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永遇樂】牽牢我的手(征文·小說)
我覺得我并不是他上輩子的情人,而是他的仇人。
媽媽說,在我剛出生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立即變了臉色,一甩手走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喝得醉醺醺。他是回來找媽媽吵架的。他噴著酒氣,惡狠狠地瞪著在媽媽懷里吃奶的我說:“媽的!要能改變的話,老子用泥巴給她捏根雞雞粘在下面!”昏暗的燈光下,他那張陰鷙的臉十分嚇人。媽媽摟緊我,悄悄轉(zhuǎn)向另一邊,沒有回應(yīng)他荒唐的言論。我的生命與她息息相關(guān),在過去的九個多月里,陪伴她的是我,至于眼前這個男人,只是偶爾回來和她睡一覺,在她肚子里播下種子,然后又回農(nóng)場陪他的那群羊去了。媽媽說,他寧愿抱著剛出生的羊羔滿山跑也不愿意抱你一下。
當(dāng)然,這件事直到我原諒他之后媽媽才肯告訴我,她怕增加我心里的仇恨。從小到大,我所感受到的父愛只有打罵,我記憶中父親的形象,也永遠是一個頂著一張被酒精燒紅的臉對我大吼大叫的男人,他的一雙鼓突的眼睛成為我童年最害怕面對的東西,那里面仿佛藏著兩只猛獸,一直對我虎視眈眈。
我是一個不討好的存在,我的出生成為媽媽的負擔(dān)。
在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他滿心以為第三胎會是一個兒子——他做夢都想要兒子,但我偏偏違了他的心愿。他的嫌棄助長了奶奶的威風(fēng),奶奶雙手叉腰,站在當(dāng)院歇斯底里地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你要生下她你就自己帶,我是不會幫你帶的!一個丫頭片子,賠錢貨!呸!”
不到三個月,媽媽就把我甩到后背,用一條背帶把我和她緊緊綁在一起。她帶著我去耙田,一手拽著牛繩,一手揮著鞭子,雙腿叉開站在耙床上,隨著耙床的翻滾嘭嘭地跳動,我也在她后背嘭嘭地跳動,沉重的耙床碾過長著稀稀疏疏野草的田野,喘著粗氣向前方爬行,污水像浪花一樣濺起來,灑滿了我和她的后背。這項活兒本是男人干的,而那個男人此時定然在農(nóng)場侍候他的羊或者撿些枯枝兒燒火,也或者在把稀里糊涂跳上岸的魚兒扔到水里去。
原來我還不如一條魚。在聽到這些故事時我心里想。
他的暴虐的脾氣從他被農(nóng)場辭退后變本加厲,終于有一次,他動手了!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一頭撞到了他的懷里,他嫌棄我擋了他的路,一腳踢飛了面前的一只三腳破凳,那只凳子在地上咯咯咯地翻轉(zhuǎn)幾圈,撞上正在端著一大盆稀飯往屋里走的媽媽,媽媽的膝蓋忍不住彎了一下,那盆稀飯哐一聲倒下來,滾燙的稀飯帶著騰騰熱氣向四周漫延,蛇一樣爬到了他的腳下。我嚇呆了,媽媽也愣住了,臉上的驚愕失望心疼和愁苦烏云一樣掠過,她甚至忘了腳腕的痛,看看地上的稀飯,又小心翼翼地瞅著爸爸的臉色,兩手不停地在衣擺上擦著,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爸爸朝她撲了過來,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在那攤還冒著熱氣的稀飯里,他含糊地咆哮著,漲紅的臉魔鬼一樣扭曲可怖。我哇地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被按在地上的樣子,她屈辱的半跪著的姿勢和頭發(fā)上沾著的米粒,成了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影像。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每當(dāng)回憶起這個畫面時我就臆想出無數(shù)種可能的后果,我想我應(yīng)該要去撿起那只三腳凳扣在他的腦袋上,或者拿來那把缺了口的菜刀橫在他面前,欣賞他一臉驚懼和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我什么也沒有做,我只是站在一邊傻瓜一樣地哭著。這或許是我后來不回家的原因,也或許不是。
他一直反對我上學(xué)的?!白x再多書也是別人家的人?!彼偸且荒橁幊脸恋卣f。我明白,他為媽媽一直沒能給他生個兒子耿耿于懷。
為了證明自己比男孩更優(yōu)秀,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得到的獎狀一摞又一摞,貼滿了家里的四面墻壁,也得到了全村人的贊譽和肯定?!坝襦锉饶型迋儚姸嗔?!”他們總是一臉羨慕地對爸爸說,然而爸爸卻看到他們那薄薄的羨慕之下更深一層的不屑,至少他是這樣認(rèn)為的,他們假裝在他面前表演著自己有多喜歡女娃,卻話題一轉(zhuǎn)沒完沒了地談起連他們自己都非常嫌棄的兒子,語氣里滿含著得意,這時候爸爸只好沉默。話題由他而起,過程卻與他無關(guān)。
盡管如此,他還是接過了媽媽手上那條沾滿了泥水已經(jīng)變得僵硬的牛繩。冬日的早晨,他扛著犁耙牽著老牛走在小路上的背影有些落寞,卻很堅毅。媽媽說,他因為許久不做農(nóng)活,犁出的犁溝歪歪扭扭,笨拙得像小孩玩過家家一樣,所有人都取笑他,然而他卻無動于衷,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似乎永遠也改不了他的壞脾氣,時常對媽媽大吼大叫,有時候只是因為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譬如飯煮得不夠熟之類,有時候甚至沒有理由。每當(dāng)他對媽媽破口大罵的時候,我總是伸開雙手,一臉倔強地站在他面前。有幾次我惹惱了他,他對我惡狠狠地舉起了拳頭。我閉上眼睛等著。然而拳頭久久沒有落下來。我聽到他在屋里咆哮著轉(zhuǎn)圈,大聲咒罵我和媽媽。
我終于找到了報復(fù)的機會。
高考過后,他態(tài)度強硬地要求我報考醫(yī)科大,而我卻在報考志愿的前三欄都填上了同一所藝術(shù)院校。我并不是那么喜歡畫畫或者跳舞,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惹惱他,我喜歡看他氣得暴跳如雷的模樣,他揮著拳頭卻只能在屋里轉(zhuǎn)圈的樣子讓我生出一絲快感。他老了!老得像一只困獸,空有架勢卻拿我沒辦法。然而我還是低估了他的反應(yīng),這一次,他真的怒了!他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從褲腰里抽出皮帶,默不作聲地朝我走來。我站在他面前,一臉不屑地看著。他不會打我的!我心想。然而那條皮帶還是落了下來,我聽到它劃過空氣時發(fā)出一聲呼嘯,接著眼前黑影一閃,我的胳膊立即火辣辣地疼起來。我抬起頭,錯愕地看著他。那條皮帶第二次舉起的時候,媽媽撲在了我身上,皮帶打在她身上的聲音悶悶的,像打在棉花堆里,我看到她脖子上的紅印以極快地速度長了起來。
“這么多年我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你就是一只喂不飽的白眼狼!你糟蹋了老子多少錢,居然還敢跟老子過不去!”他嘴里罵著,繞過媽媽想來打我。媽媽死死地抱著我,不停地轉(zhuǎn)圈,始終把后背對著他,那條皮帶有時候會落下來,有時候劃過空氣甩在墻壁上,把墻上的石灰打下來一片。
“你有資格來管我嗎?這些年你除了打罵還有什么?我們是人,不是你養(yǎng)的小狗!我知道你氣恨媽媽沒有給你生個兒子,就憑你這樣的人,活該你沒有兒子!”我氣極了,那句埋在心里許多年的話一下子脫口而出,說完后,覺得一陣暢快,像拔掉了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我看到媽媽淚水漣漣地看著我,眼里有種嗔怪的味道,而剛剛那個還威風(fēng)凜凜的男人一下子臉如死灰,他拿著皮帶的手抖了起來,爾后他閉上眼睛,又睜開,沖過來把媽媽從我身上拔掉,一腳把我踹翻在地,皮帶如雨點般落下來。媽媽哭喊著來阻止他,我大喊著媽你別管,讓他打死我!打死我他就舒服了!我抱著頭趴在地上,打算以死抗?fàn)?。他丟下手里的皮帶,沖到房里把我所有的書搬出來,連同那張大紅的錄取通知書一并點燃,熊熊的火苗映紅了他咬牙切齒的臉。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看著心愛的書在火里一本本地化為灰燼,把我的希望連同前途燒得干干凈凈。我覺得這里再沒有什么留戀的了。當(dāng)天夜里,我偷偷溜出了家門。我離家出走的時候身無分文,餓得受不了了就拼命喝水充饑,后來終于找到了一份流水線上的工作,等到稍有點積蓄后我報考了成人大學(xué),打算一面打工一面學(xué)習(xí)。
三年后,我的工作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那年中秋節(jié)走在路上,突然聞到風(fēng)里帶來一陣濃郁的桂花香,我想起了媽媽,不知道她過得好嗎?
我忍不住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姐姐說,自從我走后,爸爸好像變了一個人,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和媽媽吵過架,媽媽一直托人四處打聽我的下落,把眼睛都哭壞了。“你給他打個電話吧?!弊詈蠼憬阏f,“他總是來問我,玉囡有沒有給你們打過電話?如果打了一定要告訴他!妹,你回來吧,他真的很可憐!”
“可憐也是自找的!”我抹掉臉上不爭氣的淚水。
我撥通了家里的座機,響了兩三聲后有人接了起來。
“喂?”電話里的聲音低沉渾厚,我立馬掛掉。我知道是他。兩三分鐘后,我再一次打通了電話,這回是媽媽接的,她聲音抖抖地問:“是你嗎?”
“是我,媽?!?br />
“死囡,你終于舍得打電話回家了!嗚嗚嗚……”電話里的媽媽泣不成聲。
“我這就去買票。”我說。
看到站在村口迎接我的媽媽時我說:“媽,你呆會走在前面,如果他不歡迎我,我轉(zhuǎn)身就走!”
“傻囡,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這么多年,你一直沒明白你爸爸的心?!眿寢寚@了口氣。
看到爸爸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他站在院門口一臉害羞地等著我,樣子居然像一個剛進門的新媳婦。他忙忙地跑過來,笑了笑,搶過我手里的行李箱往家走,那頭白發(fā)刺得我眼睛生疼。
姐姐說的沒錯,從那之后,爸爸好像變了一個人,他對媽媽不再大吼大叫了。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居然發(fā)現(xiàn)他在給媽媽染頭發(fā),動作輕柔笨拙,媽媽一直埋怨他把染料涂到了耳朵上,他只是憨憨地傻笑。
幾年之后,媽媽在給我的電話中說,爸爸的記憶慢慢減退,患上了老年癡呆,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但他一直記得我,總在念叨我的名字。有一天媽媽哭著說:“玉囡,你爸爸走丟了!我和你姐姐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彪娫捓锏膵寢岓@慌失措,我聽出了她的絕望。我心里一沉,立即沖出去買機票。
回到家放了行李,我顧不上坐一下就立即出門去找,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塊田地,找遍了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問了鄰近遇到的所有人。一天,兩天,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像從世界上蒸發(fā)一樣,沒有留下一點蹤跡。參與尋找的人越來越多,我跟著警察沒日沒夜地在草叢里扒拉,在河邊的淤泥里搜尋。第三天,在相隔十幾公里的一片荒地里,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他已經(jīng)餓得走不動了,躺在地上直喘氣,嘴角流著綠色的汁液。警察說,這三天他就靠喝露水吃草根活過來的。警察小心翼翼地給他喝了水,吃了一點東西,要把他背回來的時候他說什么也不肯,他說他要去找玉囡。
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一骨碌爬起來,抓住我的手說:“你怎么不來找我呢?”
“我找了!我一直在找你,從白天找到晚上?!?br />
“你以后牽牢我的手,再不要把我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