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夏夜(短篇小說)
今天天實在太熱,三點鐘林子他們就收工了,這大半天的汗出得都能把人腌了,看胳膊上白花花的鹽花。林子在用井水痛快地沖了個澡。嗨喲,這涼快,真爽!剛套上衣服,把臟衣服浸在盆里,租住在附近的同村兄弟們就都圍攏來了。
搬出房東家不要的矮方桌,擺上回來的時候順路買的幾個鹵菜,再端幾個高低不一的小凳子,太陽還沒下山,哥幾個就光著膀子在樹蔭下喝上了。
“考試該結(jié)束了吧,再過幾天領(lǐng)了成績單,孩子們就放暑假了?!绷肿佣似鹁票蛄艘豢?,似乎有些感傷。
“哈呀,林哥,你過得日子都忘了,早放暑假了,狗子他媳婦昨天就帶著孩子來了,你沒看見,今天狗子干活都沒力氣了?!币粋€瘦條的男人笑得賊兮兮地說。
那個叫狗子的男人踹了瘦條男人一腳,笑道:“死唐宇,你婆娘明天也該到了,你這半年的庫存可得悠著點花?!眱扇舜虼螋[鬧成一團。
“看看像什么樣子,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孩子也老大了,還說話沒個譜,不像話?!币粋€老成點的男人嘴上在罵著,眼里卻沒有一絲罵意。
“嘿嘿,貴祥叔,你還別嫌我說話不好聽,那是因為你老了,老了可別不服老?!蹦莻€叫唐宇的男人抬起酒杯敬了敬貴祥叔,卻不等貴祥叔拿起酒杯,就自顧抿了一口,順勢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夾起菜放進嘴里。貴祥叔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嘆息一聲說:“老啰,是老啰,比不得你們小年輕夫妻,我最想的是你嬸攤得蔥油餅,那個香哦?!?br />
垮著身子坐著的唐宇收了形,放下手里的筷子說:“貴祥叔,你不說我還給忘了,我嬸托我媳婦捎帶了她攤的蔥油餅,明天就該到了,我嬸說你最愛吃這個?!?br />
“哈呀,這瘋老婆子,這么熱的天,她讓你媳婦帶幾個蔥油餅走個幾千里路,還不捂餿了,這不浪費嘛……哈呀,這瘋老婆子,這敗家娘們……”貴祥叔哈呀哈呀著眼里慢慢起了霧花,“來來,喝……這瘋老婆子,敗家娘們……”
“林哥,嫂子今年暑假不過來了?……”狗子帶著小心問林子。
“不過來了,老娘摔了胯骨,起不來,得有人侍候。”林子答得很干脆。
狗子和唐宇對視了一眼。
“喝酒……喝酒……”貴祥叔這吆喝有點急。林子看了貴祥叔一眼。
“這人這一輩子啊,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辟F祥叔抿了一口酒,捋了一下嘴巴,說開了,“我跟你嬸一輩子了,年輕的時候也吵架拌嘴,甚至動刀動槍,這一眨眼,孩子們都大了,娶親的娶親,出嫁的出嫁,我跟你嬸終于可以喘口氣了……偏偏老天不長眼,老大前幾年走了,留下倆娃,唉……我跟你嬸就真的是少年夫妻老來伴了,你嬸如今可想著我哩……可惜這個伴還隔著幾千里路……我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跟你嬸相伴著走完這后半輩子……老了,老了,沒想有大作為了,就想老伴啰……”貴祥叔又抿了一口酒,嘆息一聲,夾菜。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樹蔭下的人短暫的沉默。太陽慢慢往西偏去,白天的威力已大減,天邊只剩一個火紅的大球。顫顫的,在地平線的陰影處,欲拒還迎的模樣。
“老家的太陽不是這樣的?!绷肿永洳欢∶俺鲆痪洹?br />
“是啊,老家的太陽,要么閃閃亮亮,要么就下山去了,不這么拖泥帶水的?!碧朴羁隙ǖ卣f。
“老家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就像山上的花開一般,燦爛、奪目、又……又……”林子就像沒聽到唐宇說的,自顧自對著天空說,卻半天沒想到合適的詞,“下山的時候像電影落幕,讓人回味無窮。”
“這是太陽嗎?”狗子撓撓頭。貴祥叔橫了狗子一眼。狗子吐吐舌頭,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我媳婦帶來好多老家的花生,我昨天爆了好些花生米,我讓她拿些過來,正好下酒。”
不一會兒,狗子媳婦就拿了一包花生米過來,還帶來兩孩子。兩孩子挨個叫了人就去玩去了,狗子媳婦自行端了個小凳子擠在狗子旁邊。狗子媳婦看來是個話多的人,剛坐下就嘰嘰呱呱說開了,說起村里誰家又造了新房子,誰家娶了新媳婦,又誰家的母豬下崽了,誰家的閨女出嫁那個排場。場面明顯熱鬧了起來。剛洗的頭濕漉漉的滴著水,說話甩動間幾滴水濺到了林子的大腿上,林子沒敢有動作,問了句:“我家怎樣?”
狗子媳婦忽然沒聲了,尷尬了半晌有些不自然地說:“我大伯挺好的,我大媽雖說摔了,醫(yī)生說不是很嚴重,但是得躺幾個月,躺幾個月也就沒事了。”說完不自然地撩了撩長發(fā)。衣服領(lǐng)子原本就很大,這一扯,露出白花花一大塊胸脯,林子端起酒杯假裝沒看到。
“咳……其他人呢?”林子抿了一口酒,似乎很隨意地問。
“大毛和二毛都很好,這回大毛還得了三好學(xué)生呢。”
“嗯?!绷肿用忌疑陨月饵c喜意,似乎還在專注往下聽。
“呃……嗯……我嫂子……我嫂子忙里忙外的,既要照顧老人,又要照顧孩子,我嫂子這段時間都瘦了?!惫纷酉眿D說完這話瞟了林子一眼,看林子沒啥反應(yīng),似乎松了口氣。
大伙似乎都松了口氣,貴祥叔又在吆喝:“喝酒,喝酒……”狗子媳婦吆喝孩子:“別跑遠了,就在這玩?!?br />
唐宇咂吧一口酒,看著玩鬧的孩子們說:“明天我的那倆狗崽子也該到了?!毖劾餄M滿的笑意。
“你是想你媳婦了吧,這一天都等不得了吧?!惫纷硬煌驌魣髲?fù)。
“哈呀,弟妹,狗子這活可是重體力活,今天他都快拿不住電錘了,你可悠著點,別把我們狗子掏空了。”唐宇低下身對狗子媳婦小聲說。
“要死啊,喝了幾口貓尿,就滿嘴噴糞了?!惫纷酉眿D作勢要打。
“看看你們,看看你們,像什么話,孩子就在跟前,有沒有個爹媽的樣了?!辟F祥叔板起臉。大伙趕緊坐正了,繼續(xù)喝酒。
太陽已沒有一絲蹤影,天邊的紅霞正在慢慢灰去。桌上盤子空了,酒瓶已見底,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幾個男人也喝得有七八分了。狗子媳婦手腳利落地幫著收拾了碗筷。而后幾人坐在完全灰去的夜色中納涼。白天的暑氣已漸漸消去,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了上來。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狗子說:“聽說鄰縣已經(jīng)建設(shè)的很不錯了,很多在外打工的都回去了。如果我們那也搞建設(shè),我也想回去,錢少點也可以接受,總歸是在家?!?br />
“是啊,你們年輕人都想著回家,更別說我這把老骨頭了,唉……”貴祥叔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或許是吸猛了,嗆得直大聲咳嗽,嗆出了眼淚。
“就是啊,這長年在外的,除了給家里寄一點子錢,咱啥忙也幫不上……總覺得虧欠家里太多,尤其是孩他娘,一個人忙里忙外,有丈夫等于沒丈夫,她畢竟是個女人,不容易?!闭f完有意無意地看了林子一眼。
林子抽著煙看著遠處的天空,似乎沒在聽。
“那可不,要有個急事,有個需要男人的事,女人可不就吃虧了?!惫纷酉眿D看著兩個瘋跑的孩子說,“上次我家娃跟學(xué)校的娃打架,你說孩子打架多大的事啊,那家的男人正好回家奔喪來著,那個橫啊,對他兒子說‘小子,啥都別怕,有老爸給你撐腰’,要是我家狗子在家,看他敢橫。”
“行了?!惫纷有χ鴶r住媳婦的話頭,“你也橫的,你拿著鏟子追出人家一條田埂呢?!?br />
“那我這不是被逼的,人家都欺上門了,欺負我家沒男人,我得保護我兒子呀。這不,人家罵我潑婦。我男人不在家,我不潑行嗎?像我嫂子這么溫柔靦腆的就只能任人欺負了,對吧,林……”話一出口不用狗子使眼色,狗子媳婦即刻察覺自己一時興起說錯話了。
“嗯……秀是內(nèi)斂了些,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負。”林子倒是很平靜地接話。狗子和媳婦對視了一眼。狗子的眼神是責(zé)備,媳婦回他一個不滿。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嬸在電話里從不說家里的苦,可我知道,這一大攤子事……難為她了……”貴祥叔又狠抽了一口煙。
一伙人直坐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離去時唐宇和狗子還在相互打趣。林子收拾了桌子凳子,獨自回了出租屋。
租了一里一外兩間屋子,里面是臥室,外間是廚房兼飯廳,還有一個小衛(wèi)生間。原本一人也不用這么大屋子。像大多外出打工的,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夠了,房租也便宜。林子這幾年一直租住這,兩室一衛(wèi)的套間,是備著妻子和兩個兒子每年暑假過來小住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是林子最開心的日子,有妻子的人,出去的頭面都是不一樣的。有次一個很熟的工頭一見面就說,你老婆來了吧?林子很奇怪,難道你會掐算?工頭說,一個人的衣著及精氣神忽然迥異于昨天,不是中了五百萬,就是久不見面的老婆來了。中了五百萬自然不屑再干這苦力活,那自然就只剩后一個原因了。
今年妻子和孩子們不會來了,老娘傷了,需要人侍候。林子告訴自己。
林子躺在床上,酒精還在血管里游走,熱烘烘的。想起狗子媳婦來了,想起明天唐宇媳婦也該到了,不知怎么眼前閃過狗子媳婦白花花的胸脯。林子趕緊撇過這念頭。卻越是想撇過,這念頭越清晰。想起狗子和唐宇的相互打趣,不知道這倆在床上不知怎樣的饞樣。林子躺在床上,手不由往下面去了。蠕動了一會,猛地站起身,推開門。直刺刺走到井邊,拎起一桶水,舉過頭頂。午夜的地下水沁涼沁涼的,卻依然澆不滅林子心中的火,林子甩了甩頭,甩起一片水霧。
林子換了衣服,套上頭盔,推出摩托車,駛進城市的街燈中。午夜了,這個城市依然亮如白晝,不曾安眠。林子漫無目的地沿著道路往前駛。燈光如繁星點點,閃爍著,變幻著,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林子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哪都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在千里之外,這個繁華的城市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可是家啊……
三個月前,老娘打電話來,電話那頭呼天搶地,像是被人扒了祖墳:“林子,你快回來,你快回來!……我們老林家做了什么孽啊,要這么丟人現(xiàn)眼啊……”林子著急地問了半天才弄明白,他不聲不響、溫柔靦腆的妻子被人堵了被窩……
林子即刻熱血上涌,腎上腺素飆高,即刻就要回去劈了這對狗男女,被狗子他們死死摁住了。他們要他冷靜,等事情弄清楚再說。冷靜什么,這事大家都知道了,對方是鄰村回鄉(xiāng)務(wù)工人員,被對方妻子堵住了,讓林家去領(lǐng)人。這事似乎即刻家喻戶曉。全村幾乎所有的壯勞力都外出打工了,散落在四面八方,就是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笑話他林子。
連著幾天狗子他們輪換著守著林子,不讓做傻事。林子慢慢安靜下來,不再提回家的事,也正常跟大伙一塊出工。大伙也小心翼翼地不再提此事。
三個月了,秀沒有打過一個電話來,林子也沒有。其間只有老娘打過幾個電話來。
“這賤人就知道哭,問她什么都不說,她把我們老林家的臉都丟光了,離婚,離婚,林子,你趕緊回來離婚!”
“兩個孩子在村里都抬不起頭,這賤人還每天昂首挺胸地送孩子上學(xué)?!?br />
“你老婆出門上工去了,還是那工作,聽說那野男人外出打工去了。”
“孩子們都還好,昨天我遇到他們老師,老師還表揚了呢,他娘每天都抓得很緊?!?br />
“媽摔了,不過還算好,沒大礙,你在那邊不用牽掛,家里有秀呢?!?br />
林子停下來,點燃煙,對著變幻不停的霓虹燈,眼神不知落在何處。
“大哥,迷路了嗎?”一個身材姣好的女子慢慢靠近,“去我那坐會吧?!?br />
林子收回目光。隨著女子靠近,好聞的香水味讓林子心神蕩漾了一下?!吧蟻戆??!绷肿佑孟掳褪疽馀由夏ν熊嚭竺?。女子順從地跨上后座,并緊緊地抱住林子。半裸的胸部緊緊貼住林子后背。林子啟動摩托車,緩緩駛?cè)胲嚵?。后背上暖暖的兩坨,脖頸處溫柔的呼氣,林子覺得自己下面又有變化了。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在縣城水泥路上,林子騎著摩托車,秀的笑臉洋溢在春風(fēng)里,在秋日的暖陽中。
在一處繁鬧的街口停下來時,女子驚異地問:“到這做什么?”林子看清了這女子雖然身材還好,臉上畢竟有了歲月的痕跡,比秀老多了。
“這是給你打車的錢,你自己打車回去吧,不好意思?!绷肿佑行┍?。
女子悻悻地走了。
林子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茫然地看著延伸至遠方的道路,看看天空。城市如白晝的燈光下,星星都隱退了。老家此時的星空該是怎樣的澄澈。林子掏出手機,撥下那個熟悉的號碼。不曾想電話是通的,秀有晚上關(guān)機的習(xí)慣。熟悉的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沒有答話。
“秀……”林子猶豫地叫。還是沒聲音。是這邊聲音太吵,秀沒聽見自己的話,還是秀答話了自己沒聽見。
“秀!”林子大聲地喊。
似乎是捂住嘴怕被人聽見的哽咽聲,然后是難以抑制的抽泣聲。
“秀……”林子大聲叫著,不顧路人詫異的目光,淚流滿面。
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欣賞老師佳作,問候,遙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