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徐光不是我爹(小說)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綠嫩的樹葉在枝頭隨風(fēng)搖擺,鳥兒“啁啾”著鬧醒了沉睡的山村,人們開始忙著春耕了。
這天上午,徐春正在農(nóng)田里犁田。這時,村長領(lǐng)著兩個穿軍制服的人來到田埂上找他。
村長對著徐春喊話:“喂,先歇會兒吧,找你有點事!”
村長是個年近五十的長者,相當(dāng)于徐春的長輩,有點家長的作派,說話辦事都顯示著威風(fēng),徐春對他敬畏幾分。村長沒介紹軍人們,也沒說明來意,只說有事兒,徐春答應(yīng)了聲“好”,便走上了田埂隨他們走了。
來到一偏僻處,村長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便小聲問徐春:“你爹的學(xué)名是不是叫徐光?”
說到爹,徐春心里“砰”的跳了一下,從小時候起,他就沒見過爹,他不知道爹在哪里長什么樣。在他的心里,爹只是一個概念。長大后他偶爾聽別人說他有一個當(dāng)過大軍官的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些遮掩,那“嘁嘁”的低語中甚至還夾雜著什么“匪”之類的話。那時,徐春也分不清話的真假,可心里還是有一份沉重感?!暗边@個稱呼,讓他一直諱莫如深。如今,村長帶軍人來問他爹,還顯出幾分神秘感,徐春馬上就警覺起來。
“你們問我爹做什么?”徐春反問了一句。
“不做什么,就是問問?!贝彘L說。
盡管村長說得輕描淡寫,徐春心里還是打起了鼓:難道爹還真的出了事?好的是他還有退路,村長問的是徐光,這不是他爹的名字。他連連搖頭說:“不是,我爹叫徐明,不叫徐光。”
“學(xué)名呢?”
“……沒聽說過?!毙齑褐ㄟ碇?。
“不會吧。這兩位軍人是上頭來的,他們手里有上級寫給的地址,就是我們村呢!”
兩位軍人對徐春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真的不是,我爹不叫徐光,他叫徐明?!毙齑侯┝藘晌卉娙艘谎?,又一次重復(fù)著。
“應(yīng)該是?!贝彘L堅持說:“我們村徐姓很少,哪里還有別人?”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爹不叫徐光!”徐春一口咬定。
徐春不承認(rèn),村長也不好勉強,畢竟兩位軍人只是說打探徐光是不是他們村的人,并沒有肯定,更沒說徐光就是徐春的爹,他就沒有勉強的理由。
村長和軍人們嘀咕了幾句就走了,什么后話也沒留下。
望著村長們遠(yuǎn)去的背影,徐春再也無法平靜了。徐光到底是不是他爹的學(xué)名?為什么上面找徐光會找到他?爹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干什么?徐春想著,又一次把村人的議論聯(lián)系起來,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是不是爹在外面真的成了“匪”,現(xiàn)在要株連他這個兒子?
徐春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久后,村長又帶著那兩位軍人來到了徐春家里,跟隨來的還有鄉(xiāng)上的干部。
徐春正在家里整修搶收搶插的農(nóng)具,早稻快要收割了,在這之前整修好農(nóng)具是他的要事。見村長又帶人找上門來,徐春很快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
本來徐春不想見他們,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時,一行人已經(jīng)走到了屋臺子上,他躲避也來不及了。
村長進(jìn)門便說:“徐春,你家伙不說實話,徐光就是你爹呢!你看,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
那時,上頭有什么事找下面,都是直接和所在地基層組織聯(lián)系一起的。不是實在解決不了問題,是不會要上一級出面的。這次鄉(xiāng)里也來了人,可見上級對此事是何等的重視。
鄉(xiāng)上的干部介紹說他姓張,是鄉(xiāng)里的干事。張干事對徐春說:“昨天縣里電話通知說,上頭要找的徐光就是你們村徐家?guī)X人,可能就是你爹吧?”
張干事的語氣還是并不確定,這讓徐春又輕松了許多,他接話說:“是徐家?guī)X人,也不一定就是我爹呀?”
“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了,你們徐家?guī)X目前幾戶徐姓人家中只有你爹的情況才符合。”張干事又說。
“反正我爹不叫徐光,你們弄錯了!”張干事還是沒把話說死,這讓徐春有了足夠的否定勇氣,他的膽子也壯了,話也說得硬起來。
說完,他拿出一根葉子煙卷的喇叭筒自個兒抽著,顯得很淡定。無論張干事再怎么說,他就是不搭理。
看到徐春這種態(tài)度,村長沉不住了,霸起蠻來,他瞪了徐春一眼說:“別橫了,快跟軍人們走吧!”
兩位軍人向徐春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原來軍人們問的目的是要帶走他?徐春原以為軍人們只是尋找徐光這個人,或者尋找他的親人打聽他的下落,沒想到還要帶自己走。他有點兒急了,忙問:“為什么要帶我走?”
軍人們一下被問住了。那時國家保密制度極嚴(yán),為什么要帶走徐光的兒子,上頭沒說,他們也不好回答。
見對方不語,徐春更加確信了自己以前的猜測,頓時冒出了冷汗,他忙起身朝屋的后門走去。屋后出門就是山,樹林茂密,荊棘叢生,只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去,他幾步?jīng)_向小路,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中……
徐春這一舉動,讓來人都沒想到,更沒有防備。等到他們反應(yīng)過來,徐春已不見了蹤影。
村長和張干事都傻眼了,他們慌忙沖出門外,一邊朝山上追趕,一邊大聲喊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這時,兩位軍人也跟著到了后山,見山上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麻雀在密林中穿梭,他們才喊住了村長和張干事。領(lǐng)頭的軍人對他們說:“算了,不會跑遠(yuǎn)的,我們下次再來?!?br />
村長和張干事都鐵青著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說出話,見軍人們并沒追究,他們才慢慢平緩下來,無奈地?fù)u搖頭,跟著軍人們走了。
徐春回到家里時,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平靜,只有妻子還驚魂未定。剛才發(fā)生的一幕,讓她既害怕又不可理解,她問徐春:“到底怎么回事啊,都嚇?biāo)牢伊耍 ?br />
“沒事,沒事。”徐春看了一眼妻子安慰道:“是他們弄錯人了,他們要找的是徐光,不是我爹?!?br />
“與我們無關(guān)就好。”聽徐春這樣一說,妻子才平靜下來,“我生怕你出什么事呀!”
“放心,有我,什么也不用害怕!”
村長一行再次來找徐春,正是“雙搶”時節(jié),這次跟隨來的,除了那兩位軍人,縣里鄉(xiāng)里都有人。
那天,剛下過一場暴雨,路上有些滑,徐春正在割稻子,看到村長一行不顧泥濘路滑又來了,且人更多,加上那次逃跑過,徐春頓感情況不妙,心跳得特別厲害。還沒等村長開口,他便放下手里的禾鐮撒腿就往另一方向跑。
“徐春別跑,跑是跑不掉的!”村長扯開嗓門大聲吼道:“你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
“跑什么呢,有話好好說嘛!”縣里鄉(xiāng)里的人也跟著喊了起來。
他們邊喊邊分散開來將徐春圍在了稻田里。
看到這陣勢,徐春越發(fā)緊張了,自己已成為了甕中之鱉,能往哪里逃?就在這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雙膝跪在了稻田里,拖著哭腔大聲央求著說:“求你們饒了我吧!徐光確實不是我爹,我爹叫徐明,你們真的弄錯了!”
“沒必要再申述了,經(jīng)各級反復(fù)核實,徐光就是你爹!快上來吧,趕緊跟軍人們走!”縣里來人對徐春厲聲說。
縣里來人像宣布一道命令,字字戳在徐春的心坎上,他差點癱軟在泥水里。
“要殺要剮只一條命,要承認(rèn)徐光是我爹,不可能!”徐春沖著縣里人說了幾句霸蠻的話,才蔫了下來。
就這樣,徐春被軍人們帶走了。
徐春跟隨軍人們走了幾十里山路,天黑的時候,終于到了縣城。
軍人們將徐春帶進(jìn)掛著“縣招待所”的兩層青磚瓦房,安排在一個房間里住下來。那個房間,是兩小間,中間有道門,軍人們讓徐春睡里間,他們睡外間。這樣安排很明顯,就是便于軍人們監(jiān)視,這在徐春心里又增添了幾分恐懼感。
住宿安排好后,軍人們帶徐春到餐廳吃飯。吃完飯,他們又上街買來一套嶄新的衣服讓他換上。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領(lǐng)頭的軍人才對徐春說:“早點休息,明天早晨六點要乘火車哩!”
“你可別再亂跑,我們也是執(zhí)行任務(wù)!”另一軍人在一旁敲打著徐春說:“你跑了,誰來擔(dān)責(zé)?”
從軍人們的話中,徐春明白了,他們只是執(zhí)行任務(wù),心里也有壓力。這樣一想,他有些同情軍人們,便再不和他們對抗了,他老老實實趴在床鋪上一動不動。
見徐春變得順從配合了,軍人們對他的警惕性放松了許多,加上經(jīng)過一天的跋涉,都已經(jīng)很疲勞了,等到徐春躺下后,他們也安然入睡了。
徐春是穿著衣服睡的,睡得并不踏實,他一會兒就睜開眼睛,盯著黑洞洞的屋頂發(fā)呆,總想著軍人們要將他弄到哪里去,又會對他怎么樣的問題。一會兒又想到了爹,心里對爹生出一些怨恨:爹呀爹,要不是你,兒子又哪里會遇上這樣的麻煩事呢?
不一會兒,徐春還是迷糊過去。當(dāng)他進(jìn)入夢境時,一個可怕的惡夢將他嚇醒了,他夢見自己陪著爹,被五花大綁著押赴刑場,周圍到處是荷槍實彈的軍人……
徐春醒來時,已是大汗淋漓了,心跳得“咚咚”直響,氣都喘不過來了。他睜開眼睛一看,房間一片漆黑,軍人們正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故意試探性輕輕咳了兩聲,也沒有驚醒他們。
逃跑的想法一下又占據(jù)了徐春的大腦,他顧不上多想,忙躡手躡腳起了床,走到門邊,輕輕拉開房門,一溜煙跑向門外,消失在夜色里……
幾天以后的一個傍晚,徐春回到了家里。那天夜里逃跑后,他一直擔(dān)心軍人們會追趕過來,就在外躲了幾天。這次回家,他沒有上次那么輕松了,多了一些警惕。
妻子見徐春回來了,萬分激動,抱住他嚎啕大哭。
徐春往屋外掃了幾眼,見沒什么動靜,才問:“這幾天軍人們又來過嗎?”
“沒有?!逼拮舆吙捱厯u頭,“你沒事吧?他們把你怎么樣了?”
徐春摸了摸妻子的臉,安慰道:“沒事,他們沒能把我怎么樣。你放心,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沒事就好,我還怕你回不來了呢,這下可以放心過日子了吧?”
“是的,你盡管放心,不會有事了!”
過了兩天,村長來這邊轉(zhuǎn),又看到了徐春,他有些驚訝,問道:“你家伙怎么回來了?是不是逃跑的?”
徐春這次多了個心眼,他笑了笑,對村長扯謊說:“看你說的,哪能呢?我說了,他們是弄錯人了,我爹是徐明,和徐光八桿子也打不到一塊!”
“這么說你沒事啦?”村長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他。
“真的沒事了!”徐春肯定地說,“如果有事,他們會放我回來?”
“那好,就安心過日子吧!”見徐春如是說,村長才信了,他安慰說:“徐光是不是你爹無所謂了,如今天下太平了,過平靜的日子比什么都好!”
“那是!那是!”徐春連連點頭說。
從那以后,上頭再沒人來找過徐春。
直到幾十年后,關(guān)于這件事在這個封閉的山村才有了確切的消息:徐光就是徐春的父親,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軍的高級將領(lǐng),打入日軍部隊的最大臥底,犧牲時不到四十歲。那次,中央派軍人來找徐春,是為照顧烈士們的后代,接他去北京安排工作。
可惜的是,徐春無緣聽到這個消息,也未見到這一天,當(dāng)民政部門將“革命烈士”的匾牌和一大筆撫恤金送來時,他已離開人世多年了。直到去世,他也沒弄清自己究竟有一個怎樣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