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解語花】母親的村莊(征文·散文)
一
母親塔子城生人。塔子城,遼金時期留下的城池。四太子金兀術(shù)駐過兵。城小墻高,四門,東西南北,炮樓蹲在四個角兒上,被護(hù)城河圍定了。護(hù)城河兩丈五尺,有白毛鴨子鳧泳,抖背上黑綠的水。外城逐年退塌,坍掉的地方種上了莊稼。土城,不缺土。北城門口那兒壅個土堆,尋不見半塊殘磚。該地屬黑龍江省泰來縣下轄,人口沒有大村子多。
母親四歲那年,早上和舅舅從家出來,跑顛兒著到菜市場附近一溜排子車前。車上捆著方方正正的粉條捆。母親鉆矮趴趴車箱的大車底下揀碎粉,攥一小把兒探出車架外遞給舅舅。舅舅也不閑著,撿道旁白菜幫兒。大半天兒撿了兩小筐。舅舅在前面走,母親后面跟著,過來一伙唱蹦蹦戲的,把母親和舅舅擠分了家。母親哭喊著攆,踉蹌一段又折回來,來來回回跑。舅舅跑上另一條大道,兄妹倆急岔了。
跑出城門,順城墻根兒,一直還跑,柳罐斗子腦袋似的兩只大狗護(hù)城河對面蹲著,沖母親叫。母親越哭叫喚得越歡,母親不哭狗也踏實不咬。不敢哭的母親踮腳兒貼著城墻往回蹭,摳到城門磚縫轉(zhuǎn)到城里,跑向另一城門,邊跑邊哭,越跑越慢哭不出聲了,越哭越啞跑不動了。豎在道中間兒的木頭架子上站著個穿紅戴綠的小媳婦兒,母親張著腫了的眼皮歪頭瞅,怎么看都是個小媳婦兒,不轉(zhuǎn)眼珠兒地笑,從下面來回走兩趟,小媳婦不挪地兒還沖她笑。
跑,跑不動走,走不動挪,挪不動坐地上,下午到日落也沒找到舅舅。撐到天黑,姥爺從北邊來了,急瘋了地喊“丫丫”“丫丫”。跑到跟前沒看見母親。母親沒了叫聲爹的力氣,傻巴巴臟戳著。鄰居白蒙古打旁邊兒過:“瞎東西,這不是孩子?”姥爺揉揉眼,躥步抄起母親。
家走路上,母親睡在姥爺?shù)膽牙?,拳頭攥得緊緊,一顛一顛在姥爺?shù)男馗由蟿潱M(jìn)家都沒暖過來,依舊冰涼。第二天中午,姥姥熬菜時候母親才醒過來。母親翻身坐起來,怔怔地看著姥姥,看她把粉頭兒菜幫子用勺子往鍋底下?lián)v,舅舅蹲地上玩風(fēng)車子。姥姥把菜下鍋里,蓋上鍋蓋,坐炕沿上,擇下母親頭上的草葉子攥著填灶眼兒里,沒說一句話。
姥姥沒滿周歲就到后媽跟前了,小腳后媽經(jīng)常打罵她,遣她進(jìn)小黑屋兒拿東西,嚇?biāo)『谖葑永镉泄砩駜?。姥姥夜里睡不實,說話顛顛倒倒。
姥爺家富裕,定完親就把大財小禮送過來了,等到姥姥出門子前,后媽早把東西倒騰回娘家。太姥爺火了,皮鞭蘸涼水,后太姥姥皮開肉綻。太姥爺備好嫁妝,把姥姥送到了姥爺家。姥姥落下了病。
小時候遭多少罪,母親很少提,時常念叨些零零散散的事。
姥姥領(lǐng)著舅舅和母親,常到一個很深的大坑底下去玩。在上面,有一幫半大孩子攆著打她,躲溝里清靜。姥姥還領(lǐng)他們到墳地里去,揀上供餑餑吃,堆土堆玩。
二
母親九歲時姥爺把家搬到了燕窩溝,給陶大個子做工夫。從燕窩溝南坡下來,幾個草房橫在村口,苫房草麻黑糙糙,拳頭大的魚鱗狀編笆,遠(yuǎn)看似燕子窩。
母親成天尾隨在后院兒史二丫頭屁股后頭,走哪兒跟哪兒。剛?cè)胂?,史二丫頭領(lǐng)著一幫小姑娘在東房山玩,她小外甥看家雀兒在房前屋后忒兒忒兒飛,吵吵兒著要。二丫頭那年十七八,大個,不聽邪,搬梯子戳房山頭“噔噔”上去了,仰臉歪脖兒,探房檐兒掏家雀崽子,哎呀一聲,手一縮,帶出條拇指粗細(xì)半個扁擔(dān)長的蛇,“嗖”,頭朝下扎進(jìn)了她嗓子眼兒。史二丫頭“忽”一聲從梯子掉到地上。母親和小姑娘們嚇得連喊帶叫去找大人。大人來了,先是用手拽,后用火烤,用蘗蔥白兒往長蟲身上蹭,都沒管用。二丫頭喘不上氣兒,活活憋死了。
有一年發(fā)大水,燕窩溝掉進(jìn)了水泡子里,人挪到房頂,蹲在葦芭上捱著,看見院里樹梢掛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蛇。母親哆嗦著縮在姥姥懷里,抽搭著哭。
十二三的舅舅拿樹杈當(dāng)魚鉤在水里攪,時不常的掛上來一條鯰魚,拽把葦子燎燎,啃著吃。舅舅遞給母親一塊。母親吃不下。水退了,母親被架下房,腳著地虛飄著沒根兒。
母親怕兩樣?xùn)|西,一樣是洪水,一樣是蛇,落下病了。
三
轉(zhuǎn)過年開春兒,姥爺和陶大個子拌兩句嘴,一股氣兒起身奔了柳樹泉眼,找劉黑子講下工夫,領(lǐng)牛車折回燕窩溝連夜搬家。
燕窩溝到柳樹泉眼二十多里,牛車走了一個多時辰,車到屯頭天已黑透。
趁月亮地,姥爺看見一棵大柳樹下有泉水泛著光“嘩嘩”冒。姥爺上來渴勁兒,叫停車,跨水溝迎坡走幾步,撩水喝兩口,就勢洗把臉,涼氣一串,連打幾個餓嗝。
回身往車跟前走,影子驚了老牛,向旁邊一掙,車歪歪著栽倒路上,車上一口半膘子花豬蹬散繩扣,蹦到地上,拱進(jìn)玉米地。
姥爺沒當(dāng)回事,讓趕車的搭手把車掫起來往屯里趕,進(jìn)了院子,大伙你一包她一裹,捯進(jìn)了屋。人走了,姥姥弄吃的,邊往灶坑添火邊磨叨:“忙的是啥,進(jìn)屯子再洗不行?”“白瞎口豬,一年多了?!痹竭泼讲皇亲涛?,姥爺從箱子底兒翻出小半瓶酒,一仰脖悶了。摸一根鎬把,領(lǐng)著大黑狗往燕窩溝踅了去。
明知這地方狼多,姥爺仗著身高力大,借著酒勁,領(lǐng)著狗呼呼往前走。走著走著,大黑狗嘴叼骨頭似的悶聲吼,坐屁股不好好往前走。姥爺?shù)蜕ぷ映鈳茁?,又往前隨了半里多地。大黑狗沖前邊“汪汪”咬,一勁兒往道上坐坡。前后草棵兒刷刷響,影影綽綽黑影竄。姥爺哈腰揪著大黑狗的脖子,慢慢兒退了回來。
第二天早上,一片高粱地里找到四個蹄子。高粱地里的高梁一人多高,磨平了三間房大一塊地界。
豬蹄子攢一堆,破布衫兒一裹,喂了一年的花豬,弄熟下了姥爺一頓酒。
四
搬到柳罐兒,母親鬧了場病。
二月亂搬家,做工夫的家家如此。男人找個地兒撂下家口,到哪兒都是干活。孩子老婆不一樣,住好好的,乍一走,心里熱乎乎。搬一個新地方,得場大病似的,母親說。搬家糗腸子。
柳罐兒兩山夾一溝。東高西低,倒流水兒。
有一天,男人都去了地里干活,婦女帶孩子在家,來不少大毛子,牽馬挎槍見院就進(jìn),搶好東西,一喊“馬達(dá)么上高”,嚇得婦女們渾身打顫。
姥姥奔灶上扒鍋,抓鍋底灰往自己和孩子臉上抹,上院王大姑娘跑來避風(fēng),趁勢也給她抹兩把。安好鍋,姥姥拎掏灰耙上了炕,披散頭發(fā)開花棉襖反穿,把我母親藏身后炕旮旯,破被蒙頭。王大姑娘十五六了,蜷在姥姥腳底下。一條破麻袋,蓋了頭蓋不住腳。大毛子進(jìn)屋亂翻一氣,看沒什么好拿的,到炕邊兒用槍把子往破麻袋上杵兩下,姥姥攥著掏灰耙亂掄,嚷嚷:“出去,出去,別嚇唬我們?!贝竺油箝W躲,嘀咕幾句,走了。母親說,大毛子怕掏灰耙,鬧不清這是啥兵器。
柳罐兒北溝窩一伙胡子,常來鬧騰。有一回胡子搶口豬,拖到院里讓姥爺殺。豬肉燉好,撈盆里上桌,胡子虎狼似的兩手抱著啃。姥姥偷偷從鍋里撈一塊塞母親手,一啃,母親直嚷嚷:“臭啊,臭啊?!毖疀]去凈,腥。
胡子頭“啪啪”拍桌子:“誰家孩子,喊什么玩意?”
馬拉子回話:“老邵家孩子?!?br />
“把大人帶來?!?br />
姥爺被搡到桌前,胡子頭拿馬棒劈頭蓋腦打。
“領(lǐng)走,再喊把嘴割下來喂狗?!?br />
姥爺腦門子流血,拽著母親跑出村外。
姥爺蹲在地上疼得直咧嘴,母親用手胡擼著給姥爺擦頭上的血。
五
母親十九進(jìn)了二龍山。
從柳罐兒到二龍山窩兩伙胡子。娶親那天,父親騎馬領(lǐng)二十幾號人,趕兩掛馬車,把我母親接進(jìn)家。
我父親弟兄七個,在家行六,十四五走南闖北,能說會道,當(dāng)家的指派他辦事務(wù)。人機(jī)靈,無師自通。漏粉燒酒攧小錘,說書講古彈弦子,樣樣在行,捎帶保媒知客說合事,全招呼。
父親的娘去得早,知冷暖早,處處護(hù)著我母親。
家里幾十口,還養(yǎng)著先生——看病先生、說書先生、算卦先生、陰陽先生,外搭跟班兒拎棍兒的,找宿兒要飯兒的,常年住十來口閑散人。
祖父一輩子舍善,張口閉口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薄凹掖髽I(yè)大,不供幾個吃閑飯的哪兒成?!?br />
人口多,做飯這活兒不好干。
母親妯娌七個輪飯班兒,一天兒一替。
趕上誰當(dāng)值,起早忙到晚,吃不上一頓消停飯。
夏天,小豬倌把豬轟坡上一撇,拎桶下北河憋水,魚往腿肚子上撞,大眼兒篩子,手指粗筷子長的泥鰍,幾下一桶。
傍小晌,兩個干活的用鋤杠抬著,鍋臺跟前往鍋里倒,木頭火猛燒,“咕嘟咕嘟”起堆摞摞冒著泡。
人多吃飯香。眼瞅著盆鍋見了底,新過門的母親,哪好跟著搶啊,捱著餓。
晚上,南炕人剛睡,父親出屋進(jìn)草欄子端回一個三盆,掀開蓋簾兒,魚和飯一堆燴了。那個香,母親摸黑兒獨享小夫妻間的恩愛。
土改分了家,家里大事小事父親擔(dān)著,母親過了幾年省心日子。
父親病故,母親沒了主心骨,領(lǐng)著我們磕磕絆絆強(qiáng)過。
我大哥當(dāng)上了小學(xué)校長,二哥做了生產(chǎn)隊柴油機(jī)師傅,我成了村里第一個考學(xué)吃上了紅本糧的人。
有回過年上墳回來,哥仨陪老太太嘮嗑。
“咋樣兒,土堆出窟窿沒?”
“沒有。”
“唉,能人躺南山風(fēng)流去嘍?!?br />
起身往外屋走的二嫂,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回頭問母親:“他們哥仨誰隨老爺子???”
“都不中?”
“還不中?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開機(jī)器的開機(jī)器。”
“他留這三塊料,放一塊堆兒,不如他一個犄角兒?!蹦赣H掐著小指,說。
守著老院兒,守著兒孫,也守著她念想的母親,守住在她和父親一起年輕過的村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