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家有老土炕(散文)
父親干了一輩子的農(nóng)活,身體就沒有一天發(fā)胖過,一直抵抗力差老怕冷,所以,他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睡熱炕。
新居蓋成那年,等屋里水泥地面剛剛凝固好,我便叫人給父親盤了一個大土炕。說是土炕,其實并不“土”,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炕頭和一長邊緊靠著隔墻,其余裸露部分全是紅磚砌成的,最后又用五顏六色的瓷片裝飾過后,顯得很有氣派??幻孀觿t是鋼筋水泥混凝板,結(jié)實而又導熱快,想著父親還是滿意的。
和在老屋一樣,下雪天,父親就把炕燒熱,叫上他的兩個孫子坐在炕頭,在說話間,透過窗戶,看著一只只麻雀把屋頂?shù)穆溲淅舛???伤噤摻罨炷宓目幻鏌岬目?,涼的也快,溫度持續(xù)時間較短,一天到晚,害得父親要燒過好幾次炕。這時候,父親就說,還是咱老屋的那個老土炕實在,睡起來也安穩(wěn)踏實。這種炕可能被水泥板隔斷了地氣,有些不耐用啊!
父親說的土炕,曾經(jīng)在老屋的那個老窯洞里,占據(jù)著窯內(nèi)面積的三分之一。這個土炕很普通,是純清一色的泥土結(jié)構(gòu),人一眼就能看清它貧瘠的容顏。父親說這個土炕已存在了人老幾輩,如果它有生命,就像我的長輩一樣,也經(jīng)歷過歲月風霜的洗禮,在幾代人的呵護下,才能安然地完好無損。也就是這個土炕,它看著一輩輩人慢慢的長大,又看著一位位親人悄悄的離去,其中重疊的那些回憶總是非常的美好。
我懂事時,窯洞里就有了這個土炕。父親雖然沒有給我說過,我是否出生在這個炕上,但我老感覺我就是在這個炕上呱呱降生的,因為這個土炕的璞真形狀就讓我有著一種親近和依賴。在土炕的邊緣處,鑲嵌著一條核桃木的薄板子,足有五寸寬,家人長期上下炕已將其表面蹭磨的光滑順溜,上面除了質(zhì)地清晰的流水形木紋,還留有我剛會寫字那會,用鉛筆刀劃刻的小“五角星”圖案。沒有薄板的炕邊處,便是用土坯壘成約十公分寬、十五公分高的方棱子,父親說它主要是防止我睡覺翻身時掉下了炕,有時還能把煤油燈放在上邊讓我做完作業(yè)。還有,土炕的炕面設置,有意的呈現(xiàn)出稍微外高內(nèi)低。我睡覺前,頭還朝著炕的外邊,可到第二天早上,一般都莫名其妙的滾移到炕的后端,完全改變了睡覺方向。奶奶就說我睡覺不踏實,老愛折騰,后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原因是炕面的不平造成的。
父親對土炕的摯愛主要源于土炕的恒溫性好。老土炕的炕面是用麥草和泥漿混合凝固而成的土坯制成的,雖然導熱較慢,但一旦烘熱后熱度均勻上升,土炕幾乎被熱成了一個整體后,連同整個窯洞似乎都涌動著一股熱流。燒土炕的日子,再冷的天氣,父親從來沒有生過火爐。父親燒炕仍然是很原始的做法,農(nóng)村的莊稼秸稈、落葉等,都是他燒炕的好材料。每次燒炕,父親先把柴禾塞滿炕洞,點著火后讓大火舔吻著炕面底部一小會兒,當柴禾燒到將完未盡時,明火基本就沒有了,父親便把麥殼、鋸末等微小的細碎草粉覆蓋在余火上,拍打瓷實不讓起焰。在煙囪徐徐的飄煙中,土炕煨著會熱的持久。有一次,父親上地回來的晚,我就張羅著燒炕。那天恰好是逆風的天氣,我剛把炕洞的柴禾點著,大風卻順著煙囪吹進,把煙火從炕洞口帶出來,一下子燒了我的眉毛、頭發(fā),搞得窯內(nèi)濃煙滾滾,烏煙瘴氣,我自己也土臉灰頭,淚流滿面。到后來,父親再沒有讓我燒過炕。
關(guān)于土炕,父親曾經(jīng)給我講過一個它的“劫難”故事。那還是在生產(chǎn)隊“大鍋飯”時期,村里突然刮起了一股“一打四換”的運動風氣。所謂“一打四換”就是把老土炕,舊鍋頭,老窯墻和舊煙囪全部打掉,當做地間的農(nóng)家肥使用,然后再盤出新炕、新鍋臺、新窯墻和新煙囪。這種做法的荒謬,一時間讓村里灰塵飛揚,村民怨聲載道。運動不久,我家里的其它三處都先后打掉換成了新的,唯有老土炕在隊長挖去了一角時,被父親苦苦的阻攔住。后來沒有辦法,父親還讓奶奶裝了一段時間的病,始終不下炕,最終土炕才免遭破壞。此后,父親用泥抹子把和著麥草的泥漿,統(tǒng)一刷抹了土炕一遍,土炕也比原來更加的結(jié)實了許多。
我的人生低谷期,是在高中畢業(yè)后的那一年。當時,剛回到那個家徒四壁、貧困寒磣的家里,我就陷入到苦苦的煎熬當中,只是一連埋頭睡了整整一個月,那種無奈、無助的滋味真不好受。父親雖然給我說不出多少大道理,但他卻默默的把土炕上原來黑油光滑的舊竹席換成了嶄新的,天剛稍有些寒冷,他就會為我把炕燒熱。于是,在土炕上、昏暗的燈光下,我把路遙的小說《人生》先后看了三遍,也深深地思索著自己的出路和未來。最后,老土炕好像捂熱了我那冰封的心靈,讓我終于明白了只有靠自己去努力,才能改變一切的道理。在艱難中我邁開了人生的第一步。
以后的日子,我就開始義無反顧的跟著父親下地勞動。勞動是很辛苦的,每一次我都感覺到渾身酸痛,手腳僵硬,可回家一躺上那老土炕,頓時氣息勻了,血液流動也通暢了,疲勞一掃而光。特別是夏天,晚上忙完光著身子往炕席上一倒,享受著由窯門口吹進來的涼風,舒坦的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太陽已從窗戶鉆進,暖洋洋的照在我的身上,使身上拓印的炕席花紋清晰可見。冬天,土炕像個溫床,我把受凍腫得如紅蘿卜般的手指塞進被窩,壓在身子底下,在忍受著如螞蟻在手面爬行的痛癢時,心里仍然盤算著家里的經(jīng)濟計劃。那段時光,土炕成為我耕耘的歸宿,孕育出我的很多夢想,也成為我精神世界的樂園。在我接受生活磨礪的同時,也經(jīng)歷了土炕的烙燙錘練,漸漸懂得了吃苦,學會了隱忍,最終才真正擁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父親去世是在2003年后季,那時老屋老窯老土炕還都在。父親借著自己還能行能動時,常去老院轉(zhuǎn)轉(zhuǎn),還用掃帚掃過炕面上的灰塵。直到2006年舊宅復墾,老院子的所有都不復存在,土炕自然就被埋進了廢墟。我當時想著,如果父親還健在,他也許還會像當年“一打四換”時期保護土炕一樣,讓土炕會永遠的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