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人間】換親,一曲鄉(xiāng)村的挽歌(征文散文)
七十年代末期,我的家鄉(xiāng)四川農(nóng)村發(fā)生的一個關于“換親”的悲愴故事,成了家鄉(xiāng)幾代人們心中的隱痛。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也就成了一曲鄉(xiāng)村的挽歌。
永遠難忘那一幕,在我腦海里彷如昨日。一個寒冬的下午,一個人聲鼎沸的小山村,一聲聲年輕女人凄厲的哭喊,一個個憤怒男人無情地廝打……那一年,我大約十歲左右,剛剛放學回家。就在我家院頭,我親眼目睹了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場面相當混亂,叫喊聲非常慘烈,扁擔、繩子和石頭都成了幫兇;殘陽、朔風、犬吠加重了悲劇的色彩。眼前的一切嚇壞了年幼的我,只聽得父親一聲接一聲地強烈的怒吼,震動了山村里的茅屋瓦舍、一草一木,甚至,遠處的山巒和天空。
面對“戰(zhàn)爭”,我的心里既害怕,又納悶。那不是同村姚家剛過門的兒媳婦素容嗎?我看見素容在一群男男女女的推搡、搶奪中成為了焦點。我又像是看見了學校里同學們課間舉行的一場如火如荼的拔河比賽。只是,這里充斥著大人們的暴力和野蠻,以及素容撕心裂肺的喊叫。
只見她坐在地上,死死地抓著一個男人的手,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她的眼里滿是恐慌,她的嘴里不停地哭喊著:“哥哥,快救救我呀,我不回姚家,我要回娘家,我不回去呀,不回去,嗚,嗚,嗚……”她紅撲撲的臉蛋上全是淚花,她豐盈的身姿如雨打的花朵一般在人群中顫栗。一個男人粗暴的聲音緊跟著叫囂了起來:“你敢走,敢走老子打斷你的腿!你走了,我家姚娃啷個辦?”素容的身邊一側有五、六個壯實的男人死死地把她往村口的方向拉,而她身子的另一側也同樣有好幾個男男女女拼盡全力地把她往相反方向拽。她的左右手臂都被人活生生地拉拽著,讓她絲毫沒有反抗的余地,似乎就要斷裂了。她像一個物體,在人群中左右搖擺,一會兒趔趄著站起來,一會兒又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人們不管她的恐懼,不顧她的疼痛,瞬間,只見她的頭頂上掠過扁擔的影子,作為兇器的扁擔狠狠地越過她的身軀,為她而發(fā)生爭斗的雙方開始上演了激烈、血腥的酣戰(zhàn)。只見打斗中繩索往素容的脖子、手、腳上套,石頭、扁擔和棍棒在人群中飛舞、擊打。雙方都毫不示弱,氣勢洶洶的樣子,似乎要把素容嬌嫩的身軀撕裂成兩半,似乎要把對方痛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或者干脆置于死地。
見此情景,個子矮小的生產(chǎn)隊隊長束手無策,他焦急地在一旁幫襯著我的父親竭力地控制著悲劇的上演和事態(tài)的惡化。本村以及鄰村聽到這場打斗風聲的男女老幼,大家都紛紛聚集而來觀看。呼聲、喊聲、罵聲,棍棒聲、救命聲、嘆息聲交織在一起,把我小小的心臟嚇得快要蹦出了胸腔。我緊緊地拽著奶奶的手,我的小手不停地顫抖著。所幸,我的父親算是當時村子里有威望的人了,大家都指望著父親快點平息這場風波。父親的個子高大、聲音響亮,性子也稍有一些急躁。此時,他完全褪去了作為小學校長文化人的斯文和禮數(shù),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往混戰(zhàn)中挺身而出,一邊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拳頭制止打斗,一邊高聲洪亮地叫喊著停戰(zhàn)。在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以暴制暴”的強烈制止下,一場無視生命、無視法律和人性的斗毆事件才逐漸平息,情緒很是亢奮的雙方終于安靜了下來。
夜幕降臨,激動的人群慢慢散去。打斗的場面,留下了鮮血、尿液和淚水,久久不肯消逝。
回到家后,聽了奶奶的詳細講解,我才明白了許多事情。
原來,我的家鄉(xiāng)因貧窮、落后,許多人家都是一貧如洗。因為窮,不少人家的男孩到了三十多歲時都娶不上媳婦是常事,本村姚家便是這樣。
姚家大兒子永洪,個子矮矮壯壯、相貌普普通通,只上過幾天小學,基本上算是一個文盲。盡管他為人憨厚老實,也是家里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但就是因為家里窮,到了三十多歲時仍是形單影只。父母、親戚都為他的婚事焦慮、發(fā)愁,但無論大家怎樣努力,就是沒有一個女孩愿意嫁給他。好在永洪有個小他十多歲的妹妹永芬,父母便把兒子娶妻的美好愿望寄托在了永芬的身上。
他們等啊、盼啊,終于等到了永芬年滿十七周歲。不知是哪一位媒婆神通廣大,從很遠的外鄉(xiāng)為姚家傳來了喜訊,說是王村有戶人家,情況與姚家一模一樣。于是,由媒婆牽線搭橋,讓姚家的永芬嫁給王家的兒子,王家的女兒素容便許配給姚家做兒媳。
這樣的婚嫁風俗,在家鄉(xiāng)喚著“扁擔親”,亦稱“換親”。如此,兩家互相交換女兒,成全雙方兒子的婚事,既省下了彩禮開支,又在同時兩家既嫁女兒又娶媳婦。這樣的聯(lián)姻方式,看似熱熱鬧鬧、親上加親,實則是父母不得已而為之。由于孩子年齡差異等因素,必然會給他們未來的生活帶來痛苦,埋下禍根。
永芬嫁到王家后,因其丈夫長相還算不錯,許是人也機靈一些,她便老老實實地在王家過起了日子。但王家的女兒素容過門后不久,便隔三差五地往娘家跑,并再三向娘家人表示她不愿意和呆若木雞的永洪過一輩子,她要求父母出錢退了這門親事??墒牵@樁換親而來的婚姻,無法估價;永芬日子過得好好的,也不愿換回來;王家窮得舀水不上鍋,又拿什么去退婚?這些問題都成了姚、王兩家后來反目成仇的導火索,于是便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素容死活要回娘家,姚家堅決不允許離開。一場換親悲劇便由此拉開了帷幕,也殃及到了他們的子孫后代。
在素容抗婚的風波平息后,一切似乎恢復了平靜。幾個月后,我們看見素容大著肚子從我家院落經(jīng)過,遠遠地,走著她的老實巴交的丈夫永洪。安靜的小山村,似乎忘記了這對苦命的人兒那場苦命的掙扎。后來,素容為姚家產(chǎn)下了一個兒子,姚家父母感激不盡,對素容疼愛有加。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好些年。當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家鄉(xiāng)的青、壯年們便都被一股外出務工的浪潮席卷而去。大家都紛紛撇下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去上海、深圳、廣州等地打工。素容也不例外,她只身走出姚家去了遠方,從此很少回來。聽說多年之后,她回過姚家一次,向丈夫提出了離婚,永洪不答應,她便再次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再后來,聽說永洪也出去了,但家鄉(xiāng)的人們沒有看到他們夫妻雙雙把家還的身影。不幸的是,永洪在外地生了重病,獨自回到家鄉(xiāng)后,沒過多久便含恨離開了人世。
家鄉(xiāng)的山坳上,姚家的老父、老母時常帶著永洪的孩子向村口眺望,他們多么希望素容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然而,山村無語,山村寂寥。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搶親一幕,仿佛是一曲鄉(xiāng)村的挽歌,從人們的心頭劃過,湮沒在了歲月的風塵中。
換親的辛酸,讓人喟嘆。今天,當人人都享有了婚戀自主、婚姻自由的人身權利時,大家是否應該更加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
二零一八年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