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瞎子街上蝴蝶飛(小說)
一
縣城有條老街,寬不過三米,長不出百米,名瞎子街。大俗的名字、世井的故事,為這條終年不見陽光的街道增添了些許傳奇色彩。
李秀麗十七歲,為了不讓城里人小瞧,特意散去了兩只小辨,扎了一個馬尾。她不知道馬尾要扎得干凈利落才洋氣,小姑娘的心態(tài),以為編過辨子后,蓬松微卷的才是好看。加之一排厚密的劉海遮掩下,一雙閃躲的眼,注定擺不脫了,給人小氣自卑、扭扭捏捏的印象。
出了車站,太陽晃得眼都睜不開。花壇里的杜鵑正開得熱鬧,殷紅一片。李秀麗記著父母叮囑的話,一個人在外面,不要被路邊的東西迷了眼,臉上露出些不該有的表情,讓壞人鉆了空子。她加緊腳步,走開幾步后又回過頭來,杜鵑花不是什么稀罕物,花枝上翩翩飛舞的蝴蝶橫空驚艷了她的心,臉上不自覺地露了些微茫的表情。
瞎子街好找,隨便問人,都知道。李秀麗經(jīng)過縣賓館時,正猶豫轉彎還是直行,聽到對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仔細分辨,能聽到臺灣歌星高勝美的歌,那嗓音甜膩膩地,像過年時媽媽熬的麥芽糖,化不開。接著,她便看到了街頭豎著的牌子,銹跡斑斑,寫著“瞎子街”三個大字,端正的楷體,足見這名字來歷正當。
“蝴蝶為花醉,花卻隨風魂散飛。我心慢慢給,你卻將愛當宿醉。良人喚不回,回到我夢都成灰……”
越近,那歌聲便聽得越清晰。
“蝶兒蝶兒滿天飛……”
聽得人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恰巧,放音樂的那家,正是李秀麗要找的,拐子趙的裁縫店。那店開在街頭拐角第一家,下午能得些陽光。再往街里望,陰森森、黑漆漆,倒應了“瞎子”這一說。在這條街上做營生的,不是半瞎子就是全瞎子。半瞎的能租個鋪面,賣些香煙鞋墊、或花生瓜子之類的,外帶給人算命。全瞎子命苦,只能提個小板凳,擺張小桌板,桌腿上再綁個牌牌,蹲在路邊給人算命。到華燈初上時分,便有年輕人三五成群地來問姻緣,互相嘻笑打鬧;或戀人們手牽手地求前程未來,嘴角上翹,嘿嘿地笑。隨著卡拉OK在內地縣城的流行,瞎子街也與時俱進,將它引了進來。三塊五塊點一首歌,自己唱,或叫瞎子唱,都行。
李秀麗對縣城是充滿幻想的,對縣城里的人更加存了敬畏的心。父母說拐子趙脾氣古怪,輕意不收徒弟,七彎八拐找了好幾個親戚,才跟他拉上關系,同意李秀麗來試試。師傅把丑話都說在前頭,要是人笨,不是做這行的料,那就回去。日后也不得向人提及有過這一段師徒情緣,免得有辱師門。
話說得如此個性張揚。師傅其人,在李秀麗的想象中,即便沒有三頭六臂,也定當如金庸瓊瑤書中男子,玉樹臨風。
少女的心思,既喜歡好看的男人,又害怕面對好看的男人。當師傅拐子趙從縫紉機后面抬頭起身,問是不是新鎮(zhèn)來的李秀麗時,李秀麗先是失望、繼而明顯地松了一口氣。這個師傅,個子比她還矮半個頭,干瘦干瘦的身體藏在衣服下面,如無血無肉的稻草人。難怪老話說木匠家里沒有板凳坐,裁縫家里沒有衣服穿,看師傅這一身,還真是。師傅的左邊小腿怪異地彎曲、左腳尖若有若無地點地,倚著拐杖。真是個拐子。
裁縫這行,講究個靜心、耐得住寂寞。鎖扣眼、釘紐扣、倒線、上線……從易到難;李秀麗記著媽媽的話,學不會,學不會就回來,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十指沾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別說是學會做衣服,就是做成一條上天的梯子,她也做得到。只小半年時間,進店的人問起這丫頭是誰時,師傅臉上總露出滿意又驕傲的笑,一番介紹。末了,還指著墻上掛著的衣服沖人說,她裁的,不比賣的服裝差吧?
師傅肯教,徒弟又聰明。自從李秀麗來了后,一些跑腿的事情也都交給她做了。如今的瞎子街,李秀麗就是閉上雙眼,也知道干什么事跑哪個角落了。秋風起的時候,師傅叫她去給齊春梅量身,說她要做一件小西裝外套。
這個齊春梅,是瞎子街一個特殊的存在,一道風景線上最靚麗的一個點。除了全瞎、眼神空洞之外,樣貌身姿,縣城里還真難找得出幾個賽過她的。擅長模仿演唱高勝美的歌,一首《蝶兒蝶兒滿天飛》唱得行人駐足,整條街為之安靜。師傅恨不得天天在店里無限循環(huán)這首歌。也沒見齊春梅來過店里,師傅就指著案板上的一塊布料,暗紅底色,稀疏點綴亮紅色的花與蝴蝶,讓人感覺明明是滿腔呼之欲出的情懷,卻又緩緩地壓抑著。師傅說這是她的,做外套。
趁師傅不注意的時候,李秀麗偷偷地摸了一下那塊布料,柔軟,墜性好,厚薄適中。倒也暗合了不少齊春梅的個性,溫柔,沉靜,不卑不亢。
李秀麗取下脖子上的皮尺,說春梅姐姐,量身了。齊春梅愣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更加空洞,表示聽不明白。未等李秀麗說得具體,旁邊的瞎子多嘴,春梅啊,要做新衣服呢?怎么不去店里,叫拐子趙親自給你量?說著還把臉轉過來,特能干、好像他看得見似的。李秀麗有點氣惱,師傅和齊春梅的關系,她多少聽人說起過、知道一些,何必裝呢?這些瞎子,平日里七分鬼話三分人話,最喜歡拿男人女人之間的事打發(fā)時間。
都是瞎子,誰也看不見誰,不算命的時候,他們習慣了臉上的表情不掩飾心里的想法。齊春梅下一秒就笑了,站起來伸開手臂,說秀麗,你量吧。李秀麗抿嘴一笑,心道,你也不問問,這是要給你做什么衣服嗎?
開始裁剪前,師傅猶豫了。劃粉定在半空中,久久不肯落下。李秀麗站在一旁,不吭聲。這也是師傅看重她的一個原因,話少,不該問的不問,是做事的料。
你來吧,按上衣的公式,胸圍放四公分。師傅退到旁邊,把位置騰給李秀麗說。
李秀麗接過劃粉,低頭,把上衣的公式在心里默默地過了一遍。木尺比著劃粉,熟練地游走在布上,門襟劃好后就要定前片胸圍了。李秀麗抬頭一看,裁單上哪里有胸圍的數(shù)據(jù)?只怕師傅也是心亂,這么重要的數(shù)據(jù)寫漏了,他事先竟沒察覺。李秀麗只覺臉紅脖子發(fā)燒,不敢看師傅的眼睛。
還不快去?師傅壓著火,拐杖在地上暴雨般點。
李秀麗拿起皮尺就往外跑,一路跑一路想:奇怪了,經(jīng)她量過的身不下一百個,從來沒有少過數(shù)據(jù)。女人的胸,皮尺從胳肢窩下穿過,在前面最高處匯合,就有了。那天她還暗叫這個齊春梅的身材真好,那胸挺得……那小蠻腰掐得……怎么就忘了量胸圍呢?
二
按傳說中的,師傅要真的娶了齊春梅,也算瞎子街上一段佳人配才子的佳話。日后齊春梅也不用風吹日曬地在路上出攤了。裁縫店門口,伸了一米多的彩篷出來,夫唱婦隨,日子肯定紅火。
齊春梅那么喜歡花呀蝶的,門前的臺階能曬著小半天太陽,在兩邊擺幾盆杜鵑,那蝶兒自然就翩翩而至了。雖然她看不見,有師傅細細地說給她聽,也是只屬于兩個人的一份浪漫。
這肯定不僅僅是李秀麗沒事時的幻想,師傅肯定也想過,齊春梅肯定也想過。
也許師傅是在等一個契機,也許他等的就是這件小西裝外套,李秀麗想。如果師傅還是沒有勇氣向齊春梅求婚,自己就幫師傅一把。至于怎么幫,她還沒具體想過。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這件小西裝做好了。等會兒見到齊春梅,手從她胳肢窩下穿過的時候,臉正好可以貼在她耳邊,問問她到底喜歡不喜歡師傅……
春梅,回家去!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看上去是自作主張地,收起齊春梅的小桌板,要拉她走。旁邊還站著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脖子上的黃金鏈子,在陰暗的瞎子街顯得格外刺眼。
媽,我不回去。我在這里挺好的,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給家里攢點錢。齊春梅拽著小板凳不放。旁邊那男人臉上已有些不耐煩,強壓著怒火跟她講道理:定金都已經(jīng)給阿姨啦,就算你一輩子在這里說說唱唱,也攢不下那么多錢!叫你跟我去海南,是去享福,不用拋頭露面給人瞧不起!你放心,我張?zhí)┕饧热蝗⒘四悖蜁惠呑訉δ愫玫摹?br />
李秀麗一驚:難道兩年前的傳說全是真的?
以齊春梅的姿色和嗓音,即便眼睛看不見,也不必來瞎子街出攤。只需往那卡拉OK廳中間一坐,自然有人愿意花大價錢點她的歌。她卻說那種地方太黑太臟,聽得人哈哈大笑。你一個瞎子,還計較黑與白做什么?笑過后,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主見,真要是混了那行,黑的臟的就是自己的身子了。
算命雖不是什么光彩的職業(yè),但也是憑本事吃飯。有失意的人、迷茫的人來抽個簽算個卦,陪他們聊聊,溫聲細語,暖人心呢。齊春梅年輕,腦子活,叫朋友裝了套二手音箱,配兩個麥克風,開創(chuàng)了縣城街頭卡拉OK的時尚之風。一時帶起整條瞎子街的生意,人多了,生意就活了。瞎子們的生活比以前光算命時好多了。
人多,也帶來麻煩多。總有些不懷好意的小混混想盡辦法占齊春梅的便宜。瞎子們再齊心,終歸是瞎子。誰要是看不過去、出頭護兩句,接連幾天就盡收些假錢。攤上的東西,也能莫名其妙、上天入地般地消失不見。瞎子生活本就困難,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厲害了,再沒有人敢?guī)妄R春梅說話。偏偏這時候街上來了個叫張?zhí)┕獾?,比那些小混混還不是東西。天天晚上來點歌,要齊春梅唱。一首清怨哀惋的《蝶兒蝶兒滿天飛》,就因為是那惡人點的,聽著都覺變了味、轉了色了。
“與君雙雙飛,你卻只能留一夜。人情似流水,流到我心卻是淚……蝶兒蝶兒滿天飛……”瞎子齊春梅要討生活,明知是調戲,也不好自砸場子,只好忍恨唱。
妹子,你要真是留哥哥一夜,哥哥就永遠不走啦!天天夜里留下來陪我的好妹子。張?zhí)┕庾炷槼舐?,說話時還做出些猥瑣的動作出來。齊春梅看不見,眼神松散而空洞,望向茫茫夜色,沒有盡頭。
拐子趙那時還不是拐子,只是身子瘦小,不起眼。當初選在瞎子街開店,就是被齊春梅的歌聲迷住了,心想這條街雖舊,有這樣的鄰居做伴,生意差些也無悔了。他是瞎子街上第一個不瞎的生意人,便似乎有了保護瞎子們、特別是保護齊春梅的義務。明知敵強我弱,實力懸殊太大,也要上。那張?zhí)┕馊茄垡坏?,哪里來的沒長全形的,敢跟老子搶女人?老子一磚頭拍不死你?
有種的你一磚頭拍死我,拍不死你他媽的以后都別上這條街來!拐子趙毫無畏懼之色,還之以同樣凌利的目光。不待張?zhí)┕馑枷脒^來,又厲聲說道,不拍的,就他媽沒種蛋!
一條瞎子街的人都圍了上來。齊春梅摸索著想勸阻拐了趙,卻被同行們拉得死死地。瞎子們個個“眼里”的怒火一點就著。張?zhí)┕庋劭幢娕y犯,又騎虎難下,拐子趙卻鐵了心,要一次拿下這個混蛋,大紅磚頭往桌子上一拍:來,砸,死勁兒砸!不砸沒種!
張?zhí)┕饽X袋扛得老高,不服輸又不敢真砸,氣急敗壞地指著齊春梅:就他這個二等殘廢,能護你到幾時?老子就不信了,一個瞎娘們,還制不服?
拐子真聽出來了,這張?zhí)┕饩褪且粋€無賴,狠的不敢玩,就會欺負女人。他心一橫,往地上一坐,拿起磚頭舉過頭頂。
你給老子站??!拐子趙話音未落,一磚頭狠狠地砸在自己左腿上。整條街都安靜下來,瞎子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齊春梅最后一個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瘋了一樣撲上來想拉住拐子趙,卻一跤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嘴角鮮血直流。
有半瞎子過來拉拐子趙,他的一條左腿,不截肢也廢了。
張?zhí)┕夂ε铝耍叨哙锣碌刂钢厣系墓兆于w,那那那,是你自己砸的啊,不關老子的事……說罷扭身就跑。
而師傅就成了人們口中的“拐了趙”。
李秀麗想回去喊師傅,又怕張?zhí)┕鈴娦邪妖R春梅拉走??待R春梅媽媽的樣子,到手的錢是絕不可能吐出來的。李秀麗悄悄地把皮尺收了,裝進口袋。
春梅姐,你上次訂的衣服到了,老板叫我通知你一聲。李秀麗畢竟年輕,說這話時偷偷地瞄了一眼張?zhí)┕猓滤麤_上來給自己一拳。旁邊的瞎子聽到李秀麗這樣說,馬上明白了。他也湊過來,是啊,是啊,大嫂子,你丫頭性子倔,逼得太狠怕出事兒。秀麗,牽著你春梅姐取衣服去吧……
三
一件小西裝,師傅整整做了兩天。從裁剪到粘襯,從縫制到熨燙……襯布用最好的。里布對比了黑色、紅色、藍色……最后選中一款柔和的水紅色。起風的時候,吹起衣角,露出那一抹輕巧的紅……
所有的小配件,都精心縫制。線和針腳調試到與布質完美融和。師傅一臉平靜,仿佛沉醉于裁縫的最高境界之中。那件點綴了花和蝴蝶的小西裝,是即將要誕生的最偉大的藝術品。高勝美的歌聲在店內角角落落回旋流淌,如夢如幻。絲絲縷縷,師傅對小西裝未來主人的思念全融入到一針一線中。
李秀麗主動招呼每一個上門的顧客,盡量不去打擾師傅。沒有齊春梅的消息,她出攤的那塊地方,一直空著。
這是她家的地址,你把衣服送過去吧。師傅手里拿著張字條,對李秀麗說。李秀麗接過去一看,城郊齊家莊,路程不遠。她還想請示一下是走路去還是坐“麻的”去,師傅卻轉身去取門邊的鐵勾子,那樣子,似乎等她一走,他就要把卷閘門拉下來了。眼前的師傅,一點兒也不像那個傳說中,能為女人砸了自己一條腿的樣子。誰會那么傻,又那么勇敢,為了心愛的人,生生地……他砸下去的時候,不能惜著點力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