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少年心】寂寞的河水流呀流(征文·小說)
一
當(dāng)我抬腳邁出門的時候,我感覺踏進了一片火海。天地間像是一座灼人的火爐。土路上流動著滾燙的浮塵,把我的鞋底燙得滋滋冒煙。密不透風(fēng)的蘆茅將道路夾在中間,悶熱的空氣在呼呼燃燒。
我才不怕這些!我穿戴得整整齊齊,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陽光偷吻不到我的脖子,浮塵也輕薄不到我的肌膚。熱浪也對我無計可施,因為此刻我心里比這午后更火熱。我要去叫老公把孩子送到城里去考試。我覺得我的孩子不錯。
村前流淌著一條渾淺的河流。我知道老公肯定在這里玩耍。我走近這條河流時,聽到河里人聲鼎沸,喧鬧沖天。村子里所有無所事事的男女老少,都泡在這條河里。男人一律赤著上身,女人一律袒胸露背。他們擁擠在齊頸的水里,臉上煥發(fā)著興奮的光彩,姿態(tài)夸張,言語狎褻,一齊噼噼啪啪把玩著浮在河面上的石頭。水面上遍布著無數(shù)的煙蒂紙屑檳榔渣,同時彌漫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汗臭味。他們毫不在乎,任由這些垃圾蕩漾在自己的身邊。他們看見白衣長裙的我站在河邊張望,不由高聲大叫:“嗨!白娘子今天出洞了,是也想到河里來耍是不啦?”
“你找你家許公子嗎?”泡在兩個少婦中間玩得不亦樂乎的光醫(yī)生,快樂地朝我喊,然后噓噓地吹著口哨,“噓噓——!他比我厲害些,三個娘子伺候著呢!”
我看到老公夾在三個女人中間,眉飛色舞,嘴里嗚哩哇啦,唾沫掛在腮邊一尺長,哪里還是當(dāng)年那個青澀憨厚的后生,就像一頭正在發(fā)情的公豬。
“我想要你送孩子去市里考試?!蔽艺f。
“你這個癲子!”他惡毒地罵了一句,然后呼地跳起來,一身肥肉顫著,將抓到手里的一塊石頭歡喜地親了又親:“寶貝,你才是我的寶貝!”然后又浸沒在污濁的河水中。
我感覺河里所有人的目光像一根根麥芒朝我刺來,我慌忙抬起手,用寬闊的衣袖遮擋,但是盈滿在河面的放肆的笑聲又灌進我耳朵,讓我立刻得了腦震蕩。我穩(wěn)住神,順手撈起河面的一塊石頭,朝老公擲去,頓時他面前的石塊亂成一團。
“你這個癲子!”老公又跳起來,滿面的喜悅變成滿臉怒氣,“小心老子一拳打掉你三顆牙!”
“耶!耶!”滿河的人大聲起哄,蓋過了玩石頭的噼啪聲。
“她只有兩顆門牙,你一萬拳也只能打掉她兩顆牙!”光醫(yī)生嬉笑著說,然后一張嘴,一坨檳榔渣噗地射進那堆垃圾中,接著哈啰一聲,一口棕紅的痰又叭地蓋在那坨渣渣上。
我忽然心里感到一陣寒凜。這個棕紅色讓我記起當(dāng)年的那碗水。我驚恐地叫了一聲,扭頭朝家里跑去。
二
孩子終究沒有考取。他們說孩子雖然健康,頭腦也不笨,但是長得不好看。健康聰明不就好了么,要好看有什么用?他們說我不懂。我便帶我的孩子回了家。
我覺得我孩子不錯,有點不甘心。我想,怎么也不能埋沒她。我很苦悶,村子里沒有一個人支持理解我的行為,他們都認為我是個瘋女人。為此我常常一個人去屋后山林子里流連。
太陽在林子里上空惡狠狠地照射著,樹林里充斥著知了長長地慘叫聲,空氣像塑料袋蒙在頭上,讓人喘不過氣。我正準(zhǔn)備回家,忽然感到一股清涼的風(fēng)從林子那邊吹過來,讓人精神振奮,心曠神怡。
我充滿好奇。在這讓人煩躁不安的天氣,這股清涼的風(fēng)從哪里來的?穿過林子,看到一堵峭壁離地八尺有一個荒涼的洞口,云霧翻騰。
我攀上洞口,探進半個身子,看到洞里曲徑彎彎。再往里走,漸漸聞到鳥語花香,流水汩汩,感覺別有洞天。忽然眼前一亮,一條景色迷人的河流出現(xiàn)在面前。河水寧靜清幽,深不可測,不斷有各式各樣的船在河里來來去去。他們的船上插著旗子,雖然式樣花色各不相同,但是都寫著同樣的一句話:招收各式各樣的孩子!
我興奮得放聲大哭,接著又放聲大笑,哭聲和笑聲傳到了村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我聽到人們在村頭互相告知,白娘子又哭又笑,瘋得越發(fā)嚴(yán)重了!
我覺得自己正常得很,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何異常。我都可以及時醒悟到自己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們,以免他們放肆嘲笑。但是村子里的人可不這樣看,他們認定我已經(jīng)是一個瘋子。他們遠遠地朝我笑著,笑容里充滿深深的戒備。不但如此他們還教育他們的孩子,不要靠近我,因為我不再是孩子們喜愛的白娘子,而是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把他們的孩子拐跑了。
三
我一方面高興自己找到了一條愿意招收自己孩子的河流,一面又對村里人的訝異目光感到很傷心。我想我必須去河邊告訴他們,我不是瘋女人,我的行為很正常,很有意義。
我路過村口的小賣店,看到幾個孩子在門前的槐樹下玩耍。他們齒白腮紅,我很喜愛。我走近他們,對他們嘻嘻笑著,“娃們,我和你們玩一會好不好?”
孩子們望著我,面面相覷,大一點的戒備地望著我朝后退,一邊說:“我媽媽說你是瘋女人,不讓我跟你玩!”
我蹲下來說:“我不是瘋女人,我可以教你們唱兒歌呢,你們要不要聽?”
“你唱你唱!”孩子們既有點懼怕我,又想聽我唱歌。
“好好,娃們跟我一起唱吧,我唱一句你們跟著唱一句?!?br />
“大槐樹,槐樹槐,”
“大槐樹,槐樹槐”
“槐樹下面搭戲臺,”
“槐樹下面搭戲臺”
“人家的閨女都來了,
咱家的閨女咋不來?!?br />
…
我一句句教給他們,孩子們一邊唱一邊跳,可開心了。我好像又看到了是我的女兒在槐樹下唱著跳著。
“人家的閨女都來了,咱家的閨女咋不來……”
我想起了我的閨女,兩年前她三歲的時候被他父親帶著去河里玩,河里的兩個男人爭石頭,打惡架,女兒挨了一腳死掉了。要是她還在,也有這么大了。
“閨女,閨女,你來你來!”我流著淚朝孩子們喊道。
“大家快跑!”大孩子忽然恐懼地看著我,帶領(lǐng)小伙伴哄地跑開了。
“白娘子才笑又哭了,要發(fā)瘋了!”孩子們一起喊著,跑到店子里。
立刻有男人女人跑出來紛紛對我大聲斥罵:
“你剛才對孩子們做了什么?你這個瘋七瘋八的娘們!”
“你敢對孩子們咋樣,小心打不死你!”
“許公子也不管管,真到孩子們出了事,可就不得了!”
“唉,也是作孽,好好的一個知書達理的女人,自從她女兒死了,她就變得這樣了。得讓許公子把她送到三醫(yī)院去?!?br />
“對,該吃藥!不然越發(fā)神經(jīng)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吼叫起來:“我不是神經(jīng)!你們才是神經(jīng)!你們才要吃藥!”
男人女人們吃了一驚,一時面面相覷,繼而大聲嬉笑起來。
“嗬!哈哈,你看她還說我們是神經(jīng)?!彼麄兓ハ啻蛉ぶ骸澳銈冞@些神經(jīng),該吃藥了!哈哈!”
他們嘴巴咧得大大地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嘲笑著我。我忽然覺得他們真是一群瘋子,說不定真會要把我送進三醫(yī)院去打針了,我得趕緊遠離他們。我一溜煙地跑,身后拖綴著長長的笑聲,像一根根刺朝我后背扎來。我加緊逃。
我徑直逃進了后山,到了那條河邊。寂靜的河水依然在不息地流淌,水面上船只來來往往。
我跟一個水手搭上了話:“你們招收什么樣的孩子?”
“哦,只要是聰明健康的孩子都收。當(dāng)然,模樣長得俊的更中意!”
“我有幾個孩子,我覺得她們還算不錯。你們怎么招收?”
“嗯嗯,我們招收她們到各地工作,當(dāng)然我們會按質(zhì)按量發(fā)給工資。你愿意就將孩子送來吧?!?br />
我興奮地把我的孩子逐一打扮,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船上。
我從后山下來的時候,遇到老公也才玩石頭回家。
他一定是一整下午沒有抓到一塊值錢的石頭,因為他拉著臉,不愿多看我一眼,很不開心的樣子。我正高高興興地說了句,我的孩子被招工了,隨即他的巴掌就用力地朝我的臉扇來,把我的下一句話嚇回喉嚨里去了。他將巴掌停在我臉上距離一張紙厚的地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和我對視了一分鐘,然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癲子!今天在槐樹下對小孩子做什么了?”
“我沒做什么。”
“沒做什么?他們說你嚇唬孩子!”老公盯著我,然后用兩只大手捧著我的臉端起,“癲子!”他說,“你今后給我老老實實待家里!或者到后山去玩,不準(zhǔn)再去村子里發(fā)癲!”
四
老公不許我去村子里,我也沒有興趣去村子里了。村里人不愿意理我,見著我離得遠遠的。老公也懶得理我,沒事就泡在村前那條河里。我于是一個人整日呆在后山的河邊玩了。
我關(guān)心我的孩子情況,我不斷打聽到她們得到的評價,有好也有壞。我漸漸地知道了孩子的一些先天不足。
我信心滿滿地想再生幾個更優(yōu)秀的孩子,心里充滿了激情和熱愛。這天晚上我對老公說我想要再生好多孩子,將來老了可以讓她們陪伴度過晚年時光。老公用怪異的目光瞪著我:“癲子!你早就生不出來了,磨盤都壓不出來了!少瘋七瘋八地胡說八道,當(dāng)心婦女主任把你拉去騸了!”
我不再對老公提生孩子的事情了。我默默地自己一個人懷孕生產(chǎn)。我的孩子悄悄地生了一個又一個,接二連三被后山河里的船只招收走了。河水伴著光陰靜靜地流淌,船只日復(fù)一日來來往往。我和同樣送孩子的一個叫一往情深的男子認識了,共同探討起育兒之道。一往情深送收的都是男孩,個個骨骼硬朗,面龐方正,棱角分明。我們一見如故,聊得很開心。我說我喜歡他俊秀端正,如同喜歡他俊秀端正的娃娃,一往情深說他也喜歡我的鮮亮活潑,如同我送收的鮮亮活潑的孩子。
我明白了每個人都有一條自己喜歡的河流,而且往往都不被別人了解,哪怕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就如同我和老公。我寧愿守在后山這條寂寞幽深的河邊,看各式各樣的船只搭載著各式各樣的孩子來來往往,而他卻熱衷呆在那條渾淺的濁氣沖天的河里和他們喧囂在一起。
但是一往情深卻和我心有靈犀,鐘情著同一條河流。我們無數(shù)次從孩子說到理想,從理想說到生活,從生活說到情感,然后我們就沉浸在情感里,忽略了時光。
他說,這在條河流里,他尋找到了快樂。讓自己的孩子不斷地走進這條潔凈的河流,讓她們的才華和和思想在這河流里彌漫著縷縷芬芳,與此同時,同時有一個心靈相伴的知己陪伴著自己一起這條河流里,是他生命中最開心的事情。
一往情深喜歡我和他到同一條船上面對面說話,他儒雅而帥氣,謙遜而沉穩(wěn),他是如此的優(yōu)秀,讓我迷戀。而他看著我,也不斷贊美我窈窕淑女,蘭心蕙質(zhì),嫵媚端莊。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和一往情深交談時表現(xiàn)得是如此優(yōu)秀,可是在老公和村人的眼里,我是一個癡傻瘋癲的女人。
我對他說:“村里人都認為我是一個神經(jīng)病,你害怕嗎?”
他笑著:“傻瓜才信,你這么聰明漂亮?!?br />
我問他:“萬一哪天我真的瘋了,不漂亮了,你還愿意和我相守在這條河流里嗎?”
“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即使有我也愿意。”他毫不猶豫的回答。
我便被感動得嗚嗚哭了。一往情深望著我說,你真是個可愛的癲子。
他的眸子亮晶晶,如黑幽幽的深潭,我一次次跌入那黑里,慌亂地掙扎,緊張而歡喜。
我決定和他共同孕育一個孩子,來承載美好的情感。
我興高采烈地和一往情深說著,我們共同孕育一個孩子吧!
我剛聽到一往情深對我歡喜地說了聲,好啊好?。∧阆日f說我們一起要個什么樣的孩子。接著就聽見啪啪兩聲,然后眼睛里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星星,耳朵里飛進了一群蜜蜂,嗡嗡亂叫。
我沒有想到老公那時破天荒來到了后山,他站在我身后,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老公一把將我摁在地上,繼續(xù)用他有寬大的巴掌用力問候我的臉。我從未接受這樣的情感表達方式,他之前對我從未這樣激動過。我說:“老公,你發(fā)瘋了么?”
“是呀,我發(fā)瘋了。你竟然能和別人生孩子,我激動得發(fā)瘋了。”老公問候累了,惡狠狠地將我拖回家,然后揮舞著鋤頭,搗毀了通往后山的路。
我覺得老公真是發(fā)瘋了,居然將我唯一的去處都奪去了。我被摁在他身下,看著他嘴唇開開合合,一會兒吐出舌頭,一會兒露出獠牙。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怒罵我,可耳朵里除了一片嘈雜,什么話也聽不到。我閉上眼睛,讓那張恐怖的臉在視線里消失。不但如此,耳朵里的嘈雜聲也慢慢消失。也好,從此沒有什么嘈雜能吵著我了。
深夜,我從地上醒來,晃晃悠悠爬到床上。秋月照在床前,清冷在房間里彌漫。我想這樣的夜晚,一定有秋蟲呢喃??墒鞘澜缫黄澎o。我放聲痛哭起來,卻只有眼淚沒有聲音。我推斷自己成了聾子了。我用力吼著,想推翻自己的結(jié)論,但是結(jié)論一次次被證明,我拼盡全力的吼叫,聽到的只是細弱蚊蠅的聲音。老公沖進來用膠帶纏住我的嘴巴,然后又捆住手。接著他嫻熟地又打了我一個清脆的耳光,然后放心地睡覺去了。
五
我從此陷入寂靜的世界,只能費力聽到自己說的話,或者老公湊近我耳邊的怒吼。我看到村里人嘴唇開開合合,對我指指點點,卻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我失去了去后山的路,如同迷失了回家的路,失魂落魄一般,木訥地在村路上踟躇,常常被后面車輛的司機揪住摔到路邊。后來我不敢再到路上,只好一個人蜷縮在大槐樹下。冬日透明的陽光無比清冽,我感覺到了周身的冷。只有那些后山河流里被招收的孩子,還有一往情深,讓我感覺到溫暖。
寂寞的河水流呀流,終歸流向盡頭……
比如陳景瑞,當(dāng)年搞研究,不就這樣嗎?
比如一些搞創(chuàng)作的人,不也是有過類似的遭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