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ㄐ≌f)
一
老趙終于下定了決心,春節(jié)過后,就去了醫(yī)院。
一大早,老趙頂著灰蒙蒙的天空出門,乘坐公交車,幾經輾轉,終于在靈山市人民醫(yī)院公交車站下了車。高低錯落的樓群組成的醫(yī)院像積木方塊堆壘的迷宮,橫亙在老趙眼前,進入這座迷宮,必須穿越眼前如八卦陣似車水馬龍的街道。他站在公交站牌下的路邊,看著奔流不息的車流人流,躊躇半天寸步難移。聽見老婆在他身后嘟嘟囔囔怨天怨地,他一陣心煩,他仰頭看天,稀薄無邊的塵?;\罩著整個城市,如霧霾般壓頭蓋頂,更加深了老趙陰沉的心情。馬路沒有紅綠燈,那人行道等于虛設,必須勇往直前地往前闖,否則,你就是等待一天也不會有車輛主動讓你。來都來了,那就闖吧。老趙心一橫,咬緊牙關,拉起老婆的手,橫著馬路向前沖。也是奇怪,就這樣如入無人之境般地穿過了街道,來到醫(yī)院門口,行動起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艱難,看來,那些司機們也不愿意給自己惹麻煩。
走進醫(yī)院,仿佛進入一個與外界完全隔離的世界,沒有了車水馬龍,如擠進了一個巨大蟻窩,做了20多年國企科長的老趙,眼尋口問,大費周折,總算找到看病的消化內科。門診走廊,里里外外坐著站著的侯診人群,令老趙又是一陣暈眩。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來這里看病了。時間一分一秒都是一種煎熬。終于等到叫他的名字了,他鉆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人群,擠到大夫桌前,當著一屋子人的面,述說著自己吃飯、睡覺、大小便的情況,尤其是發(fā)現(xiàn)了幾次便血現(xiàn)象等等。一位頭發(fā)稀疏的男醫(yī)生看起來已經疲憊不堪、氣息衰微。他頭也不抬一下,問,你系統(tǒng)性地查過身體嗎?沒有,先住院檢查吧,檢查出了結果才能決定怎么治療。其實,老趙早就有了這個準備,就依然應允,拿了大夫開的單子,開始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住院。
二
盡管老趙早已悟透《紅樓夢》里看到那句話: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但他還是挺幸福地活著,便不消極??墒牵恢朗裁磿r候開始,老趙被稱為老趙了。最早被人稱呼為老趙時,老趙一臉木然,竟然以為不是在叫的自己,反應過來之后像是受了某種侮辱,而且有口難言,著實糾結了好一段時日。慢慢地,叫他老趙的越來越多。
同事見了面客氣地說,哎呀老趙,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快五十歲的樣子。
領導電話找他,也是叫,老趙,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漸漸地老趙習慣并在心里接受了老趙的稱謂。就連路邊有人突然喊一聲“老趙”,他都會急忙回頭看看是不是喊他。人真是習慣性的動物。習慣了就是應該的。再后來,老趙發(fā)現(xiàn),年齡的變化不僅是從小趙、趙科長,變成老趙,他近年里開始發(fā)覺吃飯不好消化,稍多吃一點東西胃里就發(fā)漲;不管是冷了熱了,還是飯吃急了一點兒,不經意間,胃里就隱隱脹痛。步行到四樓腿腳吃力的不行。一桶五十斤裝的水,單手再也抓不起來了,他覺得也是自己常年缺乏鍛煉。但是胃脹的毛病越來越嚴重,有時吃完飯,胃里就突突地像充滿了氣。很多飯局成為嚴重的負擔。因為在飯局上,不能吃不能喝,完全成為弱勢群體,成為歧視和攻擊的焦點。老趙真的感覺身體有問題了,由于害怕麻煩、耽于幻想、忌諱疾痛、顧忌輿論、排斥醫(yī)院等等正?;蛘卟徽5男睦?,就一直拖著不去看病。當他感覺吃飯負擔越來越重,又發(fā)現(xiàn)兩次大便帶血的時候,他終于下定決心,必須得進趟醫(yī)院了。
老趙來到的靈山市人民醫(yī)院,是他有資格看病的最高級別的醫(yī)院。如果他職務再升半個格(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了),他就可以去省醫(yī)院,或者更大的待遇更好的醫(yī)院看病了。但目前這樣的待遇他也知足了,社會上還有很多人連這樣的醫(yī)院也沒有條件進來看病的呢。醫(yī)院都叫人民醫(yī)院,只是越高級的人民醫(yī)院需要的人民幣也更多。而且,看病這事兒,在沒看明白的時候,一般是不宜聲張的。人都會得病,又都忌諱得病。一個人如果年齡大了,又得了病,最好還是把信息能隱藏就隱藏起來,否則,你很快就會成為被歧視的對象,你將面對各種難以想象的冷眼、孤獨、被動、甚至屈辱。老趙在國企機關混了三十多年,潛意識里也長了這點兒心眼。所以他決定悄悄來看病,不聲張、不托人,都是因為在國企單位呆久了長出的小小的小精明。
這家醫(yī)院,嚴格地說是他第三次光顧。二十多年前,母親在這里住院,他來陪護,醫(yī)院正在大搞基本建設,到處磕磕絆絆。母親住院的病房是新投用的十四層大樓,站在病房走廊盡頭的窗前,看下面的城市面貌,居高臨下,感覺還非常新奇。十年前岳母在這里住院,他來看望時,醫(yī)院大門口正在改建施工。進入大門需要轉來轉去,繞道而進。雖然感覺麻煩,倒是初步展現(xiàn)了大醫(yī)院的氣勢。今天,老趙自己來了,醫(yī)院已經完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樣子,一個大門改成了兩個大門,新建大樓基本擠到了大門口,不但樓房更高,而且往地表下面發(fā)展了副一層、副二層。更為奇怪的是,醫(yī)院的院子里邊還在進行建設,一邊在拆樓,一邊在建樓,周圍拉起了隔離圍障,使這個特殊的地方更加擁擠不堪。這是老趙步入醫(yī)院后的所見所聞。
即來之則安之,沒什么可說的了。辦理住院手續(xù)的消化內科護士站,在病房走廊的中間地段,柜臺內一位小方臉的年長護士坐在電腦前,熟練地登記完老趙的資料,并打印出單據。老趙又按照護士的指導,擠電梯,上下樓,排隊交費辦理押金等等手續(xù),然后回到病房。兩位年輕的護士拖著一個小鋼絲床,挾著一疊白色的被褥,在走廊靠樓梯口的位置為老趙安了個臨時床位,叫做“加5床”。護士告訴老趙,一會兒會有大夫叫你,在這休息等著。老趙毫無頭緒地坐著等待,環(huán)顧四周,他的位置正對著樓梯口,處于長長走廊的中間,上下樓的人流,像是一進一出兩股對流的洪流;左右環(huán)顧,走廊門口靠墻的兩邊,全部是一個緊挨一個的臨時床位;里里外外,出出進進,全部是奇形怪狀的病人、男男女女的陪護、匆匆而過的大夫護士,擁擠不甚,像個集市般。醫(yī)士辦公室的開門處,站出一位身材消瘦,戴著眼睛的年輕女醫(yī)生,以清脆的口音問道,誰是加5床?抓緊進來吧!
老趙好像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應聲而起,隨著女醫(yī)生身后走進同樣人滿為患的醫(yī)師辦公室,坐在女醫(yī)生和她的電腦前。女醫(yī)生在一屋人的包圍中一邊詢問,一邊在電腦上填寫資料,姓名、家庭、病史病癥,問得十分詳細。老趙有些感動,覺得好像自己即將得救一般。最后女醫(yī)生直截了當?shù)馗嬖V老趙,今天開出單據,明天開始各項檢查,需要預約的盡快預約,爭取盡早地把內鏡做了,檢查結果齊了才能考慮治療方案。老趙回到加5床,一頭霧水,把一大堆單據擺在床上,分出抽血、大小便、彩超、CT、病理學等,半天才理出頭緒,把需要預約的單子找出來再去辦理預約。從來沒有看病經歷的老婆始終跟在身邊,充當著參謀的角色。好在兩人一邊商量、一邊研究、一邊打聽,總算找到了該去的地方,辦完預約。明天一早空腹抽血,然后再做兩個彩超檢查等等,想著都讓人心里發(fā)怵。老趙腦海里突然浮岀一句古老的俗話:有啥別有病,缺啥別缺錢。
三
住進醫(yī)院,看著那么多比自己還痛苦的病人,什么憂慮、恐懼反而一下子淡了下去。住院的第一個晚上,老趙竟然酣然入睡。一大早,老婆從家中趕到病房時,老趙正由病房的護士采著血樣。老趙眼睜睜地看著,一位身穿白色護士服,年輕而又臉龐白凈的護士,低垂著頭,用冰冷的針管刺入他胳膊上的血管里,在他心驚和刺痛下抽出一管又一管紅褐色的血液來,令老趙頭暈目眩。剛剛走進來的老婆,看著他用藥棉緊壓著血管上的針眼滯呆呆的樣子,眼里溢出憐憫的神情問道,那么早就抽完血了,能吃點東西嗎?
老趙說,今天上午大概吃不了東西了,八點還要去排號做彩超,不知道要等到幾點呢。
其實這個時候的老趙,除去暈眩惡心之外,已沒有絲毫食欲。
老趙要做的兩項彩超,一個要求空腹,一個要求憋尿。夫妻二人攜帶著一個大杯開水,早早來到彩超檢查處,等候大廳已經坐無虛席。終于等到有人從坐位上離開,他們才坐下來??粗畔⑻崾酒辽弦粋€一個的人名,一遍一遍盤算著自己的編號前邊還有多少人,感覺時間慢得像是停滯死一般。大半天時間過去了,終于聽到叫自己的名字到幾號檢查室檢查。于是頭重腳輕地走進去。
醫(yī)士問他,憋好尿了么?
老趙說,我還空著腹呢!
醫(yī)士說,那你得先檢查空腹的,這邊只檢查憋尿的,出去等那個通知吧。
老趙悻悻地退出來繼續(xù)等待。一上午快過去了,才檢查完空腹的,然后玩命喝水,把膀胱喝撐了,再去聯(lián)系檢查,好在中午有值班工作的檢查室,老趙終于在精神崩潰之前完成了彩超檢查。
因為即將進行內鏡檢查,醫(yī)生囑咐只能吃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老婆陪著老趙找了家面館,每人吃了一碗面。然后思慮著如何迎接下一步的檢查。下午,負責主治的精干女醫(yī)生告訴老趙,主要的血檢結果出來了,沒有什么問題。明天爭取把內鏡做了。你感覺胃里不好,肚子也有必要查一下,把胃鏡腸鏡一塊做了,看看有沒有其他情況。若沒有,排除隱患你也就放心了,若有情況,一塊治療。另外,已經開出清腸的藥品,晚上必須按說明用上。
老趙原來自以為自己有些精明,這個時候的他也只能懵懵懂懂接受大夫的安排,他只是擔心,不知道那胃鏡腸鏡做起來到底有多少的痛苦,開始產生了恐懼感。
內鏡安排在第三天上午。經過從“加5床”到洗手間一晚上的來回穿梭,直到肚子里一點水也不剩的時候,老趙終于迎來曙光。妻子陪他走到內鏡手術區(qū),又是沒有空位坐,連排號站的地都沒有。等待檢查的人個個宛若待宰羔羊。老趙看見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走進手術室。手術室的門剛剛關上,卻砰然一聲打開,青年一臉恐怖地沖出門來,口中嚷叫著,死也不做了,門外排號的人怔怔地看著壯小伙惶惶然從眼前離去。手術室的門一會打開,一會關上;進去的人個個驚恐萬狀,出來的人個個皺眉痛苦不堪,面如死灰。排號的人一看見全副武裝的大夫進出,頓覺心驚肉跳。女醫(yī)生從門口探出頭來喊老趙時,老趙義無反顧地快速走進手術室,這才看清手術室內四壁靠墻分別放置著五六張手術床,每只床用白色簾幕間隔,每個隔間內分別有一組大夫護士,整個手術室完全像一個忙碌不息的車間,不斷聽到鏗鏘的器械聲、男人或者女人低喑沉悶的呻吟聲、手術床吱吱地震動聲。老趙被指揮著爬上手術臺,一個男護士教他如何配合大夫的醫(yī)療,一位女護士坐在電腦前只露出個后腦殼。精干女醫(yī)生戴好口罩對老趙說,先做胃鏡,然后做腸境,很快就完的,沒有那么可怕,不用緊張。年近50歲的老趙表面冷靜,其實心口早已戰(zhàn)鼓擂擂。當他平躺下來時,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么滋味和結果,他所擔心的不只是感官痛苦,更重要的是,不知道醫(yī)生即將在自己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什么可怕的“罪惡”。他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他拼命放松身體,想象著嬌弱的江姐和少年劉胡蘭的形象,突然間口中被什么器具充滿,感覺一只粗壯有力的異物瞬間穿過他的食管,他直覺喉嚨內有一股強力沖擊,眼睛剎時奔騰而岀。當異物穿過食道延伸胸腹內不斷移動,然后氣浪沖進腹中,鼓脹難忍,極其不適,老趙理智上命令自己堅挺著。
醫(yī)生一邊動作,一邊嘟囔著發(fā)現(xiàn)的狀況,說是有些炎癥,局部有點靜脈曲張,采個樣化驗一下。然后稍許停止后,食管又一次劇烈沖擊,器械瞬間從口中離開去,肉體痛苦代替了心理緊張。但是,他還要迎接下一個挑戰(zhàn)。他開始按照醫(yī)務人員指導轉身向里,寬衣解帶,赤祼裸的屁股高高翹起。一陣冰涼沖擊,剛開始并沒有感覺到痛苦,但是,當腸子被一寸寸似地被丈量時,腹內的痛苦根本無法表達,他只是想呼喊,卻只能咬緊牙關拼命堅持,這個時候除了感覺時間是那么難捱,再也想不起什么英雄形象來支持自己。醫(yī)生持續(xù)操作,說有息肉,直接切除了,突然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似地,用臂肘動了動老趙說,你自己看看!老趙詫異而艱難地抬起頭,斜視一眼,看見電腦屏里一個紅色的溶洞里、一個拐彎的地方由下而上長著一個肉質的物體,極其醒目鮮艷。醫(yī)生說看起來像是腺瘤,但是還需要做活檢,活檢出來結果再決定是不是需要截腸子。老趙突然覺得肚子里的腸子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身體只剩下頭顱還在思考。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老趙還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的時候,器械終于從老趙的身體內離開了。老趙離開手術室時,一手提著褲子,一手舉著一個裝著他自己做活檢用的標本肉塊的小藥水瓶子,佝著背,一步一步地穩(wěn)來到手術室外。老婆看到他的樣子,一時呆在那里。老趙遞出小藥水瓶給老婆說,趕緊送化驗。然后自己迫不及待地鉆進廁所,蹲在茅坑上,上吐下泄,拼了命把體內不想要的東西排出體外。當他覺得已經能夠平靜下來時,他蹣跚地走出來。老婆想扶他,他說不用,自己走走停停,緩慢向病房轉去。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