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西山燒(散文)
同山燒是一種酒的名稱,因為它最早的時候出在一個叫做同山的地方,便因此而得名,以至于到現(xiàn)在,同樣的酒,即使并不是出產(chǎn)于同山,那名字也照例被絕大多數(shù)人喊作“同山燒”了。之所以說是絕大多數(shù),是因為終究還有一小部分人不完全叫它同山燒。這種酒是用純高粱釀制的,高粱在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多數(shù)被稱為“蘆稷”,于是,用蘆稷釀成的燒酒也就有人稱它為“蘆稷燒”。
在我們村子里,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對于高粱的印象,最早是從課本上得到的。記得那時候的語文書里幾乎一例地把北方成片成片的高粱地叫作“青紗帳”,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篇名字就叫《甘蔗林-青紗帳》的詩。正是因為這首詩的原因,使得我們的意識里曾經(jīng)有過一種古怪的念頭:我們總以為被稱作“青紗帳”的高粱是北方的東西,離我們很遙遠,甘蔗林才是南方的事物。產(chǎn)生這種念頭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年紀小,懂的事情太少,與那篇詩倒是沒有關(guān)系的。
同山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一個山里鄉(xiāng)鎮(zhèn),我們小的時候,那里還是一個交通比較閉塞的地方。但是,早在那個時候起,同山人就已經(jīng)種植高梁了,所以離我們并不如何的“遙遠”,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同山人在那么早的時候就種高粱,這跟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是有關(guān)系的,因為地處山里,水田很少,多的是山上的旱地,更適合于種高粱。而我們家那一帶水田多,旱地很少,水田更適合于種水稻,因為人更需要水稻,所以也就沒有人種高粱了。
一直要到分田到戶以后好多年,糧食的問題可以說是徹底解決了的時候,我們那里才也有人開始種高粱,當(dāng)?shù)厝硕冀兴J稷。種蘆稷的目的大抵只有一個,就是釀酒。釀酒本來有多種多樣的原材料可以用,幾乎凡是糧食都可以釀酒,像大名鼎鼎的五糧液,聽說就是由五種糧食共同釀造而成的。這里所說的糧食應(yīng)該是一個廣義的意思,它已經(jīng)把各種谷、麥、豆、粟、玉米等等都包含在內(nèi)了,甚至連蕃薯也算在了其中。然而,除出糧食以外,應(yīng)該還有別的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也是可以釀酒的,比方說,像某些水果,像榨了糖以后的甘蔗渣,甚至連稗草的種子也能釀出燒酒來。
但不管用什么東西作原料,據(jù)說只有用純高梁釀成的燒酒,才是所有燒酒中最好的一種。這種說法肯定有很多人是不認同的,至少喜歡喝五糧液的人就不會認同。但這并不要緊,因為到目前為止,出產(chǎn)于諸暨的同山燒的產(chǎn)量并不很大,所以,只要諸暨的“飲者們”能夠認同,大體也已經(jīng)足夠了。
也就是從學(xué)校的課本里早已知道,我們中國是個“地大物博”的國家,這個所謂的“博”字,或許單單從酒這個事物上就足以見出一斑來。中國有許許多多的酒鄉(xiāng),自然也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名酒,光憑我這點淺陋的見識所知道的,除出上面所提到的五糧液以外,尚且還有貴州的茅臺、江蘇的洋河、瀘州的老窖、安徽的古井、山西的汾酒、陜西的西鳳、四川的劍南春……
我們諸暨地處浙江東北部,北面與紹興只隔了一道并不很陡峭的虎撲嶺。紹興原本也是極具盛名的酒鄉(xiāng),無奈紹興所出的名酒只限于黃酒,在燒酒這個品種上向來是默默無聞的,這倒為同山燒留下了一點可以立足的余地。紹興的黃酒之所以能負盛名,主要的原因據(jù)說是因為鑒湖的水好,這是一種“見仁見智”的說法,可以信,當(dāng)然也可以不信。同山人對于鑒湖水的好還是不好倒并不怎么在意,但對于這種吊人胃口的說法卻學(xué)得很到家。自從他們的釀酒事業(yè)超越了自給自足的境地以后,曾經(jīng)也放出話來,說,同山的燒酒之所以好,也正是因為同山的水好,他們雖然沒有鑒湖水,但他們有清冽甘醇的山泉水,這種山泉山不僅沒有污染,并且喝起來甜絲絲的!
我至今都沒有領(lǐng)教過鑒湖的湖水到底如何的好法,也沒有品嘗過同山的山泉水究竟是甜還是不甜,只是覺得紹興的黃酒即使不用鑒湖水釀制也很好喝。同樣道理,用純高粱釀制的同山燒也一樣,即使它不是用“甜絲絲”的山泉山釀制,照例也很好喝,喝多了也不上頭。
敢于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是有充分的根據(jù)的,因為我們家用高粱釀酒也已經(jīng)有二十來個年頭了。這二十來個年頭以來,我們不曾有一次專門到同山去取過那種甜絲絲的山泉山,但釀出來的酒,跟正宗的同山燒完全沒有區(qū)別,并且,因為經(jīng)驗積累的緣故,可是說一年比一年好了。這決不是黃婆賣瓜,自賣自夸,凡是喝過我家的高粱酒的人,都是這么說的。
記得我奶奶在世的時候,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在我爺爺還沒有得著“富農(nóng)”這個稱號之前,我們家曾經(jīng)是開著酒坊的,但我家的酒坊里所釀所賣的也只是黃酒,而沒有燒酒。后來,新時代來了,開酒坊的爺爺就成了富農(nóng),因此整個酒坊都被公家充走了。詭異的是,被公家充走的酒坊后來再也沒有釀過酒,甚至連坊子也沒有了,只是把那一百多個酒壇子給村子里各個生產(chǎn)隊給瓜分了,主要的用途是盛氨水。
氨水是一種肥料,很臭的!用酒壇子盛氨水,使我不禁想到了一句叫作“焚琴煮鶴”的成語,其實這兩者是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是我想歪了。
由于受了家庭的影響,我父親約略也懂得一點釀酒的工藝,他年輕時,在逢場作戲的場合里曾經(jīng)也可以喝個一斤半斤黃酒的。但自從爺爺過世,父親得了皮膚病以后,我們家?guī)缀蹙团c酒失去了緣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就連江米酒也不曾釀過一次,逢年過節(jié)有客人來了需要喝酒的時候,都是到店里去買的,所買來請客的大多是黃酒,夏天的時候,也買啤酒。
重新開始自己釀酒,還是我母親所起的主意。按理說,母親對于酒這種東西,其實是沒有什么好感的,她向來都認為喝酒不是個好習(xí)慣,不但容易誤事,還傷害身體。她之所以會有釀酒的念頭,卻是因為我們家有一回遇上了一件很奇怪也很好笑的事情。
鄉(xiāng)村人家每到過年的時候,親戚之間拜年的年貨是很具有流動性的,同一件禮品,往往從第一家送到第二家,接著又從第二家送到第三家,再從第三家送到第四家……一路不斷地傳遞下去,大多情況下是不知道這件東西最后會被轉(zhuǎn)到什么地方去的。但碰巧的時候,它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后,最終又回到第一家手里的情況也是有的,這并不奇怪。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村里拜年已經(jīng)時興起成群結(jié)隊的方式了,凡是同一條“親情線”上的親朋好友都相約在同一個日子里到某一家去拜年。這樣做有這樣做的好處,一來是人多了熱鬧,二來么,可以大大減少東家的麻煩,因為來一戶親戚也要請一回客,燒一番菜,來一幫親戚也是請一回客,燒一番菜,同樣的一番忙碌,精力卻省下了大半,要是大家都一戶一戶分開走的話,一個正月里幾乎就沒有空余的時間了。
有一年的正月里,我們走完了可以相約著一起去的親戚后,只剩下兩三戶零散的比較親近的鄉(xiāng)鄰了,拜年的年貨傳來傳去地也已所剩無幾,當(dāng)中還有兩瓶捆成一對的燒酒——酒的名字就不說了,以免引起誤會——用兩個精致的方形瓶子裝著,樣子很好看。我們也不知道這酒是好還是不好,只憑著這瓶子的模樣總覺得不至于很差,于是就把它送給了一戶平常每天都要喝點酒的鄉(xiāng)鄰。
大約過了半個月以后,總之正月已經(jīng)過去了,有一天,這個鄉(xiāng)鄰到我家來串門,喝茶談天時談到了酒的事情,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一時都有點停不下來的樣子。我們都覺得很奇怪,就問他有什么事會這么好笑。
他好不容易收住了笑,這才很誠心地告訴我們,說我們送給他的那兩瓶酒是假酒,甚至連假酒都算不上,因為那直接就是兩瓶冷水,一點酒精的氣味也沒有。
聽了這個話,我們都很吃驚,當(dāng)然也很羞愧,父親于是當(dāng)場向他賠了許多的好話,并表示要專門去再買兩瓶酒來給他補補禮。
那人倒也爽快,說沒有補禮的必要,說大家都是受騙者,包括把這酒送到我家來的人也一樣是受騙者,因為他拆開的時候瓶蓋子完好無損。同時他還表示,不管那瓶子里裝的是什么,反正送的人是當(dāng)酒送的,喝的人雖然嘴里沒喝成,但心里照例也是當(dāng)酒喝了,說不管是酒是水都不要緊,只要達到一個情字和一個禮字,就夠了。所以他說大家都不必介意,并表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介意,要是介意的話,也不會把這事說到我們家里來了。
這位鄉(xiāng)鄰所說的話倒也確實在情在禮,但在我們這一方來說,對那兩瓶水多少總覺得面子上很有些過不去,特別是我母親,尤其不能釋懷,她說:“這還虧得他不介意,來說給我們聽了,要是萬一碰上不肯理解的人,雖然嘴上不說,肚子里卻做著文章,那真不知會把我們想成怎么樣了呢。再說,既然今年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誰能說以前沒有發(fā)生過,又發(fā)生在誰的家里了,要是真也有過這種事的話,實在太丟人了?!?br />
由于有了這樣的教訓(xùn),于是母親下了決心,從這一年開始,我們家也自己種高粱,自己釀酒,釀出來的酒專門用作正月里拜年送人。在當(dāng)時,我們村里已經(jīng)有好些喝酒的人家在種高粱了,所以這東西也早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讓我覺得新鮮。但那時候,村子里暫且還沒有在稻田里種高粱的人家,大家都只在自留地里種一些,釀成酒后也只是自給自足,要么自己喝,要么送人,還沒有出賣的人家。
我家的親戚里面,有好幾戶是常年都要喝酒的,靠著正月里別人送來的那一點根本不夠喝,大多日子里還是要去店里買。自從我們家給他們開始送自己釀的酒,他們喝完后常常來問那燒酒還有沒有,想要買一些。無奈我們種的高粱并不多,釀的酒也很少,完全沒有出賣的余地。于是他們就向我母親提建議,說是不是可以多種一些高粱,那樣,他們常年所需的酒就都到我家來買。
母親顯然動了心,因為在當(dāng)時,按照同山人所賣的酒價十塊錢一斤來計算,種高粱釀酒賣比種稻子的收入要高得多。新品種的高粱種一季可以收兩季,兩季合起來可以有一千斤的畝產(chǎn)量。一千斤高粱,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致可以釀出五百斤酒來,十塊錢一斤,就是五千塊錢,即使除去成本以后,也比種稻子要好得多。雖然送人的那一部份是算不出錢來的,但如果與買酒送人比起來,價值反而顯得更高了。算過這一筆帳后,母親就決定要在稻田里種高粱了。
從那以后,好幾年以來,當(dāng)?shù)馗吡壕频膬r格已經(jīng)從原先的十塊一斤漲到二十塊一斤了,如果是隔年的陳酒,三十塊一斤也難以買得到,因為各家各戶所釀的酒并不很多,連送帶賣,能把酒留到隔年的真是極為難得,所以要想喝陳酒,真是不容易。
在這個從十塊漲到二十塊的過程中,我們家種高粱的規(guī)模也比先前更大了一些,但酒還是不夠賣,所以最近這幾年,我們除出自己種的那點以外,還額外糴進上千斤高粱來,一并釀酒。這樣一來,每年就能釀出一千多斤的酒,于是收入也就跟著增加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種高粱和釀酒的勁頭似乎一年比一年大起來了。我們曾經(jīng)勸過他不要自己種了,干脆全部向別人糴,酒不會減少,心力卻省得多了。但他不肯,他說:“還是自己種一點好,不種,田地就荒了?!?br />
關(guān)于父親的勁頭,說實話,收入的增加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除此之外,我覺得他對于釀酒仿佛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興趣。盡管在若干年以前,父親不幸患了皮膚病,早已滴酒不沾了,可是,看得出,他對于酒是有感情的,他對于酒的感情不在于喝,而在于釀。
自從父親退休后,種高粱和釀酒幾乎是他一年當(dāng)中最重要的工作了,按照他的說法,從高粱下種籽開始,一直到釀成酒,中間至少要打四場大的“戰(zhàn)役”。
第一場是種。
別的地方不知道,尤其是北方人,那么大片大片的高粱,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種下去的,只知道我們那里的人家種高粱一律是種秧。育高粱秧很有點麻煩,主要是天氣的原因。種籽在差不多提前一個月的時候就下到地里去了,那段時間里,天氣忽冷忽熱很不穩(wěn)定,晚上氣溫太低時,擔(dān)心種籽被凍死,所以要用塑料膜把它蓋起來;但當(dāng)太陽一出來,又要怕它被燜死,得趕緊把塑料膜給揭開,等到太陽快要落山時再重新蓋上。這樣反么復(fù)復(fù)地蓋了揭,揭了蓋,一直要到秧苗長出劍葉后才算完。
每年五一勞動節(jié)前十來天的樣子,就是種高粱苗的時候。此前,父親早早地就把地翻好了,一壟一壟很整齊,很平整,整平了的地上已經(jīng)按著固定的間距點了淺坑,秧苗就種在這淺坑里。其實,高粱對于地的翻耕要求并不高,我們那里有幾戶省事的人家根本不翻地,直接把秧苗種在毛地里,高粱也一樣長得很高。但父親不肯采用這種方法,他寧愿多花力氣,也必須得把地每年都細細地翻一遍才安心。
大凡種高粱的人家都有幾把一尺長的小鋤頭,專門種秧苗用的,我們家有三把,但其中有一把常常用不到,因為我總是趕不上在種秧苗的那幾天回家,所以多數(shù)都被逃過了。
種高粱苗很辛苦,僅僅以一畝地的面積來估量的話,也至少需要一萬多株高粱苗,這一萬多株秧苗全是靠人工用那小鋤頭一株一株地種下去的。種的時候,人蹲在壟背上,一邊種一邊往后退,隨著人慢慢地后退,原本黑色的土地就一寸一寸地變成綠色了。在這個地皮變綠的過程中,種苗的人隨之腿也變得麻了,腰也變得酸了,背也變得駝了,當(dāng)他們好不容易種完了最后一株秧苗,從壟背上艱難地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彎得簡直就像一張弓,但是,種苗的任務(wù)卻往往只完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