逯娜唬黄疬M(jìn)了廚房。
　　 見他們走開，心語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心語的弟弟并不是司媽媽親生的。他其實(shí)是司爸爸從外面抱來的。心語記得，那天很冷，剛剛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爸爸回來時，棉大衣上全是雪。他進(jìn)屋后，沒有急著脫去棉衣，而是從懷里抱出一個小奶娃。紅撲撲的小臉，明亮亮的眼睛，這就是從此以后在這個家里長大的司心然。
　　 司爸爸對這個孩子并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只是跟妻子說孩子的媽媽去世了。而司媽媽也沒有多問，只是接過孩子抱在懷里，從此視為已出，細(xì)心養(yǎng)育。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司爸爸已去世多年，司心然依舊跟著司媽媽一起生活。
　　 飯后，姐弟倆坐在陽臺上乘涼。
　　 “姐，你有問題哦?！毙娜还首魃衩?。
　　 “你想說什么?！毙恼Z知道弟弟想對中午的偶遇進(jìn)行一番試探性的談話。
　　 “那個吳志浩……”
　　 “怎樣？”
　　 “你們不是單純的同事吧？”
　　 “你少亂想，不是同事，是什么？”
　　 “那你們看見我時，怎么一個個臉紅得跟包公似?！?br />　　 “包公的臉是紅的嗎？”
　　 “那就是關(guān)公，關(guān)云長?！?br />　　 “你看我們哪個有那長的胡子呀？”
　　 “別咬文嚼字，你們就是都臉紅來著。”
　　 “哪有臉紅？少在那里瞎‘掰掰’？”心語朝他瞪了一眼。
　　 心然立馬一臉嚴(yán)肅地說：“我哪有瞎掰？瞎子都能看出來?！?br />　　 “看出什么來了，你敢瞎說，小心我挨你?！毙恼Z嚇唬道。
　　 “你打呀，你打我呀，你打得過我嗎？”心然重重地呼著鼻息。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就是別跟咱媽亂說，讓她老人家煩心?！毙恼Z沒有心情跟弟弟繼續(xù)耍嘴皮。
　　 “我當(dāng)然知道，這還用你說，天天在家陪著媽媽的是誰呀？是我！說得好像就你一個人知道心疼老媽似?！?br />　　 “好，好，你最行了，這可以了吧！”心語心里煩亂，無心與他再爭執(zhí)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司心然突然冒出一句：“姐夫根本沒出差吧？”
　　 “嗯？”
　　 “別裝了，他剛跟我通過電話?！毙娜豢匆膊豢葱恼Z，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他問你在不在?！?br />　　 “你怎么說？”
　　 “我當(dāng)然如實(shí)回答了?！?br />　　 “什么？”
　　 “他說，過一會就過來?！?br />　　 “啊？你神經(jīng)呀，怎么不跟我說，自作什么聰明？”心語從椅子上跳起來。
　　 她迅速穿上外套。剛要出門，司媽媽從房間里探出頭來問，要去哪？司語搪塞說去超市買點(diǎn)東西就回來，便急匆匆地下了樓。
　　 下樓沒走幾步就看見丈夫沈森的汽車緩緩地開來。她迎上去，擋在車前。汽車被迫停在巷子中間。
　　 “你讓我把車停好行吧？”沈森將頭伸到窗外。
　　 心語面無表情的站在車頭沒挪動。
　　 “那你上車，我們談?wù)劇！鄙蛏终f。
　　 心語依舊堵在車前，搖了一下頭。
　　 “你這是干什么？你躲在這，我們的事情就不存在了嗎？”沈森已有些不耐煩。
　　 “你們還是上樓去吧，堵在這，不好吧！”心然不知何時站在了心語的身后。
　　 “你跑來干什么？”心語聽見忙回頭，又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樓上，只見司媽媽正趴在窗臺上看著他們。
　　 她只好往路邊移了移，讓丈夫?qū)⑵囃＿M(jìn)停車區(qū)。
　　
　　 三
　　 大家都默不作聲，各自分坐在幾張沙發(fā)上。司媽媽看著女兒和女婿，臉上露出擔(dān)心的神情。心然盤腿坐在長沙發(fā)的一角玩著手機(jī)里的游戲。
　　 “心然，把聲音關(guān)小點(diǎn)?！彼緥寢尩恼f話聲低沉而嚴(yán)肅。
　　 “噢……”心然乖乖地將手機(jī)音量調(diào)成靜音。頓時屋內(nèi)靜得出奇，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和偶爾從窗外傳來的車輛聲，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靜默。
　　 司媽媽說：“怎么了？都不說話。”隨即又看向女兒：“為什么撒謊，發(fā)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拌嘴了？哪家夫妻不吵架，至于離家出走嗎？”
　　 “我哪有離家出走，我就是想回來看你嗎？”
　　 “真的嗎？”司媽媽的眼睛從老花鏡的上面看過來。
　　 心語不再出聲，低著頭，臉脹得通紅。
　　 “媽媽，我們沒吵架。其實(shí)……”沈森終于開口。
　　 司媽媽溫和地看向女婿，顯出仔細(xì)聆聽的樣子。
　　 “是我的問題，我想……我想，離婚?！鄙蛏f完立即低下頭，不敢再看司媽媽。
　　 司媽媽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她把老花鏡從鼻梁上拿了下來，用食指和拇指在鼻梁的凹陷處揉了揉，輕輕地嘆息著。
　　 大家又默默地坐了幾分鐘，司媽媽起身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并關(guān)上了門。心然看媽媽進(jìn)了屋，也起身跟了進(jìn)去。
　　 心語氣惱地說：“你跑來干什么，非要這樣嗎？你看你，把我媽給氣的。”
　　 “你一早就走了，白天我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你都不接，晚上更是不回家?！?br />　　 “白天不用上班呀？再說，我回家看我媽不行嗎？”
　　 “那我們的事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
　　 “你同意不同意離婚？”
　　 “我同意怎樣？不同意又怎樣？”
　　 “同意的話，我們好聚好散。不同意的話，就各自請律師。”
　　 心語聽了這話，明白沈森是鐵了心的要離婚。她越想越氣，而且到現(xiàn)在，她都不知道沈森提出離婚的原因?？墒撬珢勖孀?，爭強(qiáng)好強(qiáng)的個性讓她問不出口。她認(rèn)為如果自己問了，就是在表示對他還有不舍，而且在姿態(tài)上也顯得低三下四。這是她堅(jiān)決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