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跑路(小說)
金枝蓬著頭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馮其中開門進來時她竟沒有一點察覺。
馮其中去了廚房,他把鍋蓋掀起又放下,聲響里難免夾著些怒氣。
“以后你自己跟人家說!”金枝聽見了,便走過來梗在廚房門口。她話還沒說完,就把臉用手掩住,她蓬著的頭發(fā)也像在抖著似的。
“大舅又來過了?”
“嗯,和舅媽一起來的。”金枝抬起眼睛,淚在眼睛里轉(zhuǎn)。
“舅媽說他們準備買房,這幾天就要用錢?!彼现耷?,“他們身底下的房子好好的,哪里是要買什么房。”
“你以前做科長時,可沒少給他們好處!”
“別煩了,”馮其中沖著金枝擺擺手,不愿意再聽,“這幾天我就去要回來。”
連頭搭尾快一年了,想到這,馮其中心里很有些懊惱。兩個人沒了言語。
一
馮其中向程大的店門口走去。北風把紅梅市場路面上的灰塵揚起很高,一些褐色或青黃色的梧桐樹葉飛舞著往人的身上打來。
馮其中原是興肥廠供銷科的科長,興肥廠破產(chǎn)后,他將做科長時“攢”的錢以及跟金枝大舅借的兩萬塊錢湊起來,買了紅梅市場的一間店鋪,并且求人說情在紅梅市場做了保安。好歹每個月能拿二百多塊錢,暫且不論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欠下的債總是要想辦法還的。
去年底市場剛開張,馮其中的店鋪就被程大租了去賣電器。不曾想程大是個刺兒頭,說好的一萬五千塊錢的年租金只給了五千就沒了下文,只說少不了。
“少不了。哼!”
“香港今年都回歸了,我這點破事咋就這么難呢?!”馮其中在心里恨恨地說。
他走近了,瞇起眼睛抬頭看著“程大電器商店”的燈箱廣告牌。廣告牌的材料是廉價的燈箱布,朱紅的底色一年下來已經(jīng)褪色不少,像一個半老徐娘,雖能隱約看出原先的水靈勁兒,但顯然已是昨日黃花。
廣告牌下的這間店鋪座南朝北,在紅梅市場的主干道上。原本是有好幾個人想要租這間店鋪的,只不過他們都是興肥廠的下崗工人,個個磨嘰著想少繳一點租金。馮其中雖念著些舊情,可而今各奔東西,吃飯要緊,誰還管得了那么多呢?于是把店鋪租給了沒有討價還價的程大。程大早早給了五千塊錢定金,接著就忙乎著裝修、出樣品、開張。
程大開張后,馮其中向他討過幾次余下的一萬塊錢,但都沒能討到。
馮其中也是認識些人的,當初本打算花錢找人來擺平這事,可聽說程大很有些不好惹,于是便硬生生地把這個念頭給壓了下來。最后竟稀里糊涂地聽從了程大的建議,這一萬塊錢算是借款,房租到期后程大一次性向馮其中還清并結(jié)算高利。
而今他很抱怨自己,租房給程大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打聽清楚他的來歷呢?這幾乎就是自己的錯—程大不把錢給全也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了??扇绻瞾?,把程大惹毛了,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呢。這幾天只要能把一萬塊錢收回來,再額外收一些利息就行。至于下一年,他愛租不租吧。拿著這些錢,湊齊了趕緊將先前和大舅說好年底還的債還了,自己也好過個安穩(wěn)年。
想到這里,馮其中伸手捋了捋頭頂上所剩無幾的頭發(fā),暗暗嘆了一口氣。
老朱的送貨車停在門口。馮其中探頭向里看去,店里有顧客。
“老朱,等著送貨呢?”馮其中走上前去拍了拍老朱三輪車的坐墊。
老朱是馮其中在興肥廠時手底下的職工,五十有七,生得膀大腰圓,右臉頰上一道早些年因摔傷而留下的六七公分長的疤痕,使得他面目看上去有些令人畏懼。馮其中有時會帶著他一起去銷售單位,討要那些難以收回的欠款。
“哎,馮科長?!崩现烨分鼞?yīng)著。用戴著手套的手抹一把凍紅的鼻頭,灰黑色的手套上立即有了一道拖長了的白亮亮的痕跡。
“叫老馮就行,”馮其中搖著頭,“跟你說了多少次了?!?br />
雖聽著還是“馮科長”,但馮其中感覺他和老朱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種淡漠的情緒。老朱還是客氣,可似乎又是有什么東西把他們從中間隔離著了。
“呵呵,這不是叫慣了嗎?”老朱說。
“程老板最近生意好嗎?”馮其中壓低了嗓子,挨著老朱問道,卻又因老朱身上到處蒙著灰而后退了幾步。
“我天天只給他一家送貨就忙了不得歇氣。”
“聽程老板說,他進貨不壓本錢的,賣完才跟廠里結(jié)賬?!崩现鞙惖今T其中的耳朵邊上說,“價錢又賣得死低,生意能不好?”
“你每天拿力資錢也有不少呢吧?”馮其中轉(zhuǎn)頭看著店里忙著給顧客開單子的程大,問道。
“老朱,來把取暖器、洗衣機和電冰箱送到富康花園!”程大伸長脖子對著門口喊。
“哎!來了!”老朱抬腳向里走。
“我是被程老板包年的,力資錢年底一起算,”老朱匆忙間扭頭悄聲對馮其中說,“不過我們程老板說少不了,到時還會多給一些錢讓我回家過年!”
老朱話里與程老板的親近,使得馮其中感覺他與老朱之間的隔離又加深了一點。
“少不了……”馮其中在心里嘀咕,沒有再說什么。
二
老朱忙不迭地將取暖器拎出來擱到了三輪車上,取暖器包裝盒上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北風中煞是惹眼。馮其中突然想起來手里拿著的一疊給經(jīng)營戶的市場安全通知還沒有發(fā),正好可以借機提醒一下程大房租的事情,于是便抬腳走了進去。
店里的老板桌旁開著的一臺取暖器正紅著臉緩慢地四下?lián)u頭。
“程老板,生意好?。 ?br />
“老馮,托您的福,湊合!”
“額,那個……”
“老朱,來把送貨地址拿去!”程大伸長脖子對著門外裝貨的老朱喊。
“程老板……”
“老馮啊,你瞧我這正忙著呢,得空再聊啊!”
馮其中感覺程大精瘦的黃凈子臉在他的眼前直晃動,卻怎么也停不下來。他的嘴動了動,想說又沒說出那些話來。
“市場發(fā)的安全通知,看看啊,”馮其中訕訕地說,“老一套,防火防盜……”
“行?!背檀蠼舆^馮其中遞過來的紅色通知單子,隨手丟在了一排取暖器上,覆蓋住了盒子上熊熊燃燒的火焰。
老朱已經(jīng)把貨搬上了車,顧客在和程大結(jié)賬。馮其中看到程大拿著厚厚的一沓鈔票放進了驗鈔機,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之后,驗鈔機報出了一個好聽的數(shù)字:四千八百元。馮其中的嗓子一緊,不由咽了口唾沫,看著那一沓紅色挪不開步子。顧客走了,他遲疑著走上前去。
“程老板,你知道的,還有十多天……就過年了……”
“哦,是??!”程大頭也不抬地將那些鈔票鎖進了老板桌的抽屜里。
“那…”馮其中看到抽屜里除了一個印章、幾本賬本,還有不少鈔票散在里面。
“我的一萬塊錢……”
“哦……那個好說……好說,少不了,少不了的!”“來,吸煙吸煙!”
“市場里不能吸煙,”馮其中挺了挺腰說道,“對了,今天的通知單子上還說了,市場里不能用取暖器……”
“這天氣,店里陰噱鬼冷的,不讓用取暖器不把人凍死???”程大自己點著了一根煙叼在嘴上,乜著眼坐回到了老板桌前,時不時地捧起茶杯嘬一口茶,不再開腔。
馮其中靠著取暖器站著,可還是覺得身上陣陣寒意:這是自己所有的積蓄加上負債累累才買下的店鋪,而今卻連房租都沒能收全,金枝大舅的錢哪天才能還清?可他倒好,不費勁兒就進賬四千八,還不提那一萬塊錢的事情。
“程老板,還有十幾天就到期了,您好歹得把賬給結(jié)嘍?!瘪T其中說話時不由鞠下了腰。
“老馮啊,你也不打聽打聽,我程某人什么時候?qū)ε笥炎鲞^不義氣的事情?”
“我最近手頭緊,讓我緩一緩不行嗎?我還要續(xù)租,過兩天就把錢一起給你,放心,少不了!真是!”
“你天天生意那么好,剛才還賣了四千八…”
“老板,這取暖器怎么賣的?”有顧客進來了。
“一百四,全市最低價!存貨不多了,想要趕緊買!”程大站起身來繞過站在那里的馮其中,“回頭再談啊—少不了!”
“少不了……”馮其中身上發(fā)寒,往外走的時候,迎面的北風勁刮,將馮其中手中沒有握緊的通知單吹散了幾張,他趕緊小跑著追上去彎腰撿了起來。
三
三個白班過后是夜班,兩個。馮其中剛參加興肥廠工作的時候就是三班倒,所以對夜班并沒有什么不適應(yīng)。更何況市場大門鎖好后,在值夜室是可以睡覺的。
晚上五點半,馮其中來到了紅梅市場的值班室,和白班的保安交接班。這幾日北風漸緊,特別是昨夜,呼嘯個不停。換上保安服后,他裹緊棉大衣沿著市場主干道向西走去。冬天日頭短,已經(jīng)有四五家店鋪打烊。這四五扇暗灰色的卷簾門間雜在燈火通明的店鋪里,如同四五只耷拉下來的疲倦的眼睛。馮其中一眼就看見程大的電器商店門鎖著。
快進臘月了,也不多守會兒生意。馮其中心里嘀咕著,繼續(xù)向西走去。
走過去十幾步遠,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程大的電器商店。昏黃的路燈下,電器商店朱紅色的廣告布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掀起了右上角,露出銹跡斑斑的鐵架,許是被昨夜的風刮的。耷拉著一角的廣告布有些遮住了“程大電器商店”中“店”字的廣字頭,遠遠看去,成了“占”字。這個“占”字像一塊朽木塞住了馮其中的咽喉,使得他不得不他脫口罵了一句粗話,這才稍微平了一口氣。
森森的天氣逼人,就好像北風逼著梧桐樹葉。這天夜里降雪了,早晨,馮其中站在市場大門那里,打起了寒顫。
七點半鐘交接班,馮其中故意拖延了半個小時才下班。八點鐘經(jīng)營戶基本上都已經(jīng)開門營業(yè),馮其中下班前在市場里走了走。市場里一大早就囂著,大家都在忙著清掃各自店鋪門前的積雪,讓出一條道來好讓顧客進出?!俺檀箅娖魃痰辍钡木砗熼T關(guān)著,門前的積雪如同一條白白的棉被,完好無損地鋪在地上,上面沒有一個腳印。老朱和他的三輪車不在門口。
難道是因為今天下雪,太冷了?
馮其中心里突然感到一些壓迫,眼睛盯著那積雪看了一會,下班回了家去。
到了傍晚五點鐘,雪依然飄著,馮其中又早早來到市場。還沒有到交接班的時間,馮其中先去市場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遠遠的,他看見那條白白的棉被依然完好無損地鋪在那里,只是看上去更厚了一些,并且多了兩三片梧桐樹葉回旋在卷簾門的底邊。老朱和他的三輪車依然不在門口。
馮其中將戴著的帽子摘了下來,在手上翻轉(zhuǎn)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腳向?qū)γ孀呷?,市場里的三輪車夫和他們的車子集中停放在那里?br />
“看見老朱了嗎?”
“被程老板包年的老朱啊,沒。兩天沒來了?!?br />
“是接了什么大活計了吧?看不上這里的小錢了?!?br />
“哦?”
“不知道就別瞎說,老朱是前兩天給程老板送貨時把腳扭了,走不了路在家歇著呢?!?br />
“哦?!瘪T其中又問,“程老板這兩天怎么不開門啊?臘月里生意這么好?!?br />
“馮保安,這可不好說……”
“怎么了?”
“聽說,程老板就是個空架子,在外面欠了供貨商一屁股的債……這眼瞅著就要過年了,不曉得會不會是……”
“馮保安,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br />
“少嚼舌頭,咱們還要靠老板們吃飯呢。沒事早點收工回家喝二兩,摜摜老婆孩子去!”
三輪車夫們一陣哄笑,陸續(xù)打著嘩鈴鈴的響騎上各自的三輪車向市場外散去。
市場里的路燈亮了起來,天空混沌沌的。雪還在飄著,路燈下看得出它們被風吹得歪歪扭扭。馮其中拿著帽子的手在胸膛上亂拍著,感到心臟在受著擁擠。他從市場西門外一個廢棄的鐵門處向河邊走去,枯坐在那里吸了兩支煙。天色暗了下來,想起要去交接班,他這才步履遲緩地向值班室方向走去。
四
這個夜班,馮其中在“程大電器商店”門口來回地走,看昏暗的路燈下店鋪門前的積雪依然完好無損地平鋪在那里,只是聚集了更多青黃色的梧桐樹葉,它們姿態(tài)各異地半嵌在雪里。
“門朝北,真他媽陰冷!”
那雪總也不化,也沒人清掃。它不是堵在店鋪的門口,更像是堵在了馮其中的心口處。
下半夜,雪終于停了下來。太陽出來以后,積雪開始融化,市場向陽的道路在行人紛亂的腳步過后顯得猙獰不堪。
下班后,馮其中騎著他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按照市場登記的地址找到了程大的小區(qū),找到了2號樓301,卻吃了閉門羹。鄰居說,有三天看不見這家人了。馮其中抱膝坐在程大家門口的樓道里,心里想著金枝用手捂著的臉,她顫抖著的蓬著頭發(fā),一天連著一夜無法合眼。身后的那扇門紋絲不動。
撐到早晨七點鐘,馮其中又騎車到了市場上白班,眼睛紅紅的。去值班室換衣服時,他看到墻上掛著的值班記錄。
進出:程大電器商店老板(凌晨1:20~1:45)
“媽的!”馮其中紅著眼疾步向市場里走去。
時間還早,聽得見兩側(cè)店鋪屋檐上不住滴水的聲音。前幾天貌似潔白純凈的世界,重又恢復(fù)了往日錯綜復(fù)雜的真實。
馮其中站在路的南側(cè)不走了,不錯眼珠地看著對面。有幾雙腳印。略有些坍塌收縮的積雪上有幾雙凌亂的腳印,從依然緊閉著的卷簾門一直延伸到路口處。他湊近了,腳印看上去是同一個人的。這腳印進了“程大電器商店”,然后又從這里離開。有腳印,但沒有車輪印。馮其中默站著,有東西落在頭上,他抬手一摸,濕的。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