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人間】老秦與小媳婦(征文小說)
連日來,天陰得出奇,不知是霧霾還是烏云,老秦渾身疼痛,尤其是腰腿骨縫隙里像蛆在攘動,似癢似疼似酸似困似麻?唉,老秦自己也說不上來。
這腿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秦嘴里嘀咕著,手摘掉護膝,脫掉厚厚的棉衣棉褲,爬進被窩里對小媳婦說:明天我不想出攤了。
噠噠噠,小媳婦正低著頭在縫紉機上做活。她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不想出就不出,又沒人管咱。
過了一會,小媳婦扭過頭問:那人家來取被罩咋辦?
看下雪不,下雪就沒人來取。
二十年前,因一場車禍,老秦的腿粉碎性骨折,骨頭接上,拆掉石膏沒多久,又查出股骨頭壞死。屋漏偏逢連夜雨,真是禍不單行!老婆伺候了老秦兩年,把一處院子賣掉給老秦治病,最后還是債臺高筑,妻提出離婚。老秦有三個兒子,老秦對老婆說:你帶走小的吧,我照顧不了。
老秦帶著倆個兒子和父母住在一起,又在父母的炕頭上躺了兩個年頭。那時候,老秦想死還不能死,因為,母親伺候著這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老秦父親扶著老秦一步一步往前走,老秦只能咬著牙往前走。母親說:這是慢病,不能急,你還年輕,好日子在后頭呢。母親不言棄。
父親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咱這不是要命的病,一定能治好,治好還愁掙不下一口飯吃呢?父親不言敗。
老秦暗下決心,一定活出個人樣來。兩年后,老秦托著雙拐在附近轉悠,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
老秦開始擺地攤,在狗市賣一點小東西,摸索市場行情,他感覺賣床單布料最適合自己。于是跟親戚朋友借錢進貨,這一做就是十八年。
病痛給老秦落下一個天氣預報的身子,床單被罩生意逼得他學會用縫紉機。
老秦深知這生意是全家人的希望,做活了,全家人就活了,做死,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風。老秦以誠實守信,不吭不騙,貨真價低贏得回頭客,生意越做越紅火。平時不太忙,周日有集市,老秦忙得團團轉,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這邊扯下來的布料要縫邊,那邊催得要扯布。老秦一瘸一拐來回轉。
有一天,一位小媳婦站在縫紉機旁邊一動不動地盯了兩個小時。老秦扯下布疊好,按先后順序摞在縫紉機旁邊,等縫的人排成隊。忽然小媳婦扒開人群擠進來,坐在縫紉機邊的凳子上就縫。老秦只管往下撕,小媳縫完一件又一件……
得空,老秦說了幾句感謝的話。老秦問小媳婦住在哪?干啥的?小媳婦不吭氣,只顧埋頭干活。晚上,收好攤,老秦給小媳婦20塊錢,小媳婦接住錢笑了笑。
老秦說:你干活麻利的很,以前做過裁縫?
小媳婦點點頭。
老秦說:你現(xiàn)在干啥呢?
小媳婦:沒工作。
老秦:周日人多,我忙不過來,你周末來幫幫我,我給你二十塊工錢,你看咋樣?
十幾年前,那個工資對于打工的來說已經(jīng)很高了,小媳婦高興得點點頭。
小媳婦家在農(nóng)村,剛經(jīng)歷了婚變逃到城里,居無定所四處找活路。老秦讓她周末來,她等不上,周內也來,有活做活,沒工資,能混一頓飯。老秦家的房子多,老秦為給小媳婦省房租,騰出一間房子讓小媳婦住。小媳婦勤快,收攤回去,幫老人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小媳婦比老秦兒子大十多歲,兩個兒子管小媳婦叫姐姐,老秦給小媳婦稱叔。
城市人口越來越多,老秦的生意越來越火,小媳婦全天幫忙。有小媳婦幫忙老秦輕松多了,小媳婦分擔了多一半的體力活,老秦把小媳婦當親閨女對待,給小媳婦買穿的戴的。經(jīng)歷過冷漠蒼涼的小媳婦從融入到這個大家庭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種歸宿感,她精心照顧家里的每一個人,倍加體貼老秦。
關中陰雨天多,有時連陰雨能持續(xù)一個多月,老秦腰腿也疼一個月,一個月不能出攤,挪一步齜齜牙,往下坐咧咧嘴。小媳婦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扶老秦到診所按摩,自己站在旁邊學?;丶以囍o老秦按摩,老秦根據(jù)感覺指點。久而久之,有小媳婦給他按摩,老秦再沒去醫(yī)院按摩,十六年里從沒有間斷。后來,老秦的拐杖在攤子上也成了擺設,雖說走路離不了雙拐,可扯布介紹布料時拐杖就擱在旁邊,有時忙了,一天也想不起用拐杖。
這年頭的人都很現(xiàn)實,姑娘稱呼老頭老公的大半是拜金的。老秦早看清了自己,沒錢,沒健康,還拖倆個油瓶,就是有個瞎眼女人自告奮勇跟自己,也掂量掂量人家圖他啥?不可能他圖他都是負數(shù)吧?老秦這輩子不報娶媳婦的念頭,他知道自己給不了女人幸福。
老秦想把小媳婦像自己的親閨女一樣嫁出去,他張羅著給小媳婦介紹婆家。第一次不幸的婚姻給小媳婦心里留下陰影,孤身漂泊的小媳婦根本不敢在大城市找婆家,以她的條件很難找到好婆家。在老秦家呆安穩(wěn)的小媳婦經(jīng)常一邊干活一邊哼著歌,她雖然累一點,但有人疼有人愛,感覺特別開心,一說找對象意味著要離開這個其樂融融的家,離開關愛她呵護她的老秦,憂慮恐懼頓時溪涌而來。
小媳婦總說不找對象。
老秦說:趁年輕找個對象,生個娃,老了有個依靠,我不能為了讓你干活,把你的青春耽擱了。
有一次催得緊,小媳婦眼淚汪汪地問老秦:我走了誰伺候你?生意不做這一家人吃啥喝啥?
老秦: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再想辦法。
我不放心別人伺候你,你也舍不得讓我走,我不找,就跟著你。小媳婦眼淚簌簌地流,踩著縫紉機噠噠響。
老秦還真舍不得讓小媳婦走,他撓著頭說:那咋辦啊?
小媳婦:好辦,我跟你過。
我比你大那么多,又是這種身體,你跟我過,這不是下刀山,又跳枯井嗎?
你別推我下火海,我再找個王八蛋還能活嗎?我今晚就跟你住。
小媳婦說一不二,夾個枕頭就往他被窩里鉆。
老秦一直和小媳婦保持同居關系。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幾年。盡快培養(yǎng)小媳婦能獨當一面,到時候,即便自己倒下了,小媳婦自己也能獨立生活。同居歸同居,不能虧了她。同居不久,老秦就把經(jīng)濟大權交給小媳婦,存折辦成小媳婦的名字,換成銀行卡也是小媳婦的名字。小媳婦要跟老秦領結婚證。老秦堅持不領。
老秦有老秦的打算:小媳婦年輕,還不成熟,等成熟了肯定會走的,臨走得給她攢點積蓄吧,要不跟個又瘸又拐的老頭圖個啥?
小媳婦吵著要領時,老秦就嚷:領那干啥?麻球煩呢,不就是一張廢紙,能管住誰呢?
小媳婦銀行卡上的錢越來越多,她娘家人從山溝溝里跳出來說:領了結婚證,閨女在你家名正言順,有主權,說話算數(shù)。
老秦嘿嘿笑了,沒說話。
一晃十七年過去了。
老秦的倆個兒子都到成家立業(yè)的年齡,都要買房子,老秦讓兒子跟小媳婦借錢。兒子說:我不借,錢是你掙的,她算啥?
老秦哼了一聲,心想:我掙的?你瞎?。课疫@身體不是她精心伺候能撐到現(xiàn)在嗎?她一天忙里忙外不停地轉,你說這話心不虧?
老秦說:你不借我借,只給你借首付。
老秦跟小媳婦商量,給大兒子交首付。
小媳婦說:你看的辦,該付就付,錢是咱掙的,不給娃花給誰花呢?
娃?呵呵,老秦心想:你把娃當娃,娃可沒把你當媽,老秦苦笑一下。
老秦說:我沒錢,沒說話權利,我向你借錢,給你打個欠條。
小媳婦笑了,把卡甩給老秦說:別陰陽怪氣,你以為寫我名字就是我的?我就能把錢拿走?倆套房子的首付你一起給交了。
老秦打電話把兩個兒子叫來,當著兩個兒子的面寫下一張欠條,兩個兒子了眉臉拉得老長,嘟囔著,埋怨老秦糊涂,把起早貪黑掙得血汗都給了外人。
老秦明白,貪婪自私是大部分人的本性,小媳婦起早貪黑掙錢給兒子買房子,兒子卻把小媳婦當外人。這家要沒有小媳婦,他能把兒子們養(yǎng)大就不錯了,想都沒想過給他們買房子。小媳婦是這一家人的恩人,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孩子們咋不知道感恩呢?老秦憋著一肚子氣,他不想跟兒子講這些道理。
大兒子結婚時,老秦說:我這身體你也知道,跑前跑后都是你姨,就這,我還累得撐不住,你的婚宴我就不參加了。
兒子眉頭蹙成一疙瘩,質問:你咋能不去?
老秦:我盤算著,宴席上,你姨不去不行,去了,你不叫她娘,就是看不起我這爹,我不去找那個難看。
小兒子開玩笑問:那就叫??!包多大的紅包?
老秦手捅衣袖里說:紅包我不知道,我一毛沒有,不知道她給包多少。
大兒子說:還叫姨吧,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叫娘有啥意思啊?
老秦:噢,沒意思,沒意思,你走吧!
大兒子難為地說:行,叫娘!
小媳婦給包了一萬元紅包。
大兒子結了婚后,房子剩下的那部分錢是按揭,兒媳婦不想還貸款。跟兒子鬧:周圍人都說你爸是鉆石王老五,你不在這節(jié)骨眼向他要錢,還等啥時候要,讓那個女人拿跑你才要?。?br />
兒子又向老秦借錢,老秦說沒錢,兒子讓老秦向小媳婦要錢。老秦知道兒子的心思,借了不還,小媳婦能把他咋。唉,娃長大了,心也壞了。
老秦:錢是她的,我憑啥要?
兒子:那錢有你一半,你咋能不要?你也太無能了,銀行卡、產(chǎn)權證都寫她的名字,你又不跟她領結婚證,到時候她把你刮得光光的攆出去,我看你往哪躺?
往你那躺!我看你還敢把我扔出去?老秦憤憤地嚷道。
兒子氣勢洶洶地給小媳婦打電話:錢是我爸掙的,房子也是我爸買的,你想獨吞,我絕不答應。
小媳婦一聽,莫名其妙,你爸掙的,我也出力了,你爸跟我過得好好的,我也沒攆他走,咋能說我獨吞?她也沒好言語。
你還想攆我爸?要么你跟我爸領結婚證,要么你走,房子是我爸買的,我接我媽回來。
老秦搶過電話:兒子,這么多年,你沒來我攤子看過一眼,冬冷夏熱,風吹日曬,我們掙錢不容易,誰出的力,誰掙的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資格管我的事。
兒子:我是你兒子,是你財產(chǎn)繼承人,你的財產(chǎn)有我一份。
老秦:我用不著繼承人,沒啥繼承的,就半條命,你看的辦。
既然你六親不認,爬不動的時候別往我這躺,誰拿你錢讓誰伺候你。
一氣之下,老秦和兒子絕交了,兒子一年沒跟老秦聯(lián)系過。
今年,老秦一直生悶氣,身體狀況飛速下滑。老秦想不通:兒子說自己六親不認,難道自己真的沒有人情味?小媳婦跟自己過了十幾年,雖說沒名沒分,但她已融入到自己的生命里,這個可憐的女人把一切給了自己,給了這個家,兒子怎么對她就沒一點親情呢?兒子的六親是什么?是血緣嗎?自己的身體是這個樣子,兒子還忍心剔肉刮油,這算血緣親情?兒子要接前妻,兒子結婚,前妻沒出一分錢,沒幫一天忙,這也是血緣親情。前妻在自己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離開的。改嫁之后,雙方都有孩子,雙方經(jīng)常為給自己的孩子爭取利益而爭吵不休,日子過得雞飛狗跳,孩子們卻不覺得父母不容易,而是在一邊吶喊助威,可能他們認為父母為自己爭得你死我活才算是稱職的好爸好媽吧。
房子的產(chǎn)權老秦故意不讓寫自己的名字,小媳婦說過好多遍要填老秦的名字,老秦就一句話:填我弄啥?麻球煩呢。
老秦很慶幸產(chǎn)權證沒有自己的名字,要填上就麻煩了,自己蹬腿閉眼后,兩個兒子因為產(chǎn)權還不得跟小媳婦打出紅腦子?小媳婦在城里無依無靠,跟著自己風風雨雨十幾年,自己再不給她留個住處,留點積蓄,她以后怎么生活?
拐杖放庫房已有十多年了,今年又重新拾起,并寸步不離,腿腳除了疼痛就是麻木。家里家外全靠小媳婦打理,小媳婦的臉褪去紅暈爬滿皺紋,常年伏在縫紉機邊勞作,瘦弱的脊背駝了許多。老秦顧慮重重,這要癱了,小媳婦那身子骨能翻動他?一想到這先木亂的事情,老秦心如刀絞,眼淚悄悄溢出眼眶。他想離開小媳婦,可又舍不得,他不敢想象,如果被窩里沒有小媳婦,那僵硬的肢體和冰冷被褥讓他怎么能睡得著?眼前沒有小媳婦晃動,生活還有多少生機?活得還有啥意思?
老秦呻吟著,一晚上沒睡好,剛迷糊一會,電話響了,是前妻,前妻最近幾年很關心老秦。老秦不糊涂,前妻知道自己有點積蓄,怕小媳婦一股腦卷跑,她經(jīng)常打電話提醒老秦。前妻說:今天是小雪,雪來得準時,咱上了年紀,身體重要,別拼命掙錢,多個心眼吧,某路某街有安置房,你帶戶口本殘疾證去申請。老秦打著哈欠應和著。
每天五點,縫紉機準時嗡嗡響,小媳婦縫完被罩,再把布頭做成枕套。小媳婦低著頭,對折布邊,邊踩縫紉機邊對被窩里的老秦說:你預報的很準,外面大雪紛飛,今有空,咱到房管所變更產(chǎn)權,把你名字填上。
老秦一聽又煩了,他半閉著眼睛說:填我弄啥,麻球煩呢!冷得很,不去!
不填,對你不公平,世人都罵我呢。
我又老又瘸一天領個小媳婦,世人還罵我呢,我還不怕你怕啥?我覺得公平就公平,與別人有啥關系?不去。老秦翻了個身說。
雪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媳婦燒好醪糟湯,過來給老秦按摩了腰腿,然后拿過衣服,幫老秦穿上。
吃過,小媳婦準備好證件硬讓老秦走。坐上出租車,老秦小聲說:你聽我的沒錯,別改了,我這身體陪你走不了幾年,你還年輕,啥時候想走就走吧,找個年輕力壯的,不用這么辛苦地干,我去申請安置房。
小媳婦一聽,使勁擰住老秦的耳朵,大吵:這話你說了多少遍了,就不走,就不走,改成你的。
到了房管所,小媳婦把證件拿出來,老秦坐在一邊,好像沒他什么事似的。工作人員喊老秦過來:房子是你倆買的嗎?
老秦:是!
那產(chǎn)權共有人應該有你,這是你的合法權利。
老秦笑了,權利是自己給的,不是法律給的。老秦雙手捅衣袖里靠在椅子上說:填上有啥用?
對你財產(chǎn)安全起到保障作用。工作人員一邊查看證件一邊說。結婚證呢?
老秦:沒結婚證。
沒結婚證不行,去補。
補那弄啥?
結婚證證明夫妻生活是合法的,共有財產(chǎn)是安全的。工作人員把證件從窗口遞出來。
小媳婦還想問啥,老秦吃力的站起來招呼道:趕緊走,趕緊走。他邊下樓梯邊跟小媳婦嘀咕:你聽清楚了沒?結婚證、產(chǎn)權證保障的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小媳婦滿臉不悅,扶著老秦提高嗓門說:那你要保障啥?
老秦:保障你少吃苦不受罪,有個好的歸宿,它能保證嗎?
小媳婦哭了,她壓低嗓門祈求:你別攆我走好嗎?我跟著你,日子過得很幸福,我沒覺得苦,我是愛你的,你也愛我,你能舍得我走?不管富貴、貧窮、災難、疾病我都愿意跟你走完這一輩子。
老秦默默地低著頭:正因為愛你、疼你、感激你,才讓你走,你走,是要我的命呢。他雙手托住拐杖,任憑眼淚自由奔流。
回去,老秦思量很久:小媳婦能陪我走過最艱難的日子,我為何不能陪她過一段幸福生活?他跟小媳婦商量:世上錢掙不完,吃苦受累是自己找的,咱換個活法,以后不這么辛苦的干,年前把布料處理完,年后給你買個車,咱出去轉轉,看看美景,享受享受生活。
小媳婦高興地說:行,你說咋活就咋活,咱補個結婚證吧,證明咱是合法夫妻,咱心里都踏實。
老秦:不補!你把人交給我,我把命交給你,還有啥不踏實的!
老秦想:合法就壞了,安穩(wěn)日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