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滄浪滿湖情滿湖(散文)
北民湖,我的家鄉(xiāng)湖,她永遠蕩漾在我靈魂深處,一派滄浪,是綿綿的情思;幾番波月,是悠悠的禪意。我愿掬之沐之,以洗心塵,陶冶性靈。
如今,已頭童齒豁,熄滅了文攀司馬的欲念,冷淡了功勒碑石的奢望,能夠足下有洪波,身后有茅舍,常觀湖光移柳蔭花影,每看層浪翻舊事添新情,在閑適恬淡中品味人生,就感到很滿足!
我應(yīng)感謝彭士宏,他晚清時在衙署門上題了一聯(lián):“澧水有源飲水還尋故里水;彭山主我出山仍住家山。”宏本桑植人氏,訓(xùn)導(dǎo)澧州算是背井離鄉(xiāng)了,然有澧水彭山,他覺仍在家中。得此心法,我雖青年之后,生計之足常遠,但靈魂中的北民湖恒在,那就是異地他鄉(xiāng)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時時處處地見水便在,聽鳥便在,遇夢便在。每逢鄉(xiāng)音,更是情思不斷。我曾與友說:“彼去彼來,歸中盡是鄉(xiāng)思苦;忽南忽北,骨里只留故土魂?!蔽遗c北民湖——這個家鄉(xiāng)湖,是她融入于我,我融入于她了。
論語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這取譬“水”與“山”所闡釋的意思就是要告訴人們:“善動者能在變通中得快樂”、“善靜者可于平和里享長壽”。這個意思向來被當作是人生秘訣。但我與北民湖緣深以來,漸漸覺出:水之于人,豈只智哉?不無情也。情者,仁之母、智之源、夢之由也。萬象包容,幻變無極。倘以劉勰言文譬之,那就是“情理設(shè)位,文采行之其中”的境界。這種境界是說,文采之行,取決于情。情動于心,方能思接千載,神通萬里;八極遠鶩,萬途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如是,則水對于人,該是因為情的激發(fā),才至于仁、至于智、至于夢了。
這“情”又從何說起?我以為是源生于“境”。情生于境而又導(dǎo)出境,思維與心理受境影響后又將境引向仁、智、夢去遷延、換位、變化、轉(zhuǎn)化,于是人們主觀上就會變境為仁、為智、為夢了。本來,“境”是內(nèi)心與外物的碰撞與關(guān)照,人們習(xí)慣將其分為心境與環(huán)境。雖然一般地說,心境好環(huán)境壞不了多少,心境差環(huán)境好不到哪兒,但許多時候,環(huán)境是可調(diào)節(jié)或改變心境的。人入境中,棄我忘懷,不糾結(jié)所自而釋前執(zhí),就是環(huán)境的作用。由此回觀,北民湖之境,實在是可以養(yǎng)人怡心,陶冶情趣的。
北民湖在常德市的澧津地域,現(xiàn)在作為濕地保護區(qū)的她,由來于涔水功德。涔水攜著武陵千山萬壑深藏的龍脈瓊漿西來,徜徉浸潤在這數(shù)萬頃土地上,久積成淵,淵深而湖,湖闊天廣,才景致不凡。這種浸潤,尤其滋養(yǎng)著稻生田床的豐厚平曠土層,使肥沃的土質(zhì)蘊涵了碳、氫、氧、氮、磷、硫、鈣、鎂、鈉、鉀及鐵、鋅、銅、硒、氟等三十多種動植物及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故此地膏物腴。況且她又沾了洞庭湖的光,將洞庭那數(shù)百里的闊大之養(yǎng)所蓄聚的萬象物寶、萬類鳳鱗,囊收而來,傾情傳播其中,這就更奠定了此湖特有的江南錦繡。
若以“境”觀北民湖,概覽四時景致,我們可以看到——
北民湖之春,鑲嵌在水墨里,時而淫雨霏霏,時而春和景明。淫雨霏霏,似煙似霧,滿湖上不見天光,下不見水光,朦朦朧朧地只是混沌洪荒,人置于其中,感慨如何?只怕要生出許多無端的感喟來。春和景明之時,則天光映著湖光,星月與太陽輪行在碧瓊,鳥影與花影休閑在水宮,湖水展開著一幅巨軸。此之時也,人在畫中,畫在人中,張揚著一種互動的靈性。
北民湖之夏,跳躍在波濤上。那時節(jié),多有風(fēng)云變幻的奇妙,雷電劈浪的驚駭,天河傾注的瘋狂;更有烈陽煮水蒸騰彩虹的絢爛。這些環(huán)境的幻變,簡直就是在告訴人生難測的命運變數(shù)。而波濤的性格,又總是把能量發(fā)在勁動里,把熱情燃在萬物上,呈現(xiàn)出生命的成長。生命的成長猶如浪鱗,一波一波地向前……向前……有聲音,也有腳印。聽一聽湖草的拔節(jié),看一看岸林的年輪,比一比魚兒的肥瘦,人們自然會產(chǎn)生生生不息的感嘆。
北民湖之秋,爽快在明凈中。秋消去暑氣以后,湖天一碧,放目抒野,只覺四垂海闊,萬頃平和。荻花漫卷一天“飛雪”時,白牛入島,滿湖就浪漾著牧童的清笛。鏡里空明中,帶香的輕炊從岸邊飄向遠舟,便誘出咿呀的槳櫓歸聲。西陽帶霞,寒蟬鳴叫湖林;輕風(fēng)入夜,蟋蟀唱響灘草,渲染的都是幽靜。酒醉了的夜燈在湖水里搖曳,是霓裳的舞姿。還有朗月的碎銀,撒在逛夜的魚身,熠熠閃光。秋水鏡湖,景致虛靈啊。
北民湖之冬,愜意在槳櫓。那時,天寒蕭條了萬物,卻繁榮了大湖;水瘦了體位,倒密集了游魚。這是北民湖最忙碌的季節(jié):千帆競發(fā)槳聲,大網(wǎng)拉起豐收,漁歌唱出愛情。槳櫓搖來的陶醉,不僅僅是魚。紅鯉(禮)是湖岸兒女婚嫁的吉祥,也是一年最隆重的年飯里闔家團圓的象征。北民湖人不僅憧憬著年年有魚(余),而且還用智慧把自己的生活創(chuàng)造成“漁鼓”、“蚌殼精”、“采蓮船”、“蓮花鬧”等藝術(shù),走家串戶地送福賀歲。北民湖的神秘之冬,勞動實踐著理想,“魚”又激發(fā)著新夢。
若說風(fēng)物,知有多少,誰能盡舉?
那碧色連天的荷葉,泛紅羞日的荷花,或田田鋪蓋水面,或林林立于清泓,有仙子凌波,有霓裳舞步。清風(fēng)徐來,幽香送爽。游魚常來她悠婉的懷抱里休閑,鴛鴦喜歡在她恬靜的秘巢談情。更有紅男綠女,用蓮舟蕩起繾綣,用蓮房連接心房。我常常推想,南朝的采蓮曲,如果寫在這北民湖,或許更加風(fēng)流。
不好惹的睡蓮,在簸箕大的葉盤上,綴滿密密麻麻的尖刺,護衛(wèi)著嬌弱的肉莖和襁褓里的果蕾。但這只能保住它們的成長與成熟,卻抵擋不了人們的口饞。湖岸人家,每到夏秋之交,都會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不久,市肆街巷,便會到處傳出“雞頭米”的叫賣聲了。
菱角也是北民湖的最愛。只要水宜處,北民湖都會播下菱的種子。這菱角品類繁多,大片大片地散布湖中,不僅是別樣風(fēng)景,更是人的美食。北民湖人早就從菱角里體驗出了李時珍所宣傳的它治病、健體的特效功能,所以一到夏秋之際,便也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有之、掇之了。那時候,月色湖岸邊,爽風(fēng)大堤上,菱角伴著故事,鏈接著親情和友情,在鄰里鄉(xiāng)親的嘴里、耳里、心里,釀造著滋味、理想、情感和靈魂。
北民湖有300多種鳥。這300多種鳥就是300多個“民族”。它們用300多種聲音,合唱著各種心境下的腔調(diào)。這些腔調(diào),有愛情的婉轉(zhuǎn),有盼子的殷切,有友情的熱烈,有哺育的昵喃,更有高興的豪邁……這些說不盡的聲音,用精彩釋放著生命的權(quán)利、能量與責任。那300多種鳥,還用300多羽顏色,300多種姿態(tài),在大湖上、岸林里,草叢中,人家的屋前屋后,滑翔、俯沖、翻轉(zhuǎn)、回旋、穿插、舞蹈,那光與影、形與靈的奇跡,無論什么神話都無法描繪它們的驚艷,即使飛天、嫦娥,也無法和它們在北民湖舞臺上的翩翩風(fēng)度媲美。
北民湖有數(shù)百個魚種,數(shù)百類植物,它們在這里接力著生命的運動,繁衍著歲月的枯榮。
北民湖還有湖島、故事、古跡,萬古先民的文明,它們大夢在水泊厚土,期待著現(xiàn)代青睞。
如此景物組合,如此紛繁的情愫套路,打造出如此勝境,不生情、育仁、啟智、造夢才怪呢!
若說到“情”“仁”“智”“夢”,我們不能不再次虔誠地拜謝涔澧水系。是她收九流歸一時,也把散發(fā)在數(shù)千里的萬種人文風(fēng)情,化為一腔碧血,融入了到了一湖滄浪。
這一腔碧血,蘊含著感天地泣鬼神的“情”。凡來此水天世界、羽鱗勝境的人,面對這一天風(fēng)月,六面湖色,萬疊明漪,飲太和,濯足纓,賞荻花,聽關(guān)雎,自會情生臟腑,陶然而樂,雖秦洞桃源也不在意了。那種流連忘返的“家里”情懷,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每向鷗鷺問家人的情感,就是林逋的梅妻鶴子,陶潛的南山籬菊,李白的酒月詩心。
這情若落在仁字上,便是一種德化。仁,愛之本也,忠之屬也,義之重也。大仁之士,發(fā)憤圖強、憂國憂民。這樣的人,北民湖區(qū)域知多少,誰能數(shù)盡?至今被人們引以為范的那位求索救國之道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所游之地,所鐘之蘭,多在涔陽極浦,北民湖泮。屈原而下,曰申鳴、曰車胤、曰霍希賢、曰李如圭……許多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氣、名賢手筆,菩薩心腸,合古今天地之精靈,無論本土的,外來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文的武的,道的佛的,只要到此,就沒有不吮吸瓊漿膏脂似的北民湖水的。
這情入智也,那萬疊波浪,翻開的就是洋洋書卷,浩浩歷史;那萬種天籟,說唱的就是漫漫世事,諄諄心語。有時候,倚欄聽雨,舉杯觀濤,遙奠忠魂,就仿佛有萬馬征塵滾滾鼓動,血雨腥風(fēng)飛入酒來。有時候,看滄浪淘沙,風(fēng)落殘花,影動星月,碧波流年,就覺得那六都富華,九朝豪杰,都不過是過眼云煙。有時候,咀嚼這一草一木、一煙一云、一動一靜的意象,就有詩韻禪意充溢胸腔。
北民湖是個夢境,是個生夢圓夢的地方。如果情入骨髓,所有的夢都會在她的夢里釀成。古往今來,她膏滋澧土,脂潤萬物,曾經(jīng)生成了城頭山的世界“城祖”夢,彭頭山的人類“稻源”夢,繼而產(chǎn)出屈子行吟涔陽的“求索”夢,范仲淹求學(xué)澧府的“優(yōu)樂”夢,李群玉、陶澍等先學(xué)賢能棟柱天下的治學(xué)夢。“極浦望涔陽,童冠偕來,浴沂如入春風(fēng)座;黨庠輔家塾,芷蘭競秀,盈畹滋為上國香”,這一幅古人楹聯(lián)是對北民湖造夢澧州、圓夢天下的概括。當然,如果忌憚“神仙”冷落而放棄“青云梯”,也可以漁舟入深浦,與千疊野煙,萬荷倒影,星月綠痕,芳草晴川為伴。我也曾夢見我的小屋,有一十二面畫掛屏,九十九株柳為幕,一百八聲鐘入簾,三百六十鳥朝晨。還有那個從藥山來的“率性疏野,唯好山水”的釣翁,邀我垂釣煙波,靜候蒼臺,細品乾坤。
我常遺憾自己來晚,不曾邀來王勃,把“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句子寫在這最該寫的地方;不曾攜手李白,到此飛度鏡湖月,讓他跑到吳越去了;更沒有去勸說屈子聽漁父言,枉佩澧蘭沉沙汨羅。悲乎!
如今好了。澧州文明濤濤如北民湖之滄浪滾滾,那滄浪情懷,已勝王勃李白。屈子再生,該改寫“離騷”為“樂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