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少年心】生命如霜(征文·散文)
我幼年的生活,是在寂寞里度過的。就是游戲,也不能讓我十分快樂。姐姐后來和我說,是我身體不太好的緣故。但我覺得是我的性格不太開朗。我生活的城市不大,我們家住的這條街也很背靜。夏天,陰溝里積滿了雨水。冬天,又積滿了冰雪。我們家的窗戶,一到冬天便滿是霜花。無聊的時候,我就對著東窗的霜花反復哈氣,直到哈化一小塊霜,露出一小塊玻璃來,然后透過玻璃看外面的街道。
有一天我正使勁哈氣,睡在西炕的弟弟突然醒了。母親從門外探進頭來說:看著孩子,別讓他掉地下。我便穿鞋下地,張開兩臂,貼在西炕邊站著。沒想到弟弟從我的肩膀上爬過去了。我沒意識到自己的肩膀其實和炕沿一邊高。弟弟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哇哇大哭。母親從外屋進來說:咋不拽住孩子呢。對了,得拽住弟弟。我便爬到炕里坐著,死死拽住弟弟的一條腿。弟弟怎么掙也掙不脫,就把腦袋貼到炕上,吭哧吭哧地哭,一直哭到母親做熟了飯,進屋把他抱起來,才抽抽嗒嗒止住。
每天吃過晚飯,鄰居們就來串門子。
白胡子老李爺爺說,鄭家的孩子死了。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是從他們說話的神態(tài)看,肯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們家也應該有。有一天我實在憋不住了,就問母親:媽,咱家孩子啥時候死?。磕赣H聽了大驚失色,厲聲喝道:不許胡說!
我立刻知道了,死不是好事。于是非常懊惱。這懊惱伴隨我懵懵懂懂地走進六歲。
有一天,大街上忽然熱鬧起來了。
一群一群的人,從我家東邊的窗前走過。打頭的舉著紅旗,很神氣的樣子。后面跟著的人忽然喊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高。父親下班回來說:文化大革命了,到處都游行呢。
一天早晨,我從窗戶看見外面站著一排老頭,全都低著腦袋。奇怪的是,白胡子老李爺爺也在里面。我下地穿上鞋,急忙跑到街上去看。
大街上一共站著七個老頭。老李爺爺?shù)椭X袋一聲不吱,明明看見我了,卻假裝不認識。鄰居們路過這里,老李爺爺也假裝不認識。我嚇得沒敢說話,跑回來和母親說了。母親說:李爺爺是地主,低頭認罪呢。
母親上組長家開會的時候,我和弟弟也跟過去。那些文件我聽不太懂,大字報也不會看,只會跟著喊口號。大家舉手喊口號的時候,弟弟在母親懷里也舉起手,跟著咿呀地喊。
我和弟弟還天天跟著母親到組長家里,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早晨,我們對著毛主席像,舉起右手說:敬愛的毛主席,我們衷心地向您請示。晚上,我們舉起右手說: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向您匯報。
家里一下子好看起來。門楣掛上了毛主席像,西窗貼上了窗花,有的是忠字,有的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墻上也換了新年畫,還有很多毛主席語錄。姐姐念毛主席語錄的時候,我也跟著念,還照葫蘆畫瓢抄寫下來,慢慢的,竟識了不少字。我參加了居委會組織的兒童團,經(jīng)常到居民家的大門口表演歌舞。大街上也總有扭秧歌的隊伍經(jīng)過,敲鑼打鼓的,特別熱鬧。
童年的寂寞,便被這些熱鬧打破了。
夏天里,兩三個孩子坐在蔭涼底下,用抹房子剩下的泥土,摑泥娃娃。我把泥土用水和勻,捏成一個小碗兒,然后托起來,口朝下,使勁往地上摑,一邊摑還一邊喊著:管天管地,拉屎放屁!泥娃娃底部,啪的一聲,被空氣頂破了。我?guī)е鴦倮母杏X,再和泥,再摑。
有個小小子,外號小禿子,總做不成泥娃娃。他的泥娃娃,不是噗的一聲,放個蔫屁,就是吧唧一聲,變成一堆爛泥。一到這時候,他就瞇縫著小眼睛,嘴角撇著,一副帶哭不哭的樣子,大家都看不起他。
玩藏貓貓,輪到他找人,我們就藏得遠遠的,超出了藏貓貓的范圍,讓他一個人在院子里亂找。輪到我們當中的人找大家的時候,我們就偷偷跑回家,讓他一個人貓著,然后趴窗戶看他什么時候出來。
他的啪嘰和玻璃球,一拿出來,就讓我們贏光了。踢布口袋,他踢不過我們,賽跑,比不過我們。冬天,在冰上打尕,還是打不過我們。
這樣一個小禿子,有一天竟然向大家宣布,他要和他表哥上東大河洗澡去了。大人們都說,東大河饞人,每年都有人掉進去,我們誰都不敢去。這個懦弱的小禿子,竟勇敢地去了。
他們出去沒多久,他表哥就急匆匆跑回來,向小禿子家人報告,小禿子沉河里了。
小禿子再也沒回來。
我終于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人的生命,也像霜花一樣,使勁一哈,就化了。
樹葉發(fā)黃的時候,大街上過來一個游街的隊伍。兩個人扛著紅櫻槍在前邊開道,后邊有一個戴高帽的人,彎腰吃力地走著。圓錐型的高帽,是用白紙糊的,高帽上寫著:特務。戴高帽的人胸前掛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寫著名字,名字上打了一個很大的紅叉。兩個端著紅纓槍的人,在后邊押著他走。
姐姐說,戴高帽的人是她們學校的老師,教高中語文的。我特意跑到前面,想仔細看看這人長什么樣。
這人長得不丑,大臉大眼睛,鼻梁很高。看樣子個子也不低,彎著腰還比我高呢。我揚起臉,定定地看著他,他也看見我了,還沖我咧了咧嘴。我正奇怪他笑什么,他眼里卻閃出了淚光。他哭了。大概他們弄疼他了吧?
一個高個子男人過來把我擋住了。他彎下腰來,大大咧咧地說:我看看,特務到底長啥樣。——嚯,這個德行啊。后來我就被人群擠出來了。
沒過幾天,語文老師又被押過來游街了。他這次比上次瘦了一點,臉上有幾處發(fā)青。他看了看我,嘴唇動了一下,但是沒笑,也沒哭。
這個人真奇怪,我本來不認識他,他卻好像認識我似的。我心里總琢磨他為什么笑,為什么哭。這么一來,我和他倒好像很熟了似的,他一過來游街,我就去看。他也認出我來了,看見我來了,他的眼神就變得溫和起來,還向我眨一眨眼,或者咧一咧嘴。
他一次比一次瘦,臉頰明顯地塌下去,眼睛更大更黑了。后來走路都費勁了,兩條腿拖拖拉拉的,好像不會走路似的。走不動的時候,他們就使勁推他,有一次把他推倒了,又把他拽起來,扶著他往前走。他看見我的時候,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大概因為我看見他摔倒了,有點難堪吧。
從那以后,再也沒見他過來。戴高帽子的人換了一個小個子老頭。這老頭哭喪著臉,我一點也不愿意看。
我心里總琢磨那個語文老師。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好好的老師,怎么就當特務了呢?也可能是一時糊涂,干了壞事,想不干也不行了。姐姐總給我念小說,我自己也囫圇吞棗地看畫本,已經(jīng)知道不少反特故事了。
有時候我想,不知道他家里都有什么人,要是也有個像我這么大的孩子,那孩子是恨他爸呢,還是心疼他爸呢?要是我認識他的孩子就好了,非得去問問她。
又一想,不行,我不能和他的孩子說話,他是特務,反革命的。我是革命的。
有一天,大街上又熱鬧起來。一撥一撥的人,在我家房后的大街上疾步走著。有人說,那個游街的老師要跳煙筒呢。我跟在人群后面走了一會,姐姐怕我害怕,把我叫回來了。
看熱鬧的人回來說,那個語文老師,站了兩個多小時,到底還是跳下去了。臨跳之前還唱一段《東方紅》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他是我的什么熟人似的。我不光尋思他,還尋思他的孩子。我心里認定他有一個和我一邊大的孩子。那個孩子從此沒有爸爸了。她的爸爸,像霜花一樣,被人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