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從閱讀中找到對小說的理解
十四歲那年的暑假,我把讀過的小說列了出來,仔細斟酌比較之后,給它們排列了名次,記得是《林海雪原》排第一,它之下是《紅巖》、《軍隊的女兒》。排列之后心情好極了,簡直是澄澈透明,以為自己已經(jīng)了解了文學,了解了小說。當我年歲稍長,經(jīng)歷了許多世事,我才知道當初的排列有多么可笑,多么的井底之蛙。古往今來,歷史的星空中出現(xiàn)過數(shù)不清的作家,這些作家奉獻出浩如煙海的作品,匯成了人類文化的長河。每一部作品都是這長河中的一滴水珠,它們展開的形式不同,但是它們發(fā)現(xiàn)和記述的,都是人類生活中的深刻的地方,又怎么能分得清哪一滴水珠更晶瑩、更閃亮呢?我們只需在這長河中掬起一捧,滋養(yǎng)著自己就行了。也不妨將讀書當做一張儲蓄卡,一點一點地積累,給自己存下一份孤獨時的陪伴,逆境時的慰藉,存下一座放牧心情的心靈牧場。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有它自身的智慧,它比作者本身的智力更高深,依他的意思,小說成了具有獨立個性的人。它不需要作者幫它裝扮,它有它本身的思考和表現(xiàn),它是獨立存在的。至于讀者究竟能從它那里得到什么樣的理解和觸動,是讀者自己的事。好的小說給予讀者的,應(yīng)該大于他文字中記錄的內(nèi)容,好的小說家能讓你看到作品以外的天空。
其實讀書完全是個人的事,讀什么樣的書,就像找對象談戀愛一樣,大家都去找,找到的卻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小說讀的多了,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感覺,也憑這份感覺分辨著眾多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好小說的標準。我的好小說標準大致可以歸納成三個方面:一有小說這種文體自身的魅力,二有作者對生活對生命的深刻體驗,三個人物的命運與社會環(huán)境緊密相連。
一、有小說這種文體自身的魅力
小說和故事密不可分,但是小說敘事要講究藝術(shù)性,小說敘事可能有幾根線條,語言也比講故事時更豐富。而故事會順著一根線條講下去,故事講究的是新奇感,一波三折,小說雖然也需要這樣,但更注重敘述的語言和形式。
每一次歷史變革都會產(chǎn)生一批好小說?!秹m埃落定》和《廢都》寫的都是社會大變革時的故事,都是好小說,是你打開了就不愿意合上的小說,它們的魅力可以從語言、塑造的人物、敘述節(jié)奏等方面顯現(xiàn)出來。
這兩部小說有不同的韻味,但是都有一種相同的力量無聲地召喚著你:往下讀,往下讀。就像一首教堂里的音樂,旋律簡單,聲音效果和諧,它不是要你震撼,而是要滲透進入你的思考。小說的韻味是通過敘事節(jié)奏來實現(xiàn)的,它們就像流動的活水,節(jié)奏明快滔滔不絕,按照本身的速度向前流動,讓讀者在流暢的閱讀中享受。也有一種類似于觸角的東西讓你追著作者的腳步,這東西能帶著讀者跟著去思考、去延伸,這大概就是小說的內(nèi)涵,是小說的魅力所在。
語言是好小說的重要因素。《塵埃落定》的語言風格很獨特,那是一種空靈純凈的文字,阿來用這樣的文字為我們展現(xiàn)了古老的藏地風情和遙遠的土司歷史。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一起流走了,心中竟涌上了惜別的憂傷。閃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br />
“她在滿是浮塵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個頭磕下去,額頭上沾滿了灰塵?!?br />
“為什么宗教沒有教會我們愛,而教會了我們恨?”
像這樣的句子,《塵埃落定》中比比皆是,它既是為敘述者傻子二少爺?shù)奶囟ㄉ矸萘可矶ㄖ?,又有西藏地域的神秘和野性?br />
賈平凹在《廢都》中的語言像以往一樣,呈現(xiàn)著一種鄉(xiāng)村的淳樸狀態(tài)。他曾說過,小說是說話,散文是沉吟,修煉到這種意境,他寫起小說來真的就像說話一樣輕松,文人們那種迷茫、慌亂、找不到自己的神態(tài),被他用這種語言描繪得惟妙惟肖。他的語言詼諧渾厚,比如:“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們卻要逃離鄉(xiāng)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愿意丟棄城籍從城墻的四個門洞里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chuàng)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有著什么魔魂呢?”
“盡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個‘三八’節(jié)。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這樣的語言鮮活,樸實中帶著詼諧,真切動人。
小說是寫人的,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和環(huán)境的描寫來反映社會生活,表達寫作者的思想和感情。讀一本小說,我最關(guān)注的是其中的人物。
《塵埃落定》中,阿來給了土司二少爺--傻子一雙獨特的眼睛,那是一雙深邃的眼睛,它“什么都看得見,不僅今天,明天也都全部看見了”。由于是公認的傻子,他早早就被排斥在權(quán)力繼承之外,他的哥哥叔叔們反而都對他很好。他悠閑地一個人仰著頭,呆呆地望著天空。在所有人都當他是傻子的情況下,他以自己的經(jīng)歷和思考,慢慢地認知著這個世界,有意無意地決定著家族的命運。阿來高明之處就在于他以一個傻子的眼光來描述麥其一家的興旺和消亡,因為傻,可以講得直白、真切,把那場變革敘述得如臨其境。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翻天覆地的大變革,沉睡了幾千年的、由土司們主宰的雪域高原上,解放軍剿匪的隆隆炮聲粉碎了麥其們的夢,麥其家的官寨坍塌了,最后一個土司傻瓜少爺死于仇人的刀下,土司制度正式落幕,高原上出現(xiàn)了新的制度,新的主人,新的生活。而舊制度和舊的人,如飛煙,如青灰,最終塵埃落定,留下一首凄美的挽歌。
《廢都》是一部給作者帶來大麻煩的作品,一部有過大爭議的小說,講述古老的都城在改革開放的社會變革中發(fā)生的故事,以四大文人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們的故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經(jīng)濟轉(zhuǎn)型開始升溫的時候,與改革潮流并存的一些投機、攀附的閑人們擾亂著文人們一直生存的環(huán)境,置身其中的莊之蝶沒能幸免。閑人周敏想借名人莊之蝶來博一下眼球,給自己找點在社會上立足的機會,他寫了一篇莊之蝶趣聞的文章發(fā)在小報上,文章中似假似真地隱現(xiàn)著莊之蝶和他的舊情人。從他的這篇文章開始,莊之蝶走上了厄運,被人利用了的不快時常冒上來,由這篇文章帶來的官司讓他惱火,對找他打官司的舊情人又只能隱忍。惡劣的心境使他無法潛心創(chuàng)作。面對這些現(xiàn)實接連催生出來的尖銳而強大的精神重負,他不知該怎么辦了,試圖給慌亂的靈魂找一個逃逸的出口。莊之蝶在性關(guān)系上的紊亂是小說中一部分重要內(nèi)容,一個文人、名人在性事上這樣不可約束,說明他的精神秩序確實崩潰了。官場、文場接連失意,家庭也解體了,他從名人變成了閑人,又從閑人變成了廢人。他生于廢都,長于廢都,在廢都給自己贏來過巨大的榮譽,現(xiàn)在他只能離開廢都,到他鄉(xiāng)另謀生路。小說的末尾,身心虛空的莊之蝶在車站中風了,連出走都變得沒有可能,這是小說最深刻的地方。
讀賈平凹的小說,讓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智慧。比較《塵埃落定》和《廢都》,假如把它們比作兩顆明珠,那么《塵埃落定》是一段塵封的歷史,阿來用他的雙手重新雕琢出來,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廢都》不是這樣的,它就存在于現(xiàn)實當中,混跡在鬧市里,等著慧眼人去發(fā)現(xiàn)。
阿來是靠人的智力雕琢出明珠,賈平凹是靠靈感找到了明珠。
有人說賈平凹是個鬼才,他是不可估量的,說不定哪天來一陣頓悟,又會寫出超越他自己的作品來。
二、有作者對生活對生命的深刻體驗
貝婁的小說《赫索格》開篇第一句就讓人耳目一新:要是我真的瘋了,也沒什么,我不在乎。這篇小說獲諾獎的獲獎詞是:由于他作品對人性的了解,以及對當代文化的敏銳透視。他是在觀念上對知識分子問題進行了探討。在他的作品中,在美國社會的精神狀態(tài)之下,知識分子是一群普通人,它們既不能忍受失敗,也無法經(jīng)受成功,既崇拜文化,也追求金錢和權(quán)力,既向往精神之美,也追求肉欲的滿足。在追求崇高和破壞崇高之間,人道主義的理想,理性的局限,人性的模糊多變,人的命運的含混復(fù)雜,構(gòu)成了所謂觀念的核心。貝婁選擇了赫索格這樣一位對世上的一切都在進行判斷、分析、評介的人類學教授作為小說的主人公,讓讀者在他剖析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理解自我的過程當中去認識社會,借他的口發(fā)出這樣的疑問“思想能把你從生存的夢里喚醒過來嗎?也許不能?!薄拔腋兄x上天給予我一個人的生命,可是這生命在哪兒呀?作為我生存唯一借口的人的生命在哪兒呀?”雖然赫索格的思考沒有找到答案,但是這些思考的價值不可忽視,這些思考正是知識分子遇到的普遍問題。這樣的作品,也讓我們見識了什么是寫作大師的筆力,以及這鐘筆力所能達到的深度,顯示出他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在深度和廣度上的成就。
美國有一位作家說過:“一切嚴肅作品說到底必須都是自傳性質(zhì)的,而且一個人如果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件具有真實價值的東西,他必須使用他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經(jīng)歷。”看到這段話,我最先想到了杜拉斯寫的《情人》里面,沒有高大的主人公形象,沒有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傳統(tǒng)道德的感染力。但你只要開始讀它,它就能抓住你不放,用它那獨特的語言征服你,讓你體味到一份無可化解的激情和哀傷。杜拉斯是一個冷靜的述說者,平靜淡泊的述說中,讓你回味無窮,也讓你心痛入骨。
杜拉斯寫《情人》,是一種回顧和懺悔的釋放性寫作。她是個感性的女人,一生中的每一段時間,都在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激情,尋找非道德狀態(tài)下的、可以給她以生活和創(chuàng)作激情的男人,大量的露水情緣不斷地為她提供靈感和素材,她所有作品里都有自己風流韻事的影子。
我這樣說,并不是對杜拉斯不敬,恰恰相反,我一直深愛著這位睿智、真實的作家,喜愛她極端而又慘痛、富有魔力的文字,喜愛她敢于剖析自己、不懼怕寫出真實的自己的勇氣。許多人不敢面對自己的丑陋,不愿意往內(nèi)看,因為往內(nèi)看是痛苦的,是靈魂的懺悔。
歷經(jīng)情海,已經(jīng)七十歲的她寫下了《情人》,挖掘出早年在殖民地家族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的灰暗背景、對母親對哥哥的摯愛和摯恨、青春期的狂亂與躁動、將身體以妓女賣淫方式出賣的、十五歲半女孩的焦灼迷亂的復(fù)雜心情、以及與中國情人那一段絕望無助的性愛、無法言說的孤獨感、還有在最后分別時愛情的覺醒。整部作品悲愴深沉,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蒼涼的激情。
三、人物的命運與社會環(huán)境緊密相連。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
小說《靜靜的頓河》描寫了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國內(nèi)戰(zhàn)爭結(jié)束那個動蕩的歷史年代,寫那個年代頓河哥薩克人的生活和斗爭,主人公葛利高里的命運始終處于小說的中心位置。他是一個熱情、勇敢、勤勞的哥薩克青年,他在那段動蕩的年月里走過了一條坎坷的道路,短短五年時間里,他兩次參加紅軍,三次投身白軍和暴亂,在革命與反革命之間搖擺不定?!拔覐?917年起走的就是一條彎路,我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從白軍里逃了出來,但是也沒有靠攏紅軍,我就像冰窟里的糞球一樣飄來飄去……我懷著很大的熱情為蘇維埃服務(wù),可是后來的一切都變了樣子……在白軍的司令部里,我是一個陌生的人,他們始終對我懷疑……可是后來在紅軍里也是這種樣子?!痹斐伤@樣的搖擺不定,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
他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是一個勞動者,有勞動者的樸素情感和善良意識,作者否定了他走的道路,卻成功地塑造了他英勇豪放的性格,正直善良的心性,對他的悲慘結(jié)局寄予深切的同情。造成悲劇的重要原因,是他哥薩克的身份。在歷史上哥薩克始終是一個特殊的軍人階層,他們勇敢,忠誠,是沙皇用來鎮(zhèn)壓自由的工具。喝著頓河水、在頓河草原上長大的他,從小受到傳統(tǒng)教育,使他以維護哥薩克的光榮為榮。在動蕩中,葛利高里是迷惘慌亂的:該擁護布爾什維克嗎?因為他們許諾要推翻官老爺,給受壓迫者自由。還是該選擇維護哥薩克的榮譽?因為自己世世代代身為哥薩克。他正如一個白軍軍官所說的:一方面你是擁護舊時代的戰(zhàn)士,另一方面——請原諒我說話尖刻,又有點像一個布爾什維克。這個個人品質(zhì)優(yōu)秀的青年,他追求愛情,妻子和情人都為他慘死,他追求哥薩克的榮譽,卻變成不到三十歲的白發(fā)老人,一個活死人,家破人亡,等待他的只有蘇維埃政權(quán)的嚴懲。相對于那場大革命而言,葛利高里不過是漩渦中的一點泡沫,洶涌的潮水很快就碾碎了他。
看過不少寫革命斗爭的小說,幾乎都是從革命的角度來描寫人,歌頌人或者批評人,而《靜靜的頓河》是從人的角度來描寫革命,從革命的動蕩中審視人性。這是一部宣揚人道主義的作品。
《蛙》也是一部由動亂的現(xiàn)實生活催生出來的作品,這本書我是急吼吼地買來、耗一個通宵讀完了的,莫言筆下的故事如此的真實,如此的讓人無法辯解。那時候,我剛離開校門參加工作,干的就是書中的那些工作,計生組、產(chǎn)房都干過。記得當時衛(wèi)生院的墻外邊掘了個深井似的坑,用以掩埋那些小超生們,每次拎著污物桶過去,手里都得拿一個木棒子,根本來不及挖土掩埋,那些狗都吃紅了眼睛。雖然我很快就調(diào)離了那里,但是那段噩夢樣的記憶是抹不掉的,什么時候想起來,心里都會一陣顫抖。
《蛙》中,姑姑這個形象感覺塑造得前后不搭。前半部是贊美的筆調(diào),人物形象是正面的。到后半部筆調(diào)就變了,莫言的筆端,甚至流出了厭惡。到最后,變得更突兀,最絕的是姑姑在洼地里迷了路,蛙聲像千萬個嬰兒一樣圍著她啼哭,她嚇得魂飛魄散,昏死過去。自那以后,姑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呆滯,遲鈍,總覺得手上沾著腥臭的血。這樣寫姑姑,作者大概也有難以言說的原因,要寫出懺悔和反思的主題,也只能寫成這樣了,因為有些問題不好交代清楚。假如有人向莫言提問:該由誰反思?由誰來懺悔?相信莫言一定是環(huán)顧左右,十分尷尬,不知該怎樣說才好。肖洛霍夫自己說過,他在《靜靜的頓河》所寫的都是嚴酷的真實,莫言也是。文以載道,化洽天下,文學既然有這樣嚴峻的使命,寫作者就應(yīng)該有良心和擔當,秉筆直書。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讓寫作者感到了便捷,因為它拿掉了發(fā)表的門檻,只要你愿意,你的作品很快就能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但是寫作者該有寫作的良心,寫黨八股不是為文之道,為權(quán)主兒寫軟文也不是,充當槍手人家指哪兒你打哪兒也不是,寫這些東西只能讓人雞皮疙瘩碎一地。你的文字無論是否精美,至少應(yīng)該守住為文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