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多多嗎？好孩子，又來看你舅媽了？”剛在舅媽門前把車停好，一個蒼老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一位身材佝僂，拄著一根棍的老太太滿臉褶子的臉上擠滿了笑容。
　　 我楞了一下，定了定神，心底深處慢慢升騰起一片陰影。我隨即搖搖頭，強迫自己換上禮貌的笑臉，盡量用溫柔的聲音說：“是三姥啊，你老人家還好吧？”
　　 “好，托你們年輕人的福，趕上了好時候。就是這身子骨越來越不爭氣了，老了……”三姥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著，繼續(xù)說下去，“歲月不饒人啊，才幾年的時間多多就長大成人了？唉……還記得小時經(jīng)常到三姥家去玩嗎？你可是三姥看著長大的?！?br />　　 三姥說著，顫巍巍地往我面前走，像是要來抓我的手。
　　 我迎上去，把手伸向她，“三姥，我這個超生、沒家的孩子，是在您眼皮底下長大的，永遠(yuǎn)忘不了您老人家對我的照顧?！?br />　　 “好孩子，瞧你這話說的，說得我三姥心里怪不是滋味。你三姥就是這張嘴不讓人喜，心里不犯糊涂。三姥知道以前有過對不起你的地方，年輕人看得遠(yuǎn)，別給三姥一般見識?！比岩恢皇志o緊抓著我，臉上的笑容沒了，霎時間眼里像蒙上了一層霧。
　　 我的心緒隨著三姥的話回到了二十年前。
　　 “多多，過來，我問你一件事?！眲偝鼍藡尩拇箝T，瞇著眼，矮胖身軀的三姥就喊我。
　　 三姥是舅媽的鄰居，因為爸媽盼望生個兒子支撐門廳，而在當(dāng)時計劃生育政策特別嚴(yán)，所以我作為家里第二個女孩出現(xiàn)在爸媽面前時，讓他們特別失望。因此他們?yōu)槲移鹈凶觥岸喽唷?，不去報戶口，把我送到了農(nóng)村舅媽的家里。
　　 我上學(xué)了，舅媽為我起了個學(xué)名，叫“冠男”，寓意將來不在任何男孩子面前損色。我喜歡冠男這名字，可惜除了老師外，都喊我的小名。
　　 在我的印象里，三姥不喜歡小孩子，從來沒對我笑過，就是對她的孫子，也是嘮叨和呵斥。說是這輩子兒子就指不上，就別說孫子了。不過聽舅媽說，她對孫子還是蠻疼愛的，因為婆媳不合，常常和兒媳婦大街上對罵，才說說氣話解解氣。我和她孫子小亮同歲，經(jīng)常在一起玩，一般情況下她對我都是視而不見，主動和我說話，還是少有的事。
　　 我跑到她面前，“三姥，什么事？”
　　 “昨天你來我家時，看到我放在沙發(fā)上的手表了嗎？”她一雙細(xì)細(xì)的眼睛盯著我，好像生怕我不說實話。
　　 “沒有?！蔽译m然小，也知道她這話的含義，就又加了一句，“我舅媽告訴我了，不能拿別人的東西。我沒拿。”
　　 “說謊可不是好孩子。多多，只要你把表還給三姥，三姥不告訴你舅媽?！彼龔澫律碜?，抓住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插進(jìn)我的衣服口袋里。
　　 我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放聲大哭起來：“舅媽，舅媽！我沒偷三姥的手表?！?br />　　 舅媽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三嬸，你這是干什么？”
　　 “嘿嘿……”三姥尷尬地笑了幾聲，“給小孩子開個玩笑?！?br />　　 “玩笑有這樣開的？看把孩子嚇得！”舅媽的臉上沒一點笑容，“多多，過來，今后你再去三姥家玩，我打斷你的腿！”
　　 我哭著來到舅媽身邊，拽著舅媽的衣襟說：“舅媽，我真沒偷三姥的表，我知道偷人家的東西不是好孩子。”
　　 “你不偷三姥家的東西去三姥家干什么？我沒告訴你嗎，要玩在自己家和大街上玩，不干凈的地方別去！”
　　 “哎——她嫂子，你怎么說話？你說誰家不干凈？”三姥使勁瞪了一下她的瞇縫眼，雖然還是那么大，但發(fā)出了一絲嚇人的光芒。不過，她看了看比她還要兇的舅媽，沉默了一下說：“她嫂子，別著急。一塊表值不多少錢，我以后不問了，當(dāng)送孩子做玩具了。”
　　 “一塊表值不多少錢，有人稀罕我不稀罕，我家兩塊手表都在桌上扔著，多多從來不動，更不稀罕拿著別人的手表當(dāng)玩具。想訛人也沒這訛法。三嬸，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打狗還要看主人，你打我們多多什么意思？”
　　 “哎，別拿著不是當(dāng)理說。多多在我家出去，我的手表就不見了，我問問還不行嗎？她嫂子，你這樣做是護(hù)短，當(dāng)心孩子養(yǎng)成壞毛病。再說又不是你的親生，為一個超生、沒家的丫頭片子，你值得傷了鄰里感情嗎？”
　　 “超生沒家的孩子也不會去你家要飯吃，欺負(fù)一個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
　　 天啊，三姥和舅媽互不相讓，吵起來了，我更加不知所措。一會兒圍過來許多看熱鬧的人。人們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
　　 小亮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看了看奶奶，又看了我舅媽，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多多，別哭了，不是你的事，手表在我兜里呢，我媽說奶奶欺負(fù)她娘家沒人，經(jīng)常找她別扭，讓我從奶奶家往家里拿東西，我見這塊手表好玩，就自己放了起來?！?br />　　 舅媽聽見了小亮的話，聲音又大了好幾倍，“大家都聽聽，都來聽聽小亮的話。小孩子說實話。小亮，好孩子，把你的話給大伙說說，不然我們家多多——這個‘超生、沒家’的孩子，再加上偷東西的罪名，這個世界上就沒立足之地了?！?br />　　 小亮跑到奶奶面前，將手表往地上一摔，喊道：“給你的破表，別冤枉好人！”
　　 三姥抓過小亮，朝小亮屁股上就是兩巴掌：“小混蛋，都是你惹得禍！”
　　 小亮也大哭起來。
　　 小亮的媽媽正往這面走，看到三姥在打小亮，蹦著往前沖，“老不死的，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欺負(fù)了大人欺負(fù)孩子，今天我就給你拼了！”
　　 三姥見勢不妙，扔下小亮跑到院子里，關(guān)上了大門。
　　 舅媽拉著我說：“自己找的不素凈，活該！走，咱回家?！?br />　　 在舅媽的院子里，聽到小亮的媽媽好一頓哭罵。
　　 小亮媽領(lǐng)著小亮剛走不一會兒，就傳來了三姥的哭聲。
　　 “小強啊，你媽命苦，生了你這個不孝的兒子，軟柿子讓人家隨便捏。捏巴你也就算了，還來捏巴你媽，你媽早晚讓她欺負(fù)死！”
　　 第二天，我在門口碰到了三姥，她惡狠狠地瞪著我，低聲說：“超生、沒家的孩子，都是你給我惹得禍！”
　　 我想哭，怕舅媽聽到再來和三姥吵架，就忍住了。但三姥惡狠狠的樣子深深地印進(jìn)了我的腦海，造成了我永遠(yuǎn)難以修復(fù)的傷痛，也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學(xué)本領(lǐng)，為自己爭口氣，將來讓三姥看看，我這個超生、沒家的孩子，不會比任何孩子差。
　　 此后我再沒進(jìn)過三姥的家門，也再沒主動和她說過話。
　　 “娘倆在門口站著干什么？有話來屋里說?！本藡尩拇笊らT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拉著三姥的手，扶著三姥跟著舅媽往院里走，順口說出一句話：“小亮和他媽媽現(xiàn)在還好吧？”
　　 “好，好著哩。小亮和媳婦在外面打工掙錢，他媽在家看孩子，火爆脾氣早改了，現(xiàn)在對你三姥孝順著呢?！本藡尰卮?。
　　 “窮算計，窮算計，越窮越算計?，F(xiàn)在日子好過了，針頭線腦的事也都不再去計較。年輕人有活干，有錢掙，老人們有飯吃，有衣服穿。人們心情好了，也沒那么多閑氣可生了?！比训哪樕祥_始陰轉(zhuǎn)晴，抓著我的手微微顫動了兩下，一種軟綿綿的情愫從我心底油然升起，將在我心里儲藏了許多年的對三姥的那種怨恨頃刻間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