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無癖 (陪伴.小說)
麻綹搓出麻線是用來縫布鞋的。這是一件挺麻煩的事,麻綹事先要梳理好,一縷一縷搓。搓出細(xì)細(xì)長長的麻線,挽成一個麻線球,可以隨便在炕上滾來滾去。只要扯著一頭,怎么擺布都行。當(dāng)年,老人就是在村西那間破屋子里搓制麻綹的。三根一股,一共是兩股,就可以搓制麻綹了。老人是用土法,也就是笨法來搓麻線的。沒有工具,老人的腿干就是平臺。把麻線置放在腿干上,手就是工具,在腿干上上下搓動,讓麻綹飛快地旋轉(zhuǎn),這樣就能擰成一股麻繩了。
沂蒙山區(qū)的女人,都會這樣搓麻線。不過,像這樣整日整日的搓個不停,對于這個老人來講,還是第一次。
老人從來沒有這樣極認(rèn)真地搓過麻線?,F(xiàn)在,一些麻綹散亂地堆放在炕角,老人看上去極是孤僻,無言無語,一個人默默搓個不停。老人每天像有癮似的,或是她的一個嗜好,很專心,很享受的樣子。
老人其實沒有什么癖好,也無其它嗜好。她會有什么癖好呢,一個山區(qū)的女人,平平庸庸,普普通通。從七八歲,就裹了小腳,二十幾歲,年輕時就在腦后挽了一個簪。唯此一樣,卻真的讓她癡迷。
老人弓了腰,身形如麥浪般起起伏伏,似在河里搓洗骯臟衣服。天暖和時,老人便挪至院內(nèi),太陽出來后,她便把褲腿挽起,讓陽光照在上面。老人的皮膚是黝黑的,但伸出的腿干卻是明亮的。那臀下的馬扎煞是破舊,奏出一些怪異聲響,如幾只老鼠在磨牙。麻綹在其腿上滾動、旋轉(zhuǎn),牽引出一縷縷精致麻線。
沒人來打擾老人,只是村長有時候來看看她。原本村長是不想讓老人搓這些麻綹的,可老人卻執(zhí)意要搓。村長說,柱子和鐵蛋都去參軍了,你就不用搓了吧。老人說,閑著也是閑著,不能干別的,就搓個麻繩吧,這個以前搓過。
村長很感動,說:千萬別累著啊。
老人說:累不著的。
老人有時候搓累了,就停下來捶捶腰。有時候,還到外面看看門前的榆錢樹。
這棵榆錢樹老高,有一摟粗。每到春天,上面結(jié)滿了密密麻麻的榆錢。
老人看看幾乎和自己年齡一般大的榆樹,就回屋搓麻線了。有一次村長看見了,就說,歇歇會兒,能搓多少就搓多少,別累成這樣。
老人的腰累的有些受不住了。她捶腰的動作,讓村長很是感動。
村長就把老人積極搓麻線的事在會上說了,并表揚(yáng)了老人。村長尖銳地批評了那些落后分子,村長說,你們跟鐵蛋娘比比,你們搓那點麻線,差大哩。村長的話,讓幾個年輕的婦女無地自容。
村子里,一些青年積極分子都參了軍。其中,就有老人的兩個兒子。村長當(dāng)面表揚(yáng)老人時,老人擺擺手,樂呵呵地說,村長可別表揚(yáng)俺,俺得向攆上家的看齊呢。
村里人名字起的怪,有叫攆上的,所以他媳婦就叫攆上家的。攆上家的是村里唯一的一名女黨員。因此老人總是說,要向攆上家的看齊。
村長說,你已經(jīng)看齊了。
老人謙虛地說,沒哩,攆上家的是黨員,俺怎么能看齊呢?
對于村里的個別落后分子,說老人閑話的,村長就在那次會上狠狠批評了幾句。村長說,你有啥資格說?還說的那么難聽,說啥鐵蛋娘有癖啊,鐵蛋娘有病啊。你混賬話也敢說?鐵蛋娘是有癖嗎?鐵蛋娘是覺悟的,有功勞的!
其實,老人是聽到了這樣的議論,老人不在乎這樣的議論。她參加識字班,就有人說她的風(fēng)涼話,她參加婦救會,也有人說閑話,老人說,閑話閑話,閑的難受了,才閑出話來。你整天價忙,就沒的閑話了。
老人說的有道理。所以她不計較別人的閑話,計較個啥?有計較的功夫,不如實實在在干點任務(wù)。
老人是在一次支前動員大會上,接受了搓麻線的任務(wù)。那是一次全區(qū)的支前動員大會,連區(qū)委書記都參加了,還在大會上做了支前的全面動員。
村長是在那次大會上,接受了半年做五千雙布鞋、一千斤麻線的任務(wù)。
回到村里,村長就把任務(wù)攤派下來。村長和攆上家的先是召集了一個積極分子會和識字班會,老人在會上第一個表態(tài)說,俺攤個搓麻線的任務(wù)吧。
村長說,中,那就搓麻線吧。
村長就派人把一些苘麻送到老人家里。
老人將苘麻撕開,撕成麻綹的形狀。那些散亂的麻綹,雜亂無章地堆放在墻角旮旯。就連炕上,也布滿了麻綹。
老人坐下來,開始認(rèn)真而又枯燥地搓這些散亂的麻綹了。她的頭發(fā)垂下來,那些頭發(fā)亦酷似麻綹的散亂。
老人的日子單調(diào),簡單。恰如這些麻綹,簡單,只能用來搓制麻繩。
老人在搓這些麻線時,經(jīng)常想起區(qū)里開的支前動員會,想起區(qū)委書記號召的全區(qū)包括全村都得支前的那些話。區(qū)委書記的話,讓她憑空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老人搓好了麻繩,就送到村公所里。兩個月后,老人被評為全區(qū)的支前模范。
村長告訴她,你已經(jīng)是支前模范了。
她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村長。村長大聲說,你已經(jīng)是支前模范了。
噢,咋這么快就成了支前模范?她有些不相信,說俺支前支的不咋樣,咋就評上模范啦?
村長說,這么說,可就拉倒哩。支前模范可不是說在嘴上的,是干出來的。你看你都這大歲數(shù)了,還和年輕人一樣干,不評你評誰?
老人說,這么說,俺真的是支前模范啦?
村長說,這還能是假的。
老人問,那攆上家的是不是支前模范?
村長說,攆上家的不是,攆上家的有別的任務(wù)。
老人說,哦,攆上家的不是支前模范,那俺也不應(yīng)該是支前模范。
村長奇怪了,問為啥攆上家的不是支前模范,你就不應(yīng)該是支前模范?
老人說,攆上家的是黨員啊。
村長笑了。村長說,鐵蛋他娘,你聽我說,攆上家的雖說是黨員,在支前這方面,做出的貢獻(xiàn)沒有你鐵蛋娘的大。所以她不能評為支前模范。再說了,黨員在榮譽(yù)方面,是要讓給一般群眾的。
老人明白了。
她心里想,俺是模范了,越是模范,就越是不能閑著。
最值得老人炫耀的,是前些日召開的區(qū)表彰大會上,老人的胸前戴上了大紅花。老人激動得哭了。老人覺得無限榮耀,簡直就是一生的榮耀。
老人越發(fā)嚴(yán)格要求自己,整日將身心傾注于此。她對村長說,柱子和鐵蛋都在部隊上,俺又是模范了,能閑下來嗎?
于是,老人將搓麻綹當(dāng)做自己的最大樂趣,漸漸沉浸其中了。
一次,村長去老人家里拿麻繩,看見老人一雙枯瘦的手搭在右腿上,腦袋低垂著,呈睡眠狀態(tài)一動不動趴在那兒。見狀,村長鼻子像被鋤頭擊打了一下,又酸又疼。村長牙痛似的喚醒了老人,說你去炕上睡會兒吧。
老人一下驚醒過來。老人揉揉眼,看看村長,不好意思地笑了。老人說,俺不知咋地就睡著了。
村長心里可是酸溜溜的。村長搖搖頭,說鐵蛋他娘,別累壞哩。
老人說,累不壞的。
老人說是這樣說,其實搓一天也是挺累的。這樣一天一天下來,老人的腰就受不了。
但老人咬咬牙,不知怎么就堅持下來了。
又過了五天,老人想把搓好的麻繩送村公所時,門吱地一聲,一個人進(jìn)來了。抬頭一看,是攆上家的。
攆上家的管她叫二嬸子。老人說,你咋有空啦?攆上家的說,來看看二嬸子。老人說,俺有啥好看的?攆上家的笑了,說二嬸子是模范,咋不應(yīng)該來看看?
老人說,唉,那是區(qū)里高看俺哩。
攆上家的說,咱莊這多人,咋就高看你哩?說著,就從懷里掏出兩個玉米面餅子,對老人說,剛做的,還熱乎呢。
老人連忙說,這咋好意思呢。
攆上家的說,趁熱吃吧。以后,你能做多少做多少,任務(wù)基本差不多了。老人點點頭,說你不單單是為這事來的吧?
攆上家的跟老人商量說,想把二嬸家門外的榆錢摘下來,做幾鍋榆錢餅子,給二中隊的戰(zhàn)士們送去。
老人說,好啊,俺正愁夠不下來呢。
兩天后,攆上家的找人爬上榆樹,折下滿地的榆錢。做好了榆錢餅子,還給老人送來十個。
后來,老人聽村長說,那幾鍋榆錢餅子,是攆上家的和村長還有另外兩名黨員的全年黨費。
老人拿起榆錢餅子,發(fā)一陣感嘆,沒舍得吃,又放回籃子里。
老人隨即把心思放在搓麻線上。很快,老人搓走了一個春天,又搓走了一個夏天。
這天,老人忽然想兒子了。老人的兩個兒子,自從參軍后,一次也沒給家里捎個信。當(dāng)然,兩個兒子是不會寫信的,但捎個物件也行啊。
老人想給兒子做雙布鞋。她翻找出來保存的粗布,想想兒子腳的尺寸,就用剪子剪了個鞋樣。端詳了一會兒,覺得兒子的腳就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大,就開始納鞋底子。老人想做好了鞋,有機(jī)會讓村長捎給兒子。
……很快就到了冬天,村長和攆上家的來看望老人了。村長一進(jìn)屋,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只見老人臥在火炕上喘息,枕邊置放著為兒子縫制的兩雙布鞋。老人病了,面部赤紅,呼吸急迫。見村長來了,老人掙扎著爬起,說俺不中用啦。
村長一聲不吭,眼淚汪汪盯著老人。老人喃喃著,說俺大概是不中用啦,要緊的是把剩下的這些搓完。村長還是不吭聲,可是已經(jīng)把嘴唇咬破了。
村長看見,老人可能是上火了,嘴唇都干裂爆皮了。村長還知道,老人可能是想兒子了,她為兒子縫制了兩雙布鞋,耽誤了一些時間,老人想要站起,眼一黑竟一頭栽進(jìn)麻綹里。村長的嘴唇出了血,他知道老人是真的有癖了。
老人眼前模糊不清了,她微閉了眼,似覺有一些灰褐色的麻綹在眼前舞動。老人睜開了眼,這回看真切了,咫尺處果真有些許麻綹散亂垂下,老人試著用手拽出,撫摩麻綹片刻,便果斷置放腿上搓起來。搓久了,老人似覺后背如蜂刺刺了般疼痛,須捶打或捏弄一陣方能搓制。老人記得這是她親口應(yīng)諾的任務(wù),直到搓完為止。
兩年后的一天,門響動了一下,是村長緩步入內(nèi)。只見村長兩手平托一方木盒,是黑色的,里面盛了老人兒子的骨灰。村長見兩雙布鞋簇新,且整齊地擺放在老人一左一右。而老人卻在喃喃自語,癡迷般將手置于腿上來回搓動,彈跳不止。
村長驚駭不已,禁不住以手拭淚,口出顫言:柱子他娘,全國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