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大傻’真討厭！”
　　 “真是個傻女！丑女！”
　　 三十多年前，我們在浙北一家醫(yī)院實習，常有這樣的睡前夜談。當時，我們J衛(wèi)校五個同學一起住在位于地下的康復病區(qū)一間大病房里。“大傻”和“二傻”，跟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兩個農(nóng)村姑娘，是病區(qū)的勤工，住在病區(qū)東頭的一個樓梯間。“大傻”，身材稍胖，一張憨樸的圓臉，撲閃著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從早到晚，踏著歌聲來，踩著歌聲去，——男人般的粗喉倒是合適這曲子，可惜調(diào)子不準，常使我們掩耳竊笑。一件寬大的嫩黃上衣配一條藍色緊身牛仔褲，搭配不合卻絲毫不覺，邁著矯健的步伐，唱著高亢的歌聲，一副快樂滿滿的樣子。然而這一切，在我們這些終于“跳出農(nóng)門”上了城里戶口的同學們眼里，都脫不了鄉(xiāng)下人的“傻氣”、“俗氣”和“土氣”。因此，我們私下便給她取了個“大傻”的綽號，自然，像影子一樣跟在她身后的那個小個子姑娘便叫“二傻”了。
　　 在我們看來，其“傻”還不止于此。我們剛?cè)胱?，她們就很好奇，常主動來接近我們，但是驕傲的我們從心底里是看不起她們的，所以不太理睬她們，也沒給她們好的臉色。每到晚上，她們閑下來，就過來找我們，但又不敢直接進來——其實進來了我們也很少會理她們，于是倆人就立在門口聊天，唱些被我們認為“嘔啞嘲哳難為聽”的歌曲；我們聽得不耐煩便與他們打打“嘴仗”，得到的待遇是時不時的小惡作劇——當然主要是出自“大傻”的鬼點子。
　　 2
　　 “這‘大傻’跟李燕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了！”夜談繼續(xù)著。
　　 “是啊，李燕真漂亮，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
　　 “城里女人氣質(zhì)就是好！”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我的思緒回到了學校，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寢室里常見的場景……
　　 “李燕！快來看李燕！”S君在窗口興奮地叫起來，同學們紛紛擠向窗口，伸長了脖子往對面看。我也湊過去，果然，李燕現(xiàn)身了！只見她站在走廊上，像是在洗簌什么東西，大家便“李燕、李燕”地喊叫起來。
　　 原來，我們男生宿舍樓緊貼著一條東西向的小巷，叫作永勝巷；巷南有座兩層的筒子樓，樓上左邊住著一戶人家，李燕便是這家人家的女兒。她那時大約二十來歲，瓜子臉，一頭秀麗的短發(fā)，一身時尚得體的著裝，透出城里姑娘才有的典雅而又嫵媚的氣質(zhì)，對我們這幫農(nóng)村出來、十六七歲的男孩來說，不啻是天上的仙女。他們家朝北有一條陽臺一樣的走廊，大約因為住房緊張，就兼作廚房之用，因此他們家的活動常常就暴露在一巷之隔的我們這些學生眼中。不知是誰先發(fā)現(xiàn)了李燕，——其實“李燕”也不一定是她的真名，那是我們偶然“竊聽”到她們家人的叫喚，便幸運地逮到了這個名字。
　　 我們寢室離李燕家最為接近，是偷看這位美女最方便的地方，所以吃好中飯晚飯，窗口人頭攢動，探頭探腦地向外瞭望，期待伊人的出現(xiàn)。然而最常見到的是她工人模樣的父母，有她父母在，同學們不敢輕舉妄動，但只要她一個人出現(xiàn)，我們便會“放肆地”叫喊她的名字。然而恬靜的她常常不予理睬，有時甚至也會投來怒目一瞥，大家便會噤聲不言；偶爾做一個鬼臉，那簡直會使我們興奮地跳起來。
　　 有一天，我們看到，李燕身著米色風衣在巷里走著，一副飄逸的樣子，后面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拎著一個大皮包，皮鞋的鐵釘發(fā)出踢踏踢踏的響聲。也不知是這一幕擊碎了我們的幻想，還是大家漸漸地成熟起來，此后窗口窺探的熱情漸漸地降低了。
　　 3
　　 根據(jù)學校安排，我們的實習時長約半年，從十一月開始到來年的六月初結(jié)束返校。到了五月，大家就忙著復習功課準備回校參加畢業(yè)考試，此時“大傻”她們來“騷擾”，我們只顧埋頭看書，連嘴仗也懶得跟她們打了。
　　 一次，“大傻”看我們都不理她們，感到無趣，就故意連續(xù)放聲高歌，惹得H君急了，隨口說道：“你們這樣空，為什么不幫我們洗洗衣服呢？”
　　 沒想到“大傻”馬上應道：“衣服呢，拿過來！”
　　 一句話把H君唬住了，一時左右為難。
　　 “拿過來啊，不敢了吧？哈哈哈……”“大傻”不停地激將著，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在我們的鼓動下，H君終于把一臉盆衣服遞給了“大傻”。
　　 “大傻”接過臉盆，扭頭就走，留下一個昂揚的背影和一句響亮的狠話——“我把它給扔了，不要怪我！”
　　 我們面面相覷，很為這盆衣服擔心，最后H君說幾件舊衣褲扔了就扔了，無所謂，大家才安心。
　　 第二天大家一直都懸著一顆忐忑的心，直到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一個臉盆放在寢室門口，里面是折疊好的干衣服。
　　 我們便拿此事取笑H君，說“大傻”準是看上他，H君大慚，從此再也不愿提起洗衣服的事。奇怪，這天以后，“大傻”她們也不再來“騷擾”我們。
　　 4
　　 不久，我們便離開浙北回到了J城，在其他各地實習的同學也紛紛歸來。闊別半年，母校的一切還是那樣親切，老師同學久別重逢，自別有一番喜悅，再加上緊張的復習迎考，連李燕也似乎被大家冷落，大傻”更無人再提。直到有一天，H君把我們幾個浙北實習同學找齊，說有一封信，是寫給大家的，拆開一看，起首是我們五人的名字，字很稚嫩，顯然是女性的筆跡，但筆劃端正。正文大致是這樣：
　　 想必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了學校，正在為畢業(yè)考試忙碌吧？自從你們走后，我們地下室又恢復了你們來之前的冷清，晚上只剩下我們倆人，孤孤單單的，想吵架也沒對手了。現(xiàn)在冷靜下來，覺得真對不起你們，我們老是吵你們，害得你們不能好好看書，心里很過意不起。其實我們只是羨慕你們，你們從鄉(xiāng)下考出來，將來做醫(yī)生，真了不起；我們心底下很想跟你們說說話，雖然病區(qū)也有醫(yī)生護士和病人，但我們不可能跟他們聊天，然而你們對我們總是愛理不理的，所以我們就想來吵你們作弄你們，現(xiàn)在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所以感到非常后悔，寫信請你們原諒！你們走了，我們老是想起你們，不知道你們會想念我們嗎？祝愿你們都考個好成績。
　　 最后是倆人的署名，可惜我早已經(jīng)忘記。顯然這是“大傻”和“二傻”，想必她們是從病區(qū)的實習生住宿登記本上弄到我們的名字。
　　 讀畢，大家都陷入一陣沉默，后來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寫封回信吧？”但無人回應，幾聲嘆息后，便作鳥獸散了。畢業(yè)之際，除了考試，同學們各忙心事，此事也就無人再提。
　　 5
　　 畢業(yè)之后，同學聚會，有時會提起李燕，總是哈哈大笑一番，把它作為一樁青春輕狂的樂事；而丑女“大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然而三十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青蔥少年已華發(fā)盈鬢，每當憶及母校，李燕和“大傻”常常會同時浮出腦海，李燕固然美好，曾經(jīng)的“大傻”卻一點也不覺得傻——鮮艷的衣衫包裹下的豐腴的身材，象春天的大地一樣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熱情嘹亮的歌聲使岑寂的地下室充滿了勃勃的生氣；還有她那勤勞質(zhì)樸和活潑爽朗的性格，以及當時看來“俗不可耐”的鄉(xiāng)土氣質(zhì)，猶如沁人心脾的油菜花的芬芳，竟然是那樣的美好、可愛！
　　 寫到這里，我的愧疚也到了極點——就算年少輕狂的傲慢無禮已被多年來內(nèi)心累積的歉意所抵消，今天為文又豈能再用“大傻”這樣的字眼呢？——迷茫之際，忽然想起一句不知哪位詩人的句子：“我的青春啊，你有多傻，就有多美！”
　　 是啊，青春，你有多傻，就有多美！
　　 其實，在鄰家姑娘李燕的眼中，我們，這群聚在窗口冒冒然呼喊她的名字的男生，又何嘗不是“大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