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善行二題(散文)
一、把靈魂捂熱
我的新居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每天晨跑要路過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這個嶄新的路口還沒安裝紅綠燈。這天清晨,此處發(fā)生了一起車禍。
我看到時,肇事車已逃逸,一切都歸于平靜,只有一位中年婦女,瑟縮地立在路口中央,守著一位不幸遇難者的遺體。我猜她可能是死者的親屬——妻子或者母親。據(jù)說死者是騎摩托車過路口時,被一輛載重卡車撞飛的,那一幕猶如電影的特技。我看到摩托車的殘肢散落在空曠路口的四周,像一些靈魂的碎片匍匐在地上呻吟,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120救護車呼嘯而至,又呼嘯而去——他們不拉死人。隨后交警來了,拍照,測量,收集證據(jù),做筆錄,然后拉起警戒線,走了。
嚴冬的早晨,朔風(fēng)裹著簇簇針芒,刺得人生疼。那位婦女瑟瑟發(fā)抖,她的棉衣蓋到了死者身上,盡管冷熱對他已沒有意義。她可能覺得死者的姿勢不雅,四仰八叉的,就聚攏了他的手臂和雙腿,扶正了扭曲的脖頸,又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污,重新把棉衣蓋好。她沒有嚎啕,嘴里卻念念有詞,像安頓一個孩子入睡。風(fēng)從四面襲來,在十字路口打旋,覆在死者身上的棉衣偶爾被掀起一角,仿佛那下面的人要一躍而起。他肯定對這個世界不甘心,我想。
可憐的人!一位趕早的菜販說。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死者,還是那位婦女,或者二者兼有吧。死于橫禍,總是留給生者更大的痛。
這場景讓我一整天心情抑郁。
僅僅兩天后,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在同一個地點,幾乎是同一個時間,上演了同樣慘烈的一幕。不過這次被撞的是一對騎電動車的母子。駕車的母親當(dāng)場殞命,后座上穿校服的兒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幸運地落到路溝里,幸免于難。
這次120救護車沒白來,拉走了受傷的兒子。然而我看到,守在死者身旁的,竟然還是兩天前那位中年婦女!
她真是一位可憐的人!我的心突突地顫著,三天之內(nèi),她突兀地失去了兩位親人,真是禍不單行??!
因為是周末,我有一些余暇,就一直看到交警處理完現(xiàn)場,家屬收了遺體,都乘車離去。但奇怪的是,那位忙前忙后的中年婦女,卻沒有隨著家屬的車一塊離去,而是獨自走向路邊,抄起一把掃帚,刷刷地清掃起路面。原來她只是一位掃馬路的清潔工!她要趕在上班高峰到來之前,還原出一個祥和的路口。
守候死者,并非清潔工的職責(zé),何況,這種事情,人們都避之不及。不沾親帶故的,這位婦女何以甘愿在寒風(fēng)中守護一個死人?
出于好奇,我和這位大嫂有一番交談,她說:從小,姥姥把我?guī)Т?,最疼惜我。她臨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妞兒,記住,人沒了,魂兒一時半會兒走不掉,它戀著人世呢。等我閉了眼,你要陪我說說話,這樣我的魂兒才走得安生些。我照姥姥的話做了,她果然是笑著走的。打那時起,我就不怕死人,因為我知道他們的魂兒還活著。我掃馬路,車禍碰見了不少??匆娔切M死的人,被撞得沒個形,就替他們收拾一下,蓋件衣服,別讓他們的魂兒凍著。陪他們嘮幾句,念誦念誦,這樣他們就走得倘然些。
我聽完,對這位樸實的大嫂肅然起敬。對比那些肇事逃逸者和我這樣的冷漠看客,這位大嫂活得更踏實些,更高尚些。
實際上,活著的人,更需要把靈魂捂熱呀!
二、最后一個燒餅
出校門往東約200米,有一家燒餅鋪,曰“萊蕪油酥燒餅”。據(jù)說當(dāng)年華野的老總們就是吃著這種燒餅,拿下了孟良崮,全殲了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七十四師。出于對革命前輩的敬仰,我也喜歡吃這種燒餅,久而久之,它竟成了我的固定早餐。
一天早晨,因為夜里趕稿子起晚了,匆忙趕到燒餅鋪時,發(fā)現(xiàn)老板剛剛封爐,鐵鏊子上還烤著一個燒餅。一個也湊合了,再就著一個茶葉蛋,一碗小米粥,想必肚子也沒意見。
這個燒餅不賣了,對不住了程老師。黃老板滿懷歉意地說。
黃老板是萊蕪人,很憨厚,與我稔熟。其實我?guī)瓦^他一個小忙,就是他舉家剛來本地做生意時,是我在市報上發(fā)了一篇小文,把他的油酥燒餅宣傳了一番,于是他的買賣日漸紅火起來。我說這事兒并非要人家感恩,只是說明他拒絕賣給我燒餅令我有些意外。
這也許是給他的女兒留的,我心里這樣嘀咕。黃老板有個可愛的女兒,乖巧得很,是這夫妻倆的心肝寶貝,今天是周日,可能小家伙還沒起床呢。
沒事沒事,我去搞兩個小籠蒸包對付一下。我大度地說。
黃老板很過意不去,仿佛做錯了什么,不停地道歉,還把我送出老遠。
我沒有吃到燒餅并沒什么大不了的,問題是我竟然一連三天都沒有吃到燒餅!事兒就是這么巧,每次去到燒餅鋪,都只剩下一個燒餅堂而皇之地躺在鐵鏊子上,示威般地對我不理不睬,老板和老板娘點頭如搗蒜,把道歉的話說得像燒餅一樣酥酥的。
如果說老板故意和我作對,這似乎說不過去,我又沒得罪他,并且還對他“有恩”。我也知道這對夫婦做生意有個原則,就是從不會把早晨剩下的燒餅?zāi)玫街形缛ベu,因為這種燒餅新鮮的才好吃,又香又酥,涼下來就有些死硬,像冷鍋餅。所以他們做燒餅有定量,早中晚各做多少是有數(shù)的。我納悶的是,就算這么巧,每次來都只剩下一個燒餅,可為啥就不賣給我?
第四天,我是吃過早飯以后去的。那個燒餅還在,我要看看老板怎么處置它。老板封爐了,沏了一壺“日照綠”,我點了一支“金將軍”,倆人圍著火爐神聊。
過了約摸半個小時,來了一個人,是一個六十來歲流浪漢。他具備所有流浪漢的裝束和面容,在此不必描述。這個流浪漢我并不眼生,他在這條街上逡巡,大約得有半個月了。我經(jīng)常見他鍥而不舍地翻檢街上的大垃圾箱,那是他的生活來源。
黃老板鄭重地把那個燒餅遞到流浪漢手上,流浪漢鄭重地雙手接了過來,這看上去像兩國簽約交換文件的儀式。沒有說話,兩人只是對了一下目光,流浪漢就默默地出門走了。
原來這個燒餅是留給這個流浪漢的。我不該在心里和他去搶。我可以去買小籠蒸包或者油條吃,可在這條街上,燒餅鋪是唯一愿意向他施舍早餐的。
我應(yīng)該向老板表示一下敬意,這年頭,做點善事不易。老板搶先說,他是我的萊蕪老鄉(xiāng)。意思是說,若沒有這層關(guān)系,也未必愿意幫他。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嘛。我則有不同看法。萊蕪是地級市,又是相鄰市,老鄉(xiāng)多了去了,為何只有燒餅鋪老板動了惻隱之心?前一段時間整頓市容,城管部門對本市流浪乞討人員來了個地毯式搜索,然后全部遣返回鄉(xiāng),聽說是一出本市界,就扔在野外不管了,很多流浪人員又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因為回了家也沒有飯吃。其中可能就有這個光顧燒餅鋪的老漢。他很幸運,遇上了好心的老鄉(xiāng)。黃老板不僅提供飯食給他,還讓他暫住在燒餅爐隔壁的柴房里,那里面因為常有爐子的余溫,很暖和。黃老板還托老家的人積極聯(lián)系他的家人,據(jù)說已經(jīng)打聽到了她的女兒,這兩天就來接他回去。
這兩天降溫,新聞里說有兩個流浪漢凍死在街頭。我們的民政部門,收容機構(gòu),慈善組織,應(yīng)該留出最后一個燒餅,來挽救那些“卑微”的生命。
最后一個燒餅,拷問著一個社會的良心。
雨泉清音(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