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甘蔗與紫蘇(散文)
有一些莊稼,至少在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是見不著了,比方說甘蔗和荸薺。還有一些莊稼,卻在很多地方都見不著了,幾近絕跡,比方說紫蘇。要說紫蘇的絕跡,其實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這是一種中藥材,藥房里照例還是有的。之所以見不著,大概是因為我到過的地方不夠多罷,我相信,在這么大個中國的某一個地方,肯定還是有人種植的。
甘蔗與紫蘇,本是兩種毫無牽連的農(nóng)作物,與一般普通人家日常的生活也很少有共同交匯的可能。但是,如果把這兩者與某一個特定的人或某一個特定的家庭聯(lián)系到一起,那么,至少就有了把它們扯到一起的紐帶,因為,它們都可以算作是某一個人或某個家庭在某個時期的一種經(jīng)歷。
田野里逐漸消失的莊稼其實并不止甘蔗和紫蘇兩種,這就象村子里總有人家在慢慢地少下去,因為他們都住到城里去了,成了城里的人。蕎麥是早就沒有人種了,因為產(chǎn)量實在太低,又沒有特別大的作用;作為飼料的紫云英也極少見到了,偶爾有人種植,也是種在塑料大棚里,要趕著春節(jié)以前上市,專門供給人吃的;如若不是外地人來村里包田種,只怕麥子也早就不種了,因為政府不收購,連糧食販子也不要,而農(nóng)人們家里又不養(yǎng)豬,種麥子干什么呢?那些外地人種了麥子以后究竟是賣到什么地方去的,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之所以單單提到甘蔗和紫蘇,是因這兩種作物對于我們家是曾經(jīng)有過比較特別的意義的,多少總還有些令人感念,即使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了,而茶余飯后時卻也時不時地會提起它們。只不過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以至于記憶都顯得有些淡薄,有些模糊了。
很多年以前,我們那一帶最早種甘蔗的,要數(shù)我大姑她們的村子里,她們那里在我還只有三四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種甘蔗了,都是青皮、竿子很細的那種品種。這種甘蔗雖然很細長,但它很甜,也很松脆,那邊的人們種它的目的主要是用來榨糖的。用甘蔗榨出來的糖自然是紅糖,除出自己用的以外,也送一點人。我大姑每次在甘蔗成熟的季節(jié)回娘家來時,總會帶幾支甘蔗來,對我們來說,那真是無可比擬的好東西!過年的時候,大姑也會帶一點紅糖來拜年,但紅糖是大人們的事情,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
我們家正是在我四歲的那一年搬到新的屋子里去的。屋子有兩間,其中的一間只有一樓高的墻,頂上蓋的是稻草,因此叫做“草披”。草披里不住人,只養(yǎng)豬,放雜物。但用稻草蓋的草頂不耐爛,每年都要換草扇,不但麻煩,而且很浪費,因為稻草是柴火,燒飯煮豬食都是必不可少的。
后來,受了甘蔗的啟發(fā),母親想到了一個別出心裁的好辦法,那就是用甘蔗的葉子來代替稻草做草扇。甘蔗葉很厚、很硬、甚至比稻草還要長,很耐爛,又特別濾雨水,真是做草扇的好材料!而甘蔗長到一定的時間時是必須要把下層的葉子剝掉的,不剝掉的話,節(jié)就拔不長,甘蔗的產(chǎn)量也就不高。母親與大姑聯(lián)系好了后,把二姨也叫來了,與父親一起拉著爺爺?shù)氖掷?,去大姑她們村里披甘蔗葉。我與姐姐當時都還很小,當然也坐著手拉車一起去了。那一回,我們吃了好多的甘蔗和生蘿卜。
光憑著大姑一家的甘蔗是披不了多少葉子的,于是,大姑夫又與隔壁地里的人家去商量,他們也同意我們?nèi)ヅ麄兊母收崛~。甘蔗葉不但硬,跟薄鐵皮似的,而且很鋒利,幾乎可以殺雞。因此,任憑你剝得如何小心,一天下來,兩只手就被割得不像樣子了,好多地方都開了一道道的口子,血淋淋的。
我們披了很滿的兩車甘蔗葉,拉回家后編成草扇,加蓋到原先的稻草頂上,從那以后,一直到后來屋子翻建,草扇再也沒有換過。
“聯(lián)產(chǎn)承包”以后兩三年,我們村里的人們也開始種植甘蔗一類的“經(jīng)濟作物”了,有的人家還種西瓜。我們家也種了甘蔗,但與經(jīng)濟沒有關(guān)系,都是自己吃的,所以種的也不多——大多數(shù)人家種的都不多。由于之前就有那么一點小小的經(jīng)驗,因此等到甘蔗拔節(jié)的時候,不必母親來分派,我與姐姐就很自覺地把葉子披掉了,但披下來的葉子不必帶回家,全扔在地里了。
我那時候的胃口真是驚人,比人還高的甘蔗連著皮一氣可以吃兩支,嘴巴也如榨汁機似的,一點不覺得累。長大以后,這種功能反倒有些退化了。如今就更不行了,每次都只吃短短的一節(jié),還是削了皮的,可就把嘴給吃破了,吐出來的渣紅兮兮的,沾著血。
因此,如今我們早就不種甘蔗,連村里也沒有種甘蔗的人家了。一來是因為大家對甘蔗失去了興趣,既怕吃破了嘴,又擔心上火,就連小孩子也不屑吃,他們嫌冷!二來是因為懶,不少人家雖然有田有地,卻連蔬菜都不愿意種,誰還有心思種甘蔗呢?
也有少數(shù)幾個不改初衷,到現(xiàn)在還喜歡吃甘蔗的,那就只好到街上去買。現(xiàn)在街上的甘蔗都是新品種了,又高又粗,又甜又脆,賣的人都削好了皮,還免費切成寸把長的小節(jié),裝在塑料袋里,看著有點象水果。不過我很少買甘蔗,因為一吃嘴就要破。
與甘蔗相比,我們家種植紫蘇的歷史要早得多,憑良心說,它給我們家立過大功勞,因為它是名副其實的經(jīng)濟作物。
爺爺早在尚未“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時候,就已經(jīng)種紫蘇了,但每一年種之前,得先到鎮(zhèn)上的收購站里去訂指標,收購站給多少指標就種多少,種多了是不收的。一般一個戶頭每年的指標是三到四擔,每一擔可以賣二十多塊錢,總的算起來相當于一頭肉豬的價錢。
紫蘇的份量很輕,三擔到四擔的指標已需要不很小的一塊地了。所以,在當時,即使允許你多種,也沒有那么多的地,因為除出種紫蘇以外,人總還要吃菜,豬還要吃番薯和蘿卜的。而我爺爺又向來有那么一點“經(jīng)營的頭腦”,他所種的蔬菜有很大一部份也是挑到鎮(zhèn)上去賣的,賣菜所得的錢雖然不多,但比紫蘇來得快,來得及時。
后來,指標慢慢有些放寬了,于是我母親也開始種紫蘇。種紫蘇是件麻煩事,比種甘蔗不知麻煩多少倍。它首先要育秧,秧苗育成以后再移栽。至于施肥、松土、除草之類的就不必說了,任何作物都需要的??墒撬收嵋粯?,等到長個子的時候,得去摘葉,不然長不高。
紫蘇的外形看起來象苧麻,尤其是它的葉子,更像。但紫蘇比苧麻更高大,而且顏色是深紫色的,長在地里的時候就有一股很重的中藥味。一棵紫蘇包含著兩味中藥材:一味是蘇梗,主要的功能是止痛、理氣、安胎;另一味是蘇葉,用于感冒風寒、咳嗽發(fā)熱、嘔吐腹瀉。因此,摘下來的紫蘇葉必須一瓣不剩地帶回家里來,用鍘刀切碎了,曬干收藏。
自從第一次開摘后,到收割蘇梗,隨著紫蘇主干的不斷長高,中間要摘好幾回葉,每回都摘到只留頂上的三檔,母親她們叫“三代”。由于摘蘇葉的時間正好是在暑假里,因此我基本都逃不掉,總得跟著母親一起去。我聞不慣紫蘇的那種氣味,總覺得鼻子有些難受。好在紫蘇長得很高,葉子又很茂密,太陽是不太照得到的。又因為它有著天然的中藥氣味,因此也沒有蚊子。
最要命的是那段時間正是雷陣雨最多的季節(jié),有時候幾乎每天都要下一場,下過了又云開日出,酷熱依舊。每當看到天邊的某一個方向黑壓壓地過來了,母親便急喊一聲:“快去收紫蘇!”
于是我們就得立即拋下一切事情,奔忙著去曬場上,以打仗的陣勢把曬開的蘇葉收攏。好在蘇葉很輕,幾近沒有份量,看著很滿的一大麻袋,我只需一只手就能很輕松地把它拎起來了。
到了九月份,就要收割蘇梗了。說是收割,其實是用鋤頭掘的,為的是把埋在泥里的那一截也挖起來,因為那是份量最重的一截,扔了太可惜,并且留在地里也很影響繼續(xù)耕種。蘇梗一棵一棵地掘倒后,拍去抓在根上的泥,捆成一捆,挑回家,用柴刀墊著木頭削去底部的根須,再用鍘刀切碎。
用鍘刀切蘇梗是有要求的,根部那一截尤其要求切得薄,基本不能超過五分硬角子的厚度。越到梢頭越是可以厚一點,長一點,但最長也不能超過半寸。長短不符合要求的話,收購站是可以不收的,至少也會在價錢上打折扣,那可就吃了大虧了。
在當時,我們村里種紫蘇的人家有好幾家,常常為著指標的多少搞暗暗的競爭,但面子上卻一次也沒有傷過和氣,翻過臉,這一點倒真是難得。我猜想:是不是因為種的是藥材,而藥材是用來治病救人的,與“杏林醫(yī)道”相關(guān)連,因此,各人的心底里多少都懷了一點純樸的“仁心”,不愿意為了一頭豬的價錢而撕破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臉面呢?也許真有這種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