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煙(中篇小說)
一
我不抽煙,不喝酒,但不是一個“好”男人。不好不壞,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在我身邊,有很多同樣普通的男人。但他們抽煙,也喝酒,甚至打打牌,賭一點小錢,他們不是壞人,也是普通人。
我不反對他們抽煙,更不可能反對他們喝酒。這是他們的自由,也是普通人可憐的一點嗜好。
我在水城機務(wù)段上班,我們主要的工作是駕駛火車或者維修火車。在一零年的時候,我工作的那個機務(wù)段被撤銷了。機關(guān)的人都到貴陽去了,職工還留在原來的地方,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我不想到大城市去,害怕到人多的地方,我選擇留下來了,占著一間非常大的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可能有兩百個平方。我一個人坐在里面,處理過去屬于七八個人的工作。我的能力很平庸,不善表功,雖然處理了不少職工的困難,但遠在貴陽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我無所作為。貴陽的總部,悄然將權(quán)力收上去,對我的信任也不斷消失。不讓我管,我就少管一點,我也樂得輕松。
沒有忙碌的工作,沒有來找我辦事的人,我依然在“上班”。
坐在寬闊的辦公室里,看看書,寫一點“憂傷”的散文,自我感傷一番。偶爾來幾個人,也不要求我解決什么困難,而是聊天。
聊天我也是喜歡的。反正都是打發(fā)時間,聊天不是更好嗎?他們的煩惱,不安,困難,痛苦,聊一聊,也能發(fā)揮一些效果。
慢慢地,他們都知道我只是廟里的一個泥塑菩薩,辦不成事。不聊工作上的事,就聊生活上的事。所以,聊天的范圍很廣泛。
能形成聊天,必須得有條件,一是有閑,二是有興趣,三是對上味。我有閑,別人不一定有閑。別人有閑,不一定正好走到我這里來。即使走到我的門口,沒有聊天的興趣,也不行。有這種興趣,還要看聊的話題能否對上味,有進行下去的必要。
當(dāng)然,有時候也能遇到一個不需要這種條件的。沙志飛就不想跟我聊天,他也很忙,他對我沒有好感。但他偏偏坐在門邊的椅子上,不愿意走,還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很大的辦公室,也被他的煙霧繚繞得裝滿了。
“你管什么?”
“我什么也不管。”
“什么也不管,也叫萬事管,或者管萬事。你很牛哦!”
“不。我一點不牛。我屬相不好,屬熊?!?br />
“不,但凡有崗位,都應(yīng)該有職責(zé)。聽說你管得事很多,以前遺留的事,你都應(yīng)該管。”
“我管不了。權(quán)力在貴陽,我只是一個門神。守著一個破廟門,等著哪一天西風(fēng)來,把我吹得稀里嘩啦!然后帶走。”
“這是不負責(zé)的說法?!?br />
“我能負什么責(zé)?”
“你管的事?!?br />
“管什么事?”
“管我的事。我的工傷,你得管,得認(rèn)。”
“工傷?”我一愣,“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工傷呢?”
在三年以前,科室里管社會保險的李晴曾經(jīng)重新核定過一些老工傷。我配合李晴,一起翻完了全段兩千多份檔案,對老工傷進行一一核對,也對遺漏的工傷進行了重新登記和核對。在這個名單里,沒有沈志飛。
這不屬于我負責(zé)的工作,科長安排我,我心里是有情緒的。翻著一本一本的檔案,陳年的辛辣灰塵味撲進鼻子,工作就不可能保證百分百。這樣一想,我們難免會有忽略的,遺漏的。
段撤了,科室的人走了。我留這里,面對了很多過去遺留的問題。有工資的問題。有醫(yī)療費報銷的。有請假的。有辦理公積金的。也有老工傷問題的。這樣或者那樣問題,有些簡單,有些很復(fù)雜。有些輕松解決了,有些根本無法解決。
青色的煙霧繚繞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屋子里像失火一樣,讓人擔(dān)憂。我被煙霧纏繞著,迷糊中看不清沙志飛。
能解決的問題,都是一樣的。不能解決的,各有各的原因。
不能解決的問題,大多都不是新產(chǎn)生的問題。那些問題,過去很多年都沒有解決,我也很難解決好。
當(dāng)然,有個別解決好的問題,沒有人說我能干。解決不了的問題,說我無能的人很多。更多的是政策的事,更是上級決定的事,我最多只能上情下達或者下情上達,我的能力只是一張嘴。
解決問題的成敗,我看得很開。成功了不喜,失敗了不愁。我盡個人的能力。我的能力的邊界在什么地方,我心中清楚。
我不圓滑。成功的不宣傳。不成功的不隱藏或者多編造客觀原因。所以,上面的人,下面的人,都不信任我。
當(dāng)沙志飛提到工傷這種傷神的問題,我情緒有些不好,想罵人。我不能罵人。我一定不能罵人。干這個工作多年,我已經(jīng)修煉到一定程度,內(nèi)心無論怎么想罵人,都不能罵。我還得笑著。
“我絕對是工傷?!?br />
“工傷好啊!工傷可以干什么呢?能吃嗎?”我笑起來,“好吃嗎?味道怎么樣?甜不甜?”
“不甜不辣,但有點酸?!?br />
“你還真吃過?”我搖著頭,敷衍著。
閑聊別的不好嗎?為什么要扯上工作。我坐在這間大屋子里,沒有任何什么權(quán)力的,應(yīng)該讓沙志飛明白。他能不能跟我閑聊點別的?別對我有著某種期待?
“真吃過。我真吃過。”
煙霧繚繞著。我的旁邊的那個煙灰缸里,已經(jīng)放滿了黃色的煙頭,像一顆顆打過的彈殼。
二
沙志飛是個退休工人。
沙志飛說他是工傷,讓我心頭一緊。人退休后,沒有什么事做,總愛揪著歷史問題,不依不饒地跟我扯。跟我扯有什么用,我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他們嫌貴陽太遠,待在家里又無聊,就找我瞎扯。
真的能認(rèn)識到我沒有什么權(quán)力的退休工人,必須得有一個長期的過程。至到他們厭煩為止。
我以為沙志飛會揪住工傷的問題,跟我扯下去。沒想到,他沒有跟我深入說工傷。外面有個什么聲音,沙志飛就站起來,走了。
屋子里的煙霧太濃了,我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也看不清外面是誰喊他。
煙霧慢慢散去。屋子就空曠了。沒有人了,我無事可做了。我坐在電腦前,繼續(xù)敲著字。我沒有什么事,我敲著文字消磨時間。我寫的,無非是一些文字垃圾,沒有一個地方能發(fā)表,也不會有人看。
寫上一段,又有人進來打擾。文字就時斷時續(xù),寫得不順暢。我的目的不是寫什么文字,而是消磨時光。
過了幾天,沙志飛又來了。沙志飛在門口晃了一眼,就不見了。
中午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看見沙志飛從廚房后面出來。他背著一個工具包,一眼就看到我坐在桌子邊。他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往我面前遞了一下。他的手指上沾著一些黑色的油污。我搖搖頭。他的手縮回去,點燃了煙。
“在吃飯?”煙噴出來,往我的眼前而來。煙是淡的,是柔的,沒有力量。
“是?。磕愠粤藛??”
“不吃了。我剛幫廚房修了冰柜,手上臟得很,我不吃了。”
“去洗洗手,我請你呀!再說啦,吃飯是用筷子的,又不用手抓。”
“我是不想來的,劉主任說都是這個單位的人,讓我?guī)蛡€忙。沒辦法,我算是半幫忙,基本上沒掙錢。可是,有了第一次,又有第二次?,F(xiàn)在,就像賴上我一樣,只要單位的這些電器有問題,非要喊我來修,不修都沒辦法?!?br />
“也讓你多掙錢。”
“我不太想掙這個錢。上一次喊我來修洗衣房的洗衣機,待班室一個人都沒有,浪費我半天時間?!?br />
“所以,你在我那里閑聊了一下午?!蔽倚ζ饋?。
“浪費時間嘛!”
“你的時間,很寶貴喲!”
“我上次給你講的,我工傷的事,你查了嗎?”聊天突然轉(zhuǎn)了彎。
“我?”我愣住了,“你沒有讓我查呀!”
“你的工作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繼續(xù)下去,會被淘汰?!?br />
“我,被淘汰?”我有些生氣,“我被不被淘汰,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走啦!”食堂外面的一個聲音喊。沙志飛站起來,往外走去。我停下吃飯,扭過身體看著沙志飛有些疲倦的身體往外走。在門外,有一輛汽車,車窗那里伸出一張年輕的瘦臉。沙志飛上了車,車就開走了。
“挺忙啊!”我低聲嘀咕一句,轉(zhuǎn)回頭來準(zhǔn)備繼續(xù)吃飯。
“他當(dāng)然忙啦!有錢掙,還會不忙?”食堂管理員劉柱坐到我的對面,抽著煙。
“他忙什么?”
“忙著修理家用電器,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電視機等等。”劉柱吸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地吐出來,煙霧慢慢彌漫過來,繚繞在我的臉上。“他退休了,比你我還忙。開個修理店,還有三四個徒弟?!?br />
劉柱拿著和我一樣的工資,承包了食堂,還在外面開了一個酒樓,也是很“忙”的一個人。只有我,最閑。我樂得清閑。
“是一個忙人。”我淡淡的說,“他說他是一個工傷?”
“很多年前,他就這樣說了。但是,誰會認(rèn)呢?沒有人認(rèn)他的工傷?!?br />
劉柱往我面前噴了一股煙,也站起來往門口走。劉柱在門口發(fā)動汽車,開著車走了。劉柱一般上午十點過到食堂來,等職工們吃了午飯他就走了。
我吃了飯,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午睡一會,下午繼續(xù)坐在里面。等到大家都下班了,我才會走。我拿了這份工資,還是很盡責(zé)的。
午睡起來,繼續(xù)坐在電腦邊,胡亂敲打了幾段文字。腦子里突然涌出一個念頭,“沙志飛說他是工傷,是不是真的?”
我確實沒有關(guān)于沙志飛是工傷的印象。在一兩千人里,不是每一個都能記得起的。我站起來,到檔案室去,查沙志飛的檔案。
三
我還能留在這里工作,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還有兩千多份檔案留在這里。檔案是很重要的,我這個人不重要。
檔案室里的檔案,安靜地躺在檔案柜里,來看望的人很少,偶爾也會想起它們。我就是這些檔案的親人,會想到它們,來看望它們。
我找到沙志飛的檔案。沙志飛的檔案比較厚,也比較陳舊。很多紙張,都是三四十年以前的,已經(jīng)泛黃了。我翻動那些紙張,帶著厚重歷史味的塵土飛揚起來。
沙志飛于1967年12月從部隊退伍,到機務(wù)段后干了三四年的內(nèi)燃機車副司機,接著在檢修車間干了七年的油漆工。油漆工的后面幾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吃勞保。吃勞保的病假條上寫的是鉛中毒。
吃勞保的時間,是不算工齡的,在計算退休待遇的時候會受到影響。過去有職工來糾纏過這個問題。這種問題,是有法規(guī)依據(jù)的,而且權(quán)力在省社會保障局,找我吵,找我鬧,也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吃了幾年勞保,他又回來上班了。他沒有繼續(xù)在檢修車間干了,而是當(dāng)上了單身宿舍的管理員。他當(dāng)單身宿舍管理員期間,我也住在單身宿舍里,幾乎沒有看到過他。
病假條上寫著“鉛中毒”,能算工傷嗎?
當(dāng)油漆工,每天都跟油漆接觸,油漆里面含有很重的鉛,通過呼吸系統(tǒng)進入到身體里。干這個工作的人,多少都有一些這種癥狀。
這種癥狀,一般都比較輕微,很多職工自己注意一下,或者干幾年更換其他工作,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在單位里,真正以鉛中毒為理由申請工傷的,很少成功的例子。
從病假條上看,血液中的鉛含量也不算太高。
我猜測,可能沙志飛自己覺得身體有些不適,就申請勞保,休息一段時間,治療一下,身體沒有問題了。所以,單位沒有將他歸于老工傷的行列。
在過去的觀念里,所謂的工傷,一定是身體某部分受到了傷害,比如手腳殘廢,或者失去了器官的某一部分。這種血液里受到重金屬傷害的,都認(rèn)為跟工傷沒有關(guān)系。
查了沙志飛的檔案,我放心了。沙志飛并不是真的老工傷,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可能只是說著玩的。劉柱說他很忙,不會有那么多閑時間來跟我糾纏的。
我回到辦公室,繼續(xù)在電腦上敲打文字。
過了幾天,我到銀行去辦事。去銀行核對工人工資的相關(guān)信息。事情很簡單,沒多久就辦好了。我從銀行出來,看看時間,回到單位也差不多該下班了。
我準(zhǔn)備在街上隨便逛一會,再回家。
順著街邊走了一會,就看到街邊的一個家電維修店。在店子里,坐著沙志飛。我的眼睛看過去,他也在看我。他的面前彌漫著青色的煙霧,人面比較朦朧。煙霧裊娜,在煙的稀薄處,露出沙志飛有些銳利的目光。這道目光,像一柄利劍,插到我的眼球上。
我想把眼神移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嗨,是你!”
“哦,你的店?”
我想敷衍幾句,然后就離開。沙志飛放下手里的活,站起來,走到門口,“進來坐?!?br />
“不啦,我還有事。還有事?!?br />
“還有事?”沙志飛笑起來,“你能有什么事?你是和尚做法事。抽煙。”
沙志飛用沾著黑色油污的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從里面抽出一顆來,往我面前遞。我搖著手,拒絕了。
“我就不能有事?”我也笑起來,“我雖然掙錢不多,還是有事要做才行。白拿工資,沒有這么好的事?!?br />
“你在混日子而已,我看得出?!?br />
“混日子也不錯?!蔽倚πΓ瑴?zhǔn)備繼續(xù)往前走。
“不要忙啊!我問你的事,你一直沒有給我答案呢?”
沙志飛這樣說,我就不好意思真的溜了。畢竟,領(lǐng)導(dǎo)留下我,是讓我處理這個地區(qū)勞動工資方面問題的。我最初還是很忙了一陣,現(xiàn)在很多權(quán)力上交了,但我人還在這里,不能完全采取推脫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