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父親的婚事(散文)
記得有人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有人說,這是至理名言,有人說,這是婚姻的木馬病毒。無論怎么樣,說起婚姻,許多人總是會聯(lián)想到“愛情”這個詞。只是,婚姻與愛情往往是不對等的。愛情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包含著太多的希望和責任。
當初,父親與母親的婚事,是因為愛情,還是包含著別的因素,不得而知。父親的婚事一直讓我思考,也讓我懂得,父親與母親的結合,與“愛情”肯定是有距離的。母親不識字,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愛情”兩個字,而父親肯定不是因為愛情與母親結婚的,只是父親與母親用一生的努力,告訴世人,什么叫不離,什么叫不棄。
父親與母親同在一個村子,按理說,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事實上,他們不但走到了一起,而且攜手走過所有歲月,直到終老。
父親有文化,年輕時候就走出大山謀生去了。十七、八歲就參加了革命工作,成為一名拿國家薪水的干部。那是在國民黨敗退臺灣,共產黨掌權執(zhí)政的過渡時期。父親與所有國民一樣,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人生的光茫。那些被共產黨趕下臺,失去權力,失去家產的地主富豪,不可能甘心。父親兄弟姐妹七個,因為家里窮,兩個妹妹被送出去做童養(yǎng)媳,兄弟幾個,只有父親有些文化,走出了大山。
大概是因為父親的命運,沒有在縣政府一直做下去,父親最后還是回到了山里,一直生活到回歸大山的那一天。這在當時,這樣的事,也是不少見的。農民是樸素的,為縣政府做事是為了生活,回農村也是生活。只是時勢的變遷,讓許多人看重了利益和面子,讓許多人看到了一個政府干部與一個農民的區(qū)別。共和國成立初期,許多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告老返鄉(xiāng),做了一輩子的農民,大有人在。在現代人看來,難以理解。也許,這就是人生觀與價值觀的不同。
回到村子里,父親已到了而立之年,婚事肯定是擺上了日程。母親的第一位丈夫因病去世,帶著七歲和五歲的兩個兒子過日子,甚是辛苦。大概是村子里的人成全了這樁姻緣,父親就這樣未做新郎先做爹,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父親與母親結婚后,又養(yǎng)育了我和兩個妹妹。
歲月是最具說服力的。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在那個艱苦而貧窮的土地上,用自己的辛勤勞動養(yǎng)育了五個孩子。父親總是說,我是村子里的力霸,村子里的重體力活少不了我。在那個大集體里,靠的是體力,為了能多掙“工分”,體力活也是搶著干的。有些姑娘,甚至不顧自己在經期,重體力活干得太多而落下病根,那是很普遍的。
俗話說,“后媽”難做,“晚叔”也是艱難。兩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父親為“叔叔”。我這個親生兒也是叫了一輩子的“叔叔”,聽說是我與父親生肖“相沖”,只能叫“叔叔”。也是奇怪,我叫了幾十年的“叔叔”,我與父親也真是相安無事。
做了“晚叔”的父親,與母親一起,把五個孩子養(yǎng)大。讓父親深感欣慰的,兩個不是親生的孩子,虎頭虎腦,健康活潑。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對兩個哥哥,從沒有另眼相看,反到是看重一些。
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從來沒有想過,兩個哥哥與我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一直到現在,雖知道父親與母親的婚姻,但也是和睦。兩個哥哥口里叫著“叔叔”,內心里對這個“叔叔”的敬重,溢于言表。那時候的農村,雖能吃飽肚子,經濟收入幾乎是沒有的。父親愛喝酒,十一、二歲的大哥,步行十多公里,用自家產的玉米去換一斤酒,以解決父親的飲酒之痛。幾十年過去了,村子里還會有一些老人說起這事,夸大哥是如何地孝敬這位“晚叔”。
農村的娃,從小與泥土打交道,不上學直接參加生產勞動的比比皆是。而父親一直讓大哥、二哥好好讀書,在村子里都算得是文化人。后來的時勢,讓所有人明白了,多讀書對于走出大山是多么的重要。
我隱約記得“文革運動”的那些事。手拿“紅包書”,高呼著口號的小將們,摩拳擦掌,最喜歡的就是揪出“反革命分子”,而后就是抄家。村子里的宗祠堂里,擺滿了各式各樣,從那些“反革命分子”家里抄來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在那個窮山溝里,家里有幾件舊式家具,算是不錯了?!拔母镞\動”開始時,父親看到墻上那些亂糟糟的大字報,意識到自己會成為“運動”的對象,就以分家的形式,讓兩個哥哥分開住,母親留下來照顧兩個哥哥的生活,父親帶著我們三個子女回到自己的住房。
事實上,兩家住房相距不到五十米,村子里就叫“上臺門”,“下臺門”。但畢竟是兩個家庭,那些小將們真是父親想的那樣,抄家只弄走了屬于父親的幾件舊家具,哥家的平安無事。父親想著,不要因為自己連累了不是親生的兩個兒子。在父親與母親被關押的那些日子里,小的妹妹還要抱在懷里,兩個哥哥帶著我們三個小的,唱起了鍋碗瓢盆的家庭曲,度過了這個家中最艱難的日子。
“運動”過后,我們一家人又住在了一起。兩個哥哥也已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父親很要面子,不愿意讓別人說,因為不是親生,就不管了。大哥,二哥的婚事,都是父親一手張羅的。父親很注重家風,對兩個哥哥要求甚是嚴格,兩個嫂子都是父親點頭定下來的。按照習俗辦喜事成家,也算是對兩個哥哥已經過世的父親一個最好的交待。
父親的一生,就是這樣,只求付出,未曾想著得到什么。
大哥、二哥成家后,父親提出分開過,讓大哥、二哥過自己的小日子。分家的那天,我清楚記得寫“分書”的時候,村干部,三個舅舅都在場。房子家產雖是不多,父親很干脆,原來是誰家的,歸誰家所有,不用討論。意思是說,兩個哥哥的父親留下來的歸兩個哥哥所有。自己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回到自己的住所。在大哥、二哥是否贍養(yǎng)父親時,意見就說不到一起了。村干部、三個舅舅堅持要兩個哥哥與自己親生的一樣,要承擔贍養(yǎng)“晚叔”的責任。兩個哥哥也提出理應來承擔贍養(yǎng)“晚叔”的責任。而父親堅持說,我自己有兒子,只要他們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最后還是按父親的意思,沒有把兩個哥哥承擔父親年老時的贍養(yǎng)問題寫進“分書”里。只是,多少年來,兩個哥哥,從來沒有忘記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父親親眼見著村子里,有些親生兒子打罵父親的,他笑了,笑那些不孝子孫,笑自己的好日子。
父親與母親,就是這樣過著自己的日子。
父親的婚姻,讓失去丈夫的母親,重新有了一個溫暖的家,讓母親在喪夫的痛苦中走了出來。父親的婚姻,讓母親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讓兩個年幼的孩子又有一個完整的家。只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看到父親婚姻里的愛情,看到的更多的是責任。父親的一生,總是把“責任”兩個字扛在肩膀上,一直沒有放下。到了年事已高之時,也總是對我們幾個子女教導著,人生應該如何去擔當責任。
也許,當父親年老之時,坐在大門外曬著太陽,一定回憶著從縣府大院回歸故里后的得失,一定回憶著當年娶母親為妻的情景,也會回憶起養(yǎng)育子女的辛苦。晚年的父親,除了說“好”,沒有太多的表達。一個個子女長大成人,離開大山,盡管最后留下的,只有父親與母親,當我們一個個開著自家的小汽車,大包小包來看望老人的時候,不難想象,此時的父親與母親是多么的幸福。
也許,父親的婚姻與其說是“娶”,不如說是“嫁”更為恰當。兩個哥哥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內心對這個“晚叔”的感激之情,藏不住那么多,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在外,讓父親的晚年感到由衷的踏實。
世事總是向著美好,在父親八十壽宴上,當兩個哥哥在眾多賓客的注視下,恭敬地向這位老人敬酒的時候,父親說著:“好、好、好”的時候,無論如何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那熱淚盈眶的場面,讓所有人感動,讓所有人敬重這樣一位老人。在父親看來,這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那就是圓滿。父親終老的那一天,兩個哥哥含著淚水,按照當地習俗,從心底里演繹著一個親生兒子應該做的所有事情。也許,這是對故去的人最好的安慰。
父親的婚事是多么的平凡,平凡中所見的都是滿滿的真切的感情。對母親的夫妻之情,對子女的養(yǎng)育之情,對世人的寬容之情。也許,父親與母親牽手一輩子平凡得只有堅守,平凡得只有責任。自我們懂事起,父親與母親總是會吵鬧,在吵鬧中度地了一生。但從來沒有惡言惡語的時候,也從來沒聽到過“離婚”兩個字,相濡以沫于一生。父親與母親沒有太多的誓言,只是他們的婚姻總是那樣的穩(wěn)固,用自己的一生實踐了對婚姻的忠貞,也是對“撫爾秀頸,擋你此生風雨”的最好詮釋。相比于現在,任憑是官至相國,還是億萬家財,或是海誓山盟,視婚姻為兒戲的那些人,都會讓當世人遜色許多。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追求,都會有自己不同的人生觀。在歷史的長河中,大多人默默地過著平實的生活,在這個社會里,有這些人用自己的一生維系著社會的堅固,維系著家的安好,才會有那些人去成就輝煌的事業(yè)。父親的一生,就像浩瀚的夜空中閃耀著的星星,讓每一個人仰望,讓每一個夜晚變得更加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