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老街子(散文)
一
一塊狹長的小盆地,千百年來,靜靜的躺在群山懷抱中。青青的草坪,四季開滿不知名的野花。一條西東流向的小河,蜿蜒穿過盆地。
當地人叫這小盆地為壩子,意為平坦的地方。壩子平時很靜,偶爾能聽得見幾聲蟲鳴蛙啼,陽光燦爛的日子,較多的是漫天起舞的蜻蜓色彩斑斕的蝴蝶。一到趕集的日子,散居在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山民,總是不約而來,隨地擺攤設點。喧囂的人聲,漫過了連綿的群山,漫過了歲月的溝溝坎坎。
這山間集市,當地人就叫街子。沒有房屋商鋪,就在草皮上隨意交易的街子,叫草皮街。
明朝中葉,國富民安,商貿興隆,在偏僻的滇南,茶馬互市悄然興起,南來北往的馬幫,搭起交易的橋梁。這山間的草皮街,隨著馬幫的壯大而壯大,慢慢成為茶馬古道上的大驛站。一排依山傍水的茅屋馬廄,三兩處老木柵欄搭成的酒家客店,為人困馬乏的馬幫客商提供食宿方便。
驛站連接著驛道不斷延伸,馬幫沐雨櫛風走南闖北,馱著日月來了又去,驛站披著朝暉踏著夕陽迎來送往。
群山綿延,叢林幽深,俯瞰壩子,像一個長把的葫蘆,金線吊葫蘆好呀,古人說這是風水獨到。從山澗流出來的溪水,蜿蜒流入壩子,在壩子上形成了一條叫甸水的河。甸水九曲十八彎,古道沿河岸而走,馬鈴聲由近及遠,普洱的茶葉磨黑的鍋鹽,在趕馬漢子高亢激越的歌聲中,送到川藏天竺和中亞,送到黔桂巴蜀和中原大地,源源不斷的換來了山里奇缺的生產生活用品,喚來了走南闖北的外鄉(xiāng)人。
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聰明勤快的外鄉(xiāng)人擇一塊風水寶地,就定居在壩子上的驛站邊,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中,巧手制作出山里人沒有的鐮刀斧頭和鍋碗瓢盆。出彩的手藝和外來的生活理念,吸引本地人零星而來,建房蓋屋,棄農經商。本地人的苦蕎旱稻,山雞野兔,可以和外鄉(xiāng)人以物易物,久而久之,外鄉(xiāng)人和本地人連成了一體,變成了一個壩子的人。
天長日久,人氣漸漸集聚,街子逐漸變成了小城,為了防御土匪強盜,就廣征民夫,修筑了高高的城墻。為了征收稅賦,管理民眾,朝廷就派來了耀武揚威的七品芝麻官,鮮衣怒馬,招搖過市。有錢的財主慕名而來,建蓋起庭院深深的莊園和買東賣西的商鋪,沒錢的窮人搭建起棲身的簡陋住所。善男信女四處化緣,建起亭臺廟宇,有識之士興辦了私塾學堂,文人墨客就胡亂編撰著書留志……小城在時間的推移中不斷擴張,不變的是當地人一直叫這小城為街子,依然按既定的日子趕集。
歲月剝蝕著街子,在繁華與衰敗的更替中,高聳的城門倒塌了,厚實的城墻破損了,街子像一個風蝕殘年的老者。青山遮不住,春風吹又生,而今,老街子的前后左右,漸漸長出積木式高低錯落的樓房。樓房或寬或窄的縫隙中,白天車水馬龍,夜晚霓虹閃爍,塵世的紅男綠女,身著奇裝異服穿梭其中,現(xiàn)代都市的氣息撲面而來。
老街子成了舊城區(qū),可憐的龜縮在現(xiàn)代生活之外,龜縮在鮮為人知的角落里,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慢慢泛起發(fā)黃的回憶。老街子外邊的人不經意步入迷宮似的逼仄巷子中,就像穿越到了歷史深處。
無數巷道縱橫在高低錯落的老式建筑之中,窄窄的石板道,被若干代人無數雙腳印踏過,光滑厚重。穿過狹窄的巷子,盡頭稍寬的巷道就是趕集的街道。那些沿古就叫下來的街道名,什么賣谷子街、賣菜街、賣布街、賣碗街之類的,早就名不副實了,但民國時候的老街號牌卻還在。街道的兩邊,是造型類似斑駁不堪的門面,懸掛著或朽木或布簾發(fā)黃的招牌。小巷盡頭吹來的風,已經搖不動它們厚重的身軀。
地處中軸線那條相對較寬的街道叫中街,其間有一座古老的院落,一層院子一個大天井,正房廂房,天井亭臺,層層遞進。原來的主人許是出去當官發(fā)財了,許是當年魚肉鄉(xiāng)里被當作地主惡霸被槍斃了。庭院主體建筑而今成了公立幼兒園,花蝴蝶一樣的幼師們領著花蝴蝶一樣的小朋友們在唱歌跳舞做游戲,那些調皮搗蛋的小男孩乘老師不注意總在老宅子墻上涂鴉。大院兩邊規(guī)模較小的院子,在土改時候分給了被地主老財剝削的窮苦人,窮人們后來富起來,在新城有了新居就不住老宅了,于是就成了出租屋。出租屋內都有碩大的天井,厚實的木板和雕龍畫鳳的木窗隔成一個個單間的屋子,屋子里居住著操著外鄉(xiāng)口音的租房人。每天,天井中間的老水井邊,經常有三兩個婦人,大屁股低褲腰大嗓門,領著一堆大小不一的孩子或洗衣或洗菜。她們的老公為了養(yǎng)家糊口早出晚歸打工去了,她們的工作就是在家里洗衣做飯生孩子。
殘存的城墻根下,原來古樸陳舊零散分布的馬幫驛站,被不肖子孫們自行其是換成鋼筋水泥建筑,改成某某酒店或旅館,門面燈火閃爍,住客寥寥無幾。不遠處的老式理發(fā)店里,頭發(fā)花白的幾位老人還在樂呵呵的聊天等候理發(fā),他們剃成光頭戴上老式民族帽,他們喜歡墻上那面殘缺的老鏡子,毫不走樣的照出他們滄桑的面容,喜歡屁股下那張磨得光滑的老椅子,還有那把牛角把的刮胡刀,剃頭師傅在油黑發(fā)亮的牛皮上蹭幾下,蘸點肥皂沫唰唰聲中刮得很舒服。理發(fā)店旁邊,那幾間賣土布制作的斜襟布扣老年服裝店,幾件衣褲從來不改式樣。
幾位腰身佝僂須發(fā)雪白門牙全無的癟嘴老太婆,一年四季倚老院墻而坐。他們滿臉的皺紋像老院墻一樣滄桑,渾濁的雙目在熱切照管著他們的玄孫們,自己耳聾還當心孩子聽不見,大聲的對孩子們說不要亂跑哦,摔著呢。幾只懶惰的老柴狗,隨意躺在老人身前,毫不在意走街串巷大聲吆喝收破爛賣老鼠藥的外鄉(xiāng)人。
漫步在老街子的古老巷道之中,傍晚慘淡的夕陽,把我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長。
二
少年的足跡,踏過老街子的巷道。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一段貧困的歲月,老街子在有街無市中憂思,喧囂的不再是商貿交易,而是像吃了火藥一樣的人群。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還是一樣喜歡熱鬧的老街子。
翻過兩座山頭,涉過一條小溪,就從我所在的村子到達老街子。以前,每逢五天一次趕集日時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就興奮起來,“趕街子去嘍!”吆喝聲中,人們三五成群帶著可以換錢的山貨而去,高高興興的趕集,高高興興的回家。而今,大人們基本不去趕集了,所能賣的山貨之類的東西,全部是資本主義尾巴,是要割掉的,于是,只有小孩子還去趕集,因為可以看到很多奇形怪狀的人群,頭上戴著紙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游街的一串,喊口號的一個,看熱鬧的一群。
抓革命促生產,不管老街子上如何混亂,山村的田地還是要種的,不然就無法上交國家公余糧,人就沒有吃的,只不過是白天去種田地,晚上來斗人。就像老街上,雖然亂哄哄的,但有的企業(yè)還是促生產的。
離老城墻不遠處,有一間糖果廠,他們用芭蕉芋粉合著高粱糯米粉,用大鐵鍋蒸煮后,做成一種很軟很糯的高粱飴糖果來。這芭蕉芋在我們山村的田間地頭到處可見,本來是種來做豬飼料的,困難時期芭蕉芋切成絲曬干后當糧食吃的,它的淀粉是精華。農村里很多人家就搗碎芭蕉芋,過濾淀粉后拿去賣給糖果廠。我們村子里最早出去工作的人,原來是招去挖公路的民工,工作出色的就安排工作,其中一個我們叫三叔就分在糖果廠負責收原料。他瘦弱的身材和善的面龐,每次我們去賣芭蕉芋粉,他總是悄悄塞一點糖末給我們,然后向我們詳細詢問他家里情況,吩咐我們告訴他爹媽,他在外邊好好的。村子里的麻子隊長說他爹是地主,他媽就成了地主婆,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在村上被安排干最重的活,晚上還要開群眾大會接收拳打腳踢的批斗,交代他們以前是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的。
三叔他哥二叔是讀過書的,卻沒有結過婚,原來在村子里教我們讀小學,記得給我們講述了《戰(zhàn)斗的青春》《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打戰(zhàn)的故事,還教我們唱《到敵人后方去》好聽的歌。后來他也被批斗了,他是地主子女是臭老九,隔三差五的,民兵把他押來村子里的祠堂里批斗,讓他交代是如何教孩子們資產階級的東西。我對他有一種好感,家里有什么吃的,總是在晚上悄悄拿點給他家。他平時沉默寡言,我去的時候他消瘦的臉上那雙深凹的眼睛,才發(fā)出一絲光亮,他叫我把讀書的課本拿去,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教我讀書。不久,他年邁的父母還茍延殘喘的活著,他卻死了,死在老街子上的巷道中。聽說是麻子隊長讓民兵把他押到老街子上和其他人一起游街,他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沉重的木牌,每天低頭彎腰走過大街小巷,幾天后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吐血倒地就死了,死時還不到五十歲,他兄弟三叔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著,請幾個人把他抬到山上燒了,平凡的生命在平凡中化為灰燼。
粉碎四人幫后,老街子的集市漸漸恢復了。街子上的人和山里人頓時高興起來,于是五天一次的趕集又慢慢恢復了。山里人沒有山貨的時候,最笨的辦法就是擔柴火或松明子去老街子賣,城里人要吃喝拉撒,就要生火做飯,他們附近的風水林,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沒人敢砍伐。那時,最好的柴火八毛錢一百斤,我挑五十斤左右,賣到的錢可以吃點冰棍水果糖之類的零食,或買本小人書作業(yè)本鉛筆之類。有時候是到山上摘些城里人喜歡吃的山花野菜去賣,比挑柴去劃算多了。
有一次,幾個小伙伴商議說,從家里挑柴去太累了,我們拿上工具到街子附近的風水林里,悄悄砍柴去賣。于是我們沿山路輕輕松松的玩著去,到了離街子不遠處的風水林區(qū),看看路邊不見人就鉆進去砍柴??巢衤曇齺砜醋o人,大聲呵斥說,小鬼,你們吃著豹子膽呀,敢來這里砍柴,會被雷打呢。大叔我們下次不敢了,于是把工具藏在路邊草叢中,空手跑進城里。
街上商品奇缺,但供銷社還是賣著部分吃的用的,我們口袋里沒有半分錢,此時才知道什么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們在城里轉了半天,眼睛飽了,肚子卻餓得肚皮貼著后脊背。狗餓不怕死,人餓不怕羞,無奈之下,就商量去供銷社的食館里吃剩飯菜。那時候,是沒有私人開的食館的,只有公家的大旅館有賣吃的,有錢還吃不到糧食類食品,還要糧票或用米換呢,山里人哪里有糧票,我們又沒有帶米去。還記得有一次和我姐從家里帶了點米去,加上米出一角三分錢買了碗米線,對賣米線的中年女人說,娘娘,多舀點湯給我們。多給你們了,其他人來買還有嗎,那女人兇巴巴的大聲呵斥道。
這一次,我和同伴溜進食館,看到吃飯的人并不多,裝作不經意的看看沒有收碗筷的桌子上,有沒有殘羹剩菜。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幾個解放軍叔叔圍著吃飯的一張桌子旁邊,就真的有一桌還沒有收碗筷的,我們大著膽子挪過去,虎吞狼咽的吃剩飯菜。小朋友,快過來這里!一個解放軍叔叔剛好望過來,邊招手邊對我們喊,諾,這兩碗米線還沒有吃過呢,你們拿去吃吧。謝謝叔叔!我們感激涕零?!耙活w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若干年后,幾位解放軍英俊和藹的面龐,軍帽上的紅五星和軍裝上的紅領章,清晰的在腦海中浮現(xiàn)。
老街子里有一座寬大的祠堂,以前是有錢人家聽戲用的,還有出將入相的戲臺子,那時候就成了電影院。當時的我們渴望電影就像渴望過年能吃上肉一樣。那天我們在街上轉到天擦黑,回家是不可能了,就打算去蒙電影看。問題是怎么才能進入祠堂,大門口是有電影隊的人守著呢,開著一個小窗子賣票。
我們順著祠堂圍墻轉了一圈,發(fā)覺北邊的一處稍矮些,就逐一爬圍墻進去。電影開始了,場院里黑乎乎的,布幕掛在戲臺上,下方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群,后面還站著一大場人像大鵝一樣伸長脖子觀看電影。我們貓腰鉆到最前面,坐在地下仰頭看,等電影散場,我們脖子酸得厲害,還回不了家,就在戲臺腳睡了一夜,好在那時是夏天。
“天旱莫望疙瘩云,人窮莫上親戚門”,我家在老街子上是有一戶遠方親戚的,但那家人的兒子兒媳就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有一次母親貧血病厲害,實在沒有辦法,父親帶我去他家借錢,到城里轉彎抹角半天,總算打聽到他家所在,他家癟嘴的老奶奶對我父親說,孩子呀,這家里我做不得主,乘你哥嫂他們不在,我這里有只玉鐲子給你,你拿去換點錢醫(yī)病,不要讓他們知道。父親感激涕零,后來知道老奶奶到死也沒有告訴她兒子給我家鐲子的事情。
那些日子已經遠去,曾經的故事,印刻在老街子光滑的青石板上,像山間那條蒿草叢生崎嶇不平的山路,那么真實,那么遙遠。
三
老街子即將消失了,它見證的苦難和輝煌,也即將隨風而去。壩子還是那個壩子,人早已不是那些人。
只有故事還在延續(xù)。
民國初年,一位老縣長在衙門邊上,用一生積攢的俸祿建蓋了一間走馬串閣樓,古樸典雅的設計,特色突出的建筑,總算逃過多年后的破四舊,而今成了文物,成為文聯(lián)下屬的什么楹聯(lián)書法協(xié)會之類的場所。聽說老縣長克勤克儉忠心愛民,他千古后,老街子萬人空巷含淚送別至古道邊。解放后,他的后人也遺傳了他優(yōu)秀的基因,就出去當官和工作了,老宅就送給了當地政府,而今成為文物。即便舊城改造也在保留范圍,那些現(xiàn)存的老學究們才心滿意足。
問好老朋友!
問好莊明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