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領(lǐng)巾舊事
　　
　　 入隊那天，少先隊大隊輔導(dǎo)員顧老師親手把一條嶄新的紅領(lǐng)巾系到我黝黑的脖子上。我這個脖子不屬于非洲，是紅太陽和風塵共同造就的顏色。可是這條具有象征意義的紅領(lǐng)巾并不屬于我，它只是暫時擔當了擁抱一個黑脖子的使命。儀式結(jié)束后，它將被收回，躺到學(xué)校的大木頭柜子里冬眠，等到明年去擁抱下一個黑脖子或黃脖子。
　　 1981年9月，我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年先鋒隊隊員，但是，我卻沒有屬于自己的紅領(lǐng)巾。入隊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儀式，但紅領(lǐng)巾被從黑脖子上摘下來那一刻，仍然充滿了悲壯的儀式感。那時候，一條紅領(lǐng)巾5毛錢，可是媽媽舍不得給我買。媽媽在生產(chǎn)隊出工，累死累活干一天，只掙8分錢。記得有一次三叔在上工的路上撿了5分錢，高興的一溜煙躥回家睡大覺去了！5毛錢，媽媽要干六天活，三叔要撞十次大運才行。5毛錢是全家一周的油鹽醬醋，我沒有任何權(quán)利侵占。
　　 姐姐有一條紅領(lǐng)巾，是奶奶用一塊白洋布染的。那時候鎮(zhèn)子上有大染坊，隔幾天就會聽到街上響起清脆的銅鑼，那是染坊的伙計來收布了。各種顏色的舊布將在染缸里改頭換面，獲得新生。姐姐的紅領(lǐng)巾就是大染坊的杰作。
　　 可是幸運似乎永遠不會光臨我。奶奶沒有白洋布了，其它布很難染成純正的紅色。
　　 我當選了中隊長，卻沒有屬于自己的紅領(lǐng)巾！
　　 第一個隊日，我無計可施，決定鋌而走險，偷姐姐的紅領(lǐng)巾戴。
　　 女孩子天性愛美。在那個藍綠時代，紅領(lǐng)巾是她們唯一的妝飾品。那火苗一樣舞動在胸前的紅色，會給女孩子平添幾分妖嬈。姐姐特別愛惜她的紅領(lǐng)巾，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整整齊齊地疊好，壓在枕頭下面，這樣才會踏實地睡去。
　　 我在姐姐熟睡的時候偷走了她的紅領(lǐng)巾。那天早上，她差不多急瘋了！她跑到學(xué)校命令我解下來，我怎么會聽，于是她第一次對我動用了武力，我差點被她勒死！我被姐姐的瘋狂嚇傻了，最終屈服了。姐姐其實最疼我，平時什么都讓著我，但是這次絕對不行，因為她也是中隊長！
　　 后來姐姐和我密謀了一個計劃：我們準備用媽媽的一個紅包袱皮剪一條紅領(lǐng)巾。這事當然要瞞著媽媽，因為這是媽媽的陪嫁，相當于唐僧的袈裟，簡直是一件法器！逢年過節(jié)走親串友，媽媽唯一能拿出門的東西，就是這個通紅的包袱。任何雞零狗碎的什物往里面一塞，都會鍍上一層鮮亮的外殼。
　　 我們比著姐姐紅領(lǐng)巾的大小，把媽媽的寶物裁去了一角。姐姐去姑姑家借來了紅線，歪歪扭扭地縫了邊，我的第一條紅領(lǐng)巾誕生了！姐姐說：你只能在學(xué)校戴，不要戴回家讓媽媽發(fā)現(xiàn)！
　　 老師說：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可我的紅領(lǐng)巾是媽媽的包袱皮的一角，它同樣鮮紅鮮紅，同樣可以擁抱一個少年的黝黑的脖子。
　　 好景不長，媽媽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秘密。那是我升了副大隊長，得意忘形，不小心把紅領(lǐng)巾戴回了家。意外的是媽媽沒有打我們，摟著我和姐姐哭了……
　　 1982的暑假，我和姐姐每天比公雞起得還早，每人扛一根長長的竹竿，去樹林里找蟬蛻。蟬蛻是一味中藥，藥材收購站收購這東西，可以賣錢。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攢了滿滿一塑料袋蟬蛻，拿到城里的藥材收購站，竟然換了6塊8毛錢！我和姐姐立馬去供銷社買了兩條標準的，鮮艷的紅領(lǐng)巾，還給媽媽買了一只印有“上海”字樣的帶拉鏈的帆布包，媽媽再也不用挎著包袱走親戚了。
　　 我，還有姐姐，從此戴上了真正意義上的紅領(lǐng)巾。
　　
　　 二、咸菜缸軼事
　　
　　 小時候我生活的農(nóng)村，家家戶戶屋門前都立著一口大咸菜缸。那是個清貧的年代，缺油少鹽，人們口里的滋味全仰仗這口大缸。
　　 奶奶住的老屋門前也立著一口粗瓷大缸，博山老窯的貨，缸壁厚實如墻，敲擊作金石之聲；缸沿粗糲如石，常見爺爺在上面蹭刀，霍霍兩下，鋒利無比。這口大缸可有年頭了，是“七七事變”那年爺爺用兩口袋高粱米換來的。它肚大底深，夏涼冬溫，咸菜水經(jīng)年不壞，腌出的咸菜口味獨特，可謂群缸之冠，令全村人羨艷不已。
　　 這口大缸里內(nèi)容豐富，花色繁多，簡直是一缸悶的醬菜鋪。這個功勞應(yīng)記在我奶奶名下。她老人家出身釀造世家，她的豪放天足就是證明——那是專門為跳在發(fā)酵池里踩酒糟醋糟而留的。這種樣子在舊社會可不夠淑女，但實用。我爺爺就是沖著那一池美酒才娶了奶奶。當然，除了酒和醋，腌制各種醬菜也是奶奶的拿手好戲。
　　 我小時候沒有反季節(jié)蔬菜，都是生產(chǎn)隊大菜園里生產(chǎn)的時令菜。下菜時節(jié)，每家每戶按人頭分菜，都舍不得吃，腌制起來，以防來日口淡。什么時令腌什么菜，奶奶心里有譜。大約是春天蒜薹芫荽，夏天黃瓜辣椒，秋天茄子豆角，冬天白菜蘿卜。菜品雖少，但缸里也不斷貨。奶奶還會隨時扔進一些香椿芽菠菜根萵苣桿冬瓜皮之類，來調(diào)節(jié)大家的口味。這是一口神奇的大缸，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包容在內(nèi)。在艱難的歲月里，它滿足了全家人的口欲，養(yǎng)活了我們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使愁苦的日子在唇齒見增添了一些聲色。
　　 關(guān)于這口大缸，頗有些傳奇色彩。其一是說，在1942年冬天，八路軍工作隊的一位同志進駐村里，就住在奶奶家。某日鬼子好像得到了消息，突然掃蕩，把他堵在村里。情況緊急，奶奶當即就把他的王八盒子丟在咸菜缸里，埋在最下面。然后讓這位同志躺下裝肺癆，給他灌了一口咸菜水，嗆得他不住地咳嗽。鬼子進了院，奶奶就謊稱這位同志是自己的兒子。小鬼子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半天，最后盯上了這口大缸。一個鬼子拿刺刀往里面捅了幾下，又攪了幾下，沒發(fā)現(xiàn)異常，就打算去別人家搜查。不過鬼子小隊長留下一個日本兵，讓他往麻袋里裝咸菜——八路軍堅壁清野，鬼子的日子也不太好過。說到這兒，有件事讓人擔心，就是鬼子兵撈咸菜到最后，可能會發(fā)現(xiàn)那把盒子槍！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是這樣：當鬼子兵撅著屁股，半個身子探進缸里撈咸菜的時候，奶奶把他的頭硬硬地摁進缸里，咸菜水咕嚕咕嚕冒了一陣泡，活活把小鬼子嗆死了！這時候村外槍聲大作，是八路軍廖榮彪的隊伍打過來了，鬼子們倉皇逃竄，也顧不上撈咸菜的小鬼子了。
　　 另一則故事發(fā)生在文革期間，當時村里駐著一伙下鄉(xiāng)知青，其中一位叫顏良的和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女兒談戀愛。因為顏良的父母都是老右派，革委會主任當然不能坐視不管。他給顏良羅織了很多莫須有的罪名，然后帶著基干民兵來村抓人。奶奶覺得顏良這孩子不壞，就干了一次對抗“革命”的事兒，把顏良藏在了咸菜缸里。這口缸平時蓋著一口大生鐵鍋，是為了防止雨水進入，導(dǎo)致咸菜水生蛆。革委會主任沒有掀掉大鐵鍋像日本鬼子一樣拿刺刀捅，也沒有找個麻袋裝咸菜，因此那一次就沒鬧出人命。顏良就這樣躲過一劫。后來他成了作家，我在他的書《1972年的廣闊天地》里讀過這一節(jié)。
　　 關(guān)于這口大缸，值得補充的還有1948年解放軍攻打濟南的時候，由它腌制的一缸缸咸菜被送往前線慰問子弟兵。所以說，活捉王耀武，也有它的一份功勞。另外，在1959至1961年“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它被抬到村里的大食堂，全村人排隊依次從它面前走過，有持槍的基干民兵每人分發(fā)一塊蘿卜干咸菜，很是威風了一陣。
　　 改革開放以后，生活水平日益提高，這口大缸逐漸落寂了，它似乎是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老咸菜缸的神奇之處還在于它最終的命運。2004年我奶奶去世了，她老人家躺在老屋內(nèi)閉目的那一刻，門口的老咸菜缸咔嚓一聲開裂，也結(jié)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雨泉清音（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