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仁慈的秋天(小說)
在一個我比現(xiàn)在年輕十一歲的晴朗的下午,我和妻帶著三歲的兒子,在我們小區(qū)南面大寬街的人行道上散步。
進(jìn)入深秋,天空越發(fā)得藍(lán)了,湛藍(lán)湛藍(lán)的,如同洗過的藍(lán)寶石一般。也有幾朵白云,倒像剛剛彈好的棉絮,慢慢地漂浮著。
仿佛一夜間,清脆碧綠的樹葉驀地變成枯黃枯黃的,一陣風(fēng)吹過,一片片枯葉便離開枝杈蝴蝶般飛舞下來,飛舞時還不忘變換一下舞姿。幾只麻雀齊齊地蹲在一根光禿禿的樹枝上,假扮成樹葉,跟著湊熱鬧。
典典一個人歡快地在前面開路,小孩子很調(diào)皮,故意踩得落葉嘩嘩作響,還時不時地回頭望著我倆嘎嘎地笑。
前面不遠(yuǎn)處,一位老人正坐在路邊的木連椅上休息。踏著腳下的枯枝敗葉,我和妻緩緩前行。走到老人旁邊,我倆不由自主地看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已然是滿頭白發(fā)了,突然,我在妻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少有的憂傷,妻說:“秋天,是悲涼的!”
“怎么會悲涼?秋天仁慈??!”
老人接了妻一句話,是我倆都沒料到的。這位老人是附近財政局家屬院的,雖然不認(rèn)識,但總是知道的。
我和妻停住腳步,對視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朝連椅挪近了兩步,雙雙坐了下來,滿頭銀絲的老人便往連椅的另一頭移了移。
“典典,過這邊來,休息一下?!逼蕹瘍鹤诱辛苏惺?。典典朝這邊跑過來,到了妻身邊,一下子撲到她懷里,小家伙手里的幾塊餅干也掉了下來。老人看到有一塊滾落在他腳下,慢慢彎下腰撿了起來,用手彈彈上面的灰塵,放在椅子上。
慈眉善目的老人看我們一臉迷惑,便給我們講起了這秋天是如何地仁慈來。
我十多歲時正巧趕上了大躍進(jìn),全國上下掀起了大煉鋼鐵的狂潮,為的是緊跟蘇聯(lián)老大哥,跑步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
那天,我爸爸去公社開會,很晚才回來,媽媽給他熱了飯,爸爸邊吃邊和媽媽說起話來。我睡在東屋窗戶下面的一個小床上,他倆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從明天開始,家家戶戶都要把家里的鐵東西拿出來,砸了煉鋼鐵?!边@是爸爸的聲音。
“鐵東西?鍋是鐵的,連鍋都要砸嗎?”媽媽不解。
“砸!連鍋都要砸!”爸爸的語氣不容置疑。
“那,沒鍋可怎么做飯呢?咱家孩子多,這么多嘴呢。”媽媽一聽連鍋都要砸,頓時慌了神。
“唉!忘了給你說啦,沒有鍋也餓不著,沒鍋就去吃食堂!村里要建個集體大食堂,大家都去那吃飯。”聽著聽著我便入了夢鄉(xiāng)。
接下來的很多天,村里到處亂哄哄的,隊(duì)長帶著幾個人,挨家挨戶地清,大鍋小鍋都給砸了,凡是鐵的東西都要拿出來。輪到清我家時,我媽媽一個簪叉子也給清了出來,媽媽慌忙說,那不是鐵的,那是他姥姥給我陪送的銀簪叉子,是銀的!后來隊(duì)長用吸鐵石試試不吸才算作罷。
不但這些,家家戶戶養(yǎng)的家畜家禽也要?dú)w公。田地也要?dú)w公,只給留極小的一塊兒做自留地。轉(zhuǎn)眼間,家里的東西除了睡覺的床、桌子、凳子外,幾乎都?xì)w了公。
那時的口號很多:
“三年超英,五年趕美!”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
“兩年內(nèi)建成一個像樣的共產(chǎn)主義!”
……
食堂把各家各戶交公上來的雞鴨鵝豬羊集中在一起,然后一只只一頭頭地殺掉吃肉,那段日子吃的真是好!今天吃豬肉,明天吃羊肉,上頓吃雞肉,下頓吃鴨肉,開飯時間一到,每家每戶都派人去排隊(duì)領(lǐng)飯領(lǐng)菜,想吃多少就領(lǐng)多少。
干活集中起來干,上工的點(diǎn)兒一到,隊(duì)長就敲起他家屋子后面大槐樹上掛著的爛犁鏵,“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破爛音一響,村里的男男女女拿著農(nóng)具就從四面八方懶散而來,人一齊,隊(duì)長把活一派,大家伙就一個個地下了地。大家伙干活沒有幾個真正賣力的,你想,干好干壞都是一個樣,誰還賣力啊,賣力的都是傻子。到了放工的點(diǎn),會記便記上工分,男勞力一天10分,女勞力一天8分。
好日子沒過多久,隊(duì)里的糧食很快就要吃光了,隊(duì)長在公社干部的授意下,帶著幾個青壯勞力趕著馬車去縣里要糧食,誰知,非但沒有要到一粒糧食,兩匹馬還差點(diǎn)讓人給扣下來殺吃掉。隊(duì)長回來說,大家伙去城里買鍋吧,買回來鍋后各家吃各家的。
接著,隊(duì)里把剩下的糧食分到各家各戶。其實(shí),分到每家的糧食根本就吃不了幾天,大家伙就全指望著隊(duì)里秋季的收成。誰知那年,老天爺給大家伙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從陰歷六月底開始一直連陰雨,玉米不見晴天不開花不授粉不結(jié)果。幾百畝地啊,只有滿地的青顆子,沒產(chǎn)一粒糧食!大家只有靠自留地了。
我家的自留地賣了菜只換了208斤玉米。爸媽把208斤玉米全磨成了玉米糝,大小八張嘴,近半年的時間!
我們家天天熬玉米粥喝,喝到后來,那粥稀得能照人影,人人都喝成一把骨頭,個個渾身無力的。有次,大姨來我家串門,帶來十來個紅蘿卜,我們幾個一看高興壞了,有紅蘿卜吃嘍,誰知媽媽不讓我們吃,就連最小的妹妹拿在手里的也給奪了回去。媽媽趁我們都睡著了悄悄地不知給埋在了哪里,過幾天扒一個,過幾天扒一個,薄薄地切成片等玉米糝快熟時放進(jìn)鍋里,這樣,等舀碗時,每個人都能攤上幾片。這十幾個紅蘿卜,我們一家八口人吃了一個多月。那幾個月,我們?nèi)覜]誰吃飽過一頓,飯桌上從沒見過窩窩和饅頭,除了玉米糝就是玉米糝,那年春節(jié)也是這樣過的。
秋季的一天早上,我爸爸從東村的周莊拾糞回來對媽媽說:“周莊南地種的是紅蘿卜,昨個才出,趕明讓老三帶著小四扒蘿卜去吧?!?br />
“還趕啥明,吃了飯就去,去晚了都讓人扒光了。”媽媽聽了爸爸的話急得不行。女人啊,擔(dān)著張羅全家人吃食的重任,聽說有淘弄吃的地方心里那個急啊。
“粥太熱,你倆先去扒紅蘿卜,回來再喝,別怕,沒人喝你們倆的粥?!边€沒等喝完,我和三哥就被媽媽趕出了家門。剛出村,往周莊南地遠(yuǎn)遠(yuǎn)一看,乖乖!滿地里都是人,我和三哥不得不佩服媽媽的英明神武來。
到了地里,我們還發(fā)現(xiàn)挨著紅蘿卜地還有幾畝花生,花生出了,花生秧子還沒拉走呢。
“你去扒花生,我扒蘿卜。”三哥分派說,“別忘了,扒到了花生用樹葉子蓋蓋。”
我來到花生地里,掄起小抓勾一下一下地扒起了花生來,周莊的人真尖!花生讓他們出得干干凈凈的,有時掄了十幾下也看不到一顆。過了一會,三哥喊我一聲,我聞聲望過去,三哥拿一只手放在嘴邊,張著嘴不發(fā)聲,看他口型應(yīng)該是問我扒“幾個”了。我趕快對他伸出三個手指頭來。
“那算啦,你過這邊吧。”三哥喊我,顯然,他對我的戰(zhàn)果很不滿意。
“不,我就在這扒,花生好吃。”三哥拿我沒法,只好繼續(xù)各扒各的了。
我扒著扒著突然就看到一抓勾下去露出幾個花生來,咦!是哪個粗心的沒有扒干凈,我彎下腰用手扒扒,我這一扒可不得了!
“三哥!”我興奮得朝他擺擺手,讓他過來。三哥看我的樣,就知道我找到寶了。
我倆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扒起來,越往下扒,洞口越大,洞也越深,洞里的花生也就越多,扒了快有二尺深的時候終于扒到了老窩,媽??!窩里都是花生!足足有半籮斗,三哥很興奮,整個人趴下去,一捧一捧地把花生放進(jìn)他帶來的籮斗里。
我倆長時間在一個地方不挪窩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等我哥倆弄干凈站起來時,兩個半個子站在我們面前,“花生不能帶走,這地是俺莊的?!眱蓚€半個子中的高個子說。
“憑啥不能帶走,這可是我倆扒到的,你有本事你也扒去?!比鐡?jù)理力爭。
“就是不能帶走。他爹是隊(duì)長?!钡蛡€子說。
“隊(duì)長算啥,我爸爸是大隊(duì)干部!”我嘲笑了他一句,那時,我爸爸真是大隊(duì)干部。其實(shí),干部有啥好,沒東西吃不還是照樣挨餓。
“我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大隊(duì)干部,反正這花生你今天是帶不走!”高個子說著從低個子手里奪過抓勾握在手里,然后跨前一步攔住我哥倆的去路。我們身邊一會兒圍上了好多人。我還看到有人很快地往村里跑,估計(jì)是跑家喊大人去了。
我悄悄彎下身抓了一把土,關(guān)鍵時候得先封住對方的眼!我哥倆做好了準(zhǔn)備。
一場惡斗一觸即發(fā)!
“那要不行就分給我們一半?”高個子看看我哥倆非常強(qiáng)硬,語氣有點(diǎn)變軟,畢竟他們不占理。
“不行,一個都不能給你,我弟弟扒了大半天才扒到一個田鼠窩?!?br />
“其實(shí)那天,我們也就才去有一個多鐘頭?!睗M面銀發(fā)的老人在陽光下笑得很是開心,他面部那幾道深深的皺紋快樂地跳動著。
正在這時,我們村的孩子王來了,他叫廣林,廣林人高馬大,又會武術(shù),他自己練的,沒人教他。有次,我們幾個親眼看見他拿著根樹枝遠(yuǎn)遠(yuǎn)地朝一堵墻跑去,都沒怎么看清楚,他人已經(jīng)站在墻頭上了。廣林的好身手不但在我們村有名氣,附近幾個村的半大孩子也都聽說過。周莊隊(duì)長的兒子一看廣林去了,軟了下來。
“你這就不對了,人家費(fèi)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扒到一個田鼠窩,你怎么能不讓人家走呢?!睆V林到了我們跟前給隊(duì)長兒子講理,“以后你們要是去俺莊扒東西,你找到十個田鼠窩都沒人說不讓你走。”
“我這不是給他倆開玩笑的嗎,嘻嘻?!标?duì)長兒子徹底敗下陣來。
“那好,沒事就好,你哥倆也該回家啦,我剛出來時聽到您爸爸喊你們倆了?!睆V林給我倆使了個眼色。我們趕快擠出人群。
出了花生地頭,我三哥為表感謝,抓出兩大把花生放進(jìn)廣林的籃子里,廣林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了。
“大爺,那田鼠窩的東西能吃嗎?衛(wèi)生不衛(wèi)生?會不會有毒?”妻還沒等老人講完。
“傻閨女,那時的人都餓成啥樣了,菜根樹葉都吃了,凡是能吃的樹皮都刮了吃了,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田鼠窩,一下子扒到那么多好東西,哪還在乎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有毒沒毒的,填飽肚子當(dāng)緊??!”
以前,還沒有實(shí)行計(jì)劃生育,家家孩子都多,三四個算是少了,六七個孩子很正常。那時候到處都饑荒啊,孩子多了養(yǎng)不起,沒東西吃餓死孩子的人家多的是。有的人家看看實(shí)在不行就拿孩子換糧食,一來給孩子找著個能吃飽肚子的家,二來拿換來的糧食能飽別的孩子肚子。那時,特別是女孩子,才多大啊,十三四就讓父母給換了糧食,給人當(dāng)媳婦去了。
老人說到這里,我注意到他的眼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
那幾年,逢上秋天還好些,秋天有東西吃啊,一到秋天,什么都下來了,玉米、大豆、花生、紅薯、紅蘿卜、白菜……人們倒不感覺餓太很。最怕過其他三個季節(jié)了,特別是冬春兩季,青黃不接。秋季多好啊,秋季是不讓人挨餓的季節(jié),是能讓人活命的季節(jié)!所以我說秋天是仁慈的,秋天好!
“媽媽,回家?!钡涞漪[著要回去。我們不得不站起來,和老人揮手告別。
臨離開時,我看見妻彎腰撿起一塊被落葉掩蓋住的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