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旅途奇遇記(小說)
列車像條巨大的蜈蚣,在廣袤的原野上奔馳前進(jìn),顛簸的時間長了,旅客皆昏昏欲睡,在座位上東倒西歪,或躺或伏,且姿態(tài)各異,似一堆病貓,在這難得的短暫休眠中,各自做著得志或失意等不同的夢,除了列車行駛的轟響,車廂里死一般寂靜。
這樣過了不少時候,就在旅客們朦朧入夢,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哐啷”一響,列車??肯聛恚由蟿x車的慣性,把人們從夢中驚醒。隨后,都不約而同地搓手揉眼打呵欠,還有人伸長脖子向外望,聽乘務(wù)人員報站說,是河南的商丘到了,提醒到商丘的下車。與此同時,又有一些旅客夾帶著大包小包,手提肩扛涌上車來,車廂里一陣騷動,頓時亂成一鍋粥。這些旅客為能找到一個座位,拚了老命或小命往前擠,走在最前面一個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平頭圓臉,濃眉大眼,稀疏的絡(luò)腮胡,健壯的粗身條,穿一領(lǐng)淺棕色人造革夾克衫,挎一個鼓囊囊的老式旅行包,額頭汗涔涔的,顯然是擠得夠嗆,我對面剛下去一人,座位空在那兒,被他發(fā)現(xiàn)了,急切地問道:
“請問大哥,這位子有人嗎?”
“沒有人,你坐吧?!比思叶冀写蟾缌耍耶?dāng)然熱情回應(yīng)。
于是,中年男子將旅行包放下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將旅行包拉開,取出個保溫杯,再把包放到行李架上,這才安逸地坐下來,又斜眼掃了一下幾個因找不到坐位而焦急失落的旅客,然后喝茶休憩。
一陣嘈雜喧嚷過后,新旅伴們都安頓好了,列車?yán)^續(xù)開動,車廂里有了些活力,說話的人也漸漸多了,還有人打起了撲克。這當(dāng)兒,那中年男子先是手捧茶杯,仰了脖子看行李架上旅行包,又低下頭來,直勾勾地打量我。奇了怪了,我又不是美人,有什么好看的?這年頭外面不太平,劫匪騙子到處竄,我可要留個心眼兒,別被這小子計算了,當(dāng)下覷了眼一瞥,恰好和他四目相對,他立刻抓住契機,套近乎搭話說:
“咦?這位大哥挺面熟的,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嗎?我怎么沒有印象,在哪里見過呀?”
“這個,一時倒想不起來了,大哥,你是南京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喏,”他朝行李架上指了指:“你那旅行包上印著呢,‘南京xx公司’,我也在南京工作,咱倆是同城呢?!?br />
“嗷?你也在南京工作,哪個單位呀?”
他如同他鄉(xiāng)遇故知,熱得像一盆火,我只是虛與委蛇,一點兒也沒有“君從故鄉(xiāng)來”的感覺,反而在心理上筑起了一道防線,正想著通過問話,來摸清他的底細(xì),不料他完全不加防范,話匣子一打開,就如懸河泄水,滔滔不絕:
“大哥,說來不好意思,我呆的是個小廠子,因領(lǐng)導(dǎo)搞腐敗,早就破產(chǎn)了,我己經(jīng)下崗多年,又成無產(chǎn)階級了,因為沒有背景,找工作到處碰壁,只好去賣報紙,送牛奶,給人家打工,也做過家教,總之,販夫走卒一類的事情,我大部分都干過。唉!現(xiàn)如今沒權(quán)沒錢的人為了生存,就不得不像陀螺似的疲于奔命,其間的顛連勞碌,也只有自己知道。要不,靠那三百塊錢生活費,這日子還怎么過,虧得老婆是個教師,收入還算穩(wěn)定,但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靠老婆養(yǎng)一輩子吧。我對機械制圖比較熟悉,恰好有兩個同學(xué)在河南辦廠,他們叫我去看看,要我?guī)退麄兏泓c設(shè)計,我思忖也只好去看看了,總得想法子找條活路啊!”說到這兒,他眼神有些迷離,幽幽地嘆了口氣。
“老弟,”我安慰他說:“我比你長幾歲,就叫你老弟了,你確實很艱難,但也別太悲觀,把這段艱苦日子熬過去,相信以后會好起來的。更重要的是,越是工作忙碌,越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可不能把身體搞垮了,那就得不償失了,閑時還要找點兒樂趣,調(diào)節(jié)一下緊張的生活,心態(tài)好比什么都好,就向前看吧?!蔽抑肋@么說是唱高調(diào),可我還能怎么樣呢。
“大哥,你真有眼力,還被你說著了,按理說,像我們這些下崗的,是注定不會有前呼后擁的榮耀了,應(yīng)該安下心來干活掙錢,能養(yǎng)家糊口就行了,可我好像并沒有做到,而且還挺迷信古訓(xùn),顏氏家訓(xùn)說:‘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我還真有這么個毛病,就是興趣廣泛,只要有一點空閑,便喜歡鉆鉆感興趣的‘薄技’,比如文史、外語、書法、電腦等等,不過都是瞎折騰,沒學(xué)好,但也確確實實是把人家看電視喝咖啡的時間都賠進(jìn)去了,其實那也是一種苦中有樂的享受呢。”
“喲,有這樣的興趣非常好,能持之以恒就更難得了,培根告訴我們知識就是力量,古語也說天道酬勤,這可都是顛覆不破的真理啊!一個人如能好學(xué)不倦,就一定會得到回報,只要具備了真才實學(xué),進(jìn)機關(guān)都是有可能的?!?br />
我話雖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你都混成這樣了,還有興趣鉆研那些文人苦心孤詣探求的東西,叫我怎么相信呢?怕是自我吹噓吧,而且,就你這虎彪彪酷肖猛男的模樣,也不像個勤奮好學(xué)的人哪,再瞧你這大咧咧直筒子性格,也沒一點懸梁剌股的氣質(zhì)呀!
“謝謝大哥鼓勵,”他不管我想些什么,繼續(xù)長江大河地侃下去:“進(jìn)機關(guān)下輩子吧,說到政府機關(guān),我就弄不懂了,由納稅人供養(yǎng)的公仆,臃腫得一塌糊涂,他們才是應(yīng)該減員的單位,有專家認(rèn)為能減一半,可他們卻巍然不動,一個也沒有裁掉;而我們這些直接為國家創(chuàng)造財富的企業(yè),職工反而大批下崗,你說這叫什么事兒,又到哪里說理去。嗐,不說了,不說了,牢騷太盛防腸斷,說多了沒有好處,因為和大哥是同城,這才口無遮攔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高原,請問大哥貴姓?到哪里去?”
“噢,我姓吳,到鄭州辦點事情,要擔(dān)擱些時候?!?br />
“喲,又巧了,我也是去鄭州,到同學(xué)那兒看看。”
接下來,他又說了些什么,我沒有太貫神,也沒有再言語,心里卻疑云密布,滋生出種種推測:首先,他說他和我同城,還說在哪里見過,我怎么沒有印象,他真是南京的嗎?其次,一般旅行在外,和陌生人說話,都要謹(jǐn)慎一點,這是常理,而他跟我交談,卻如同故交舊友,說話就像竹筒倒豆子,他真是個下崗的嗎?還有,他一會兒瞟我包,一會兒又瞟我人,他為什么對我感興趣,是不是盯上我了?嗯,有可能,很有可能,何況我這次出差,還帶了五千塊現(xiàn)款,時下出門在外,不得不倍加小心,提高警惕是第一要務(wù),于是又筑起了第二道心理防線。
車上喧騰了一陣子,又逐漸安靜下來,說話的人少了,也沒人打牌了,為了擺脫和高原嗑牙,我也作困頓狀閉目假寐,高原見我倦了,也不再吱聲,取出一本書看,好像是外文書,這時候,惟一能感受到的,是列車正風(fēng)馳電掣,疾速前進(jìn)。
再后來,我由假寐轉(zhuǎn)為真困,竟然睡著了,而高原卻精神抖擻,始終在看那本書,這樣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突然聽到“哐啷”一響,而后又是人聲鼎沸,又是摩肩接踵,我驚醒后揉眼望去,夜色已經(jīng)很濃,就聽高原喊道:吳大哥,鄭州到了,下車吧。我趕緊將旅行包取下來,擠在人群里匆匆下車,為避免和高原同路,我盡量不和他照面,在擁擠中通過出口,未見高原隨后,仿佛甩掉了一個盯梢的特務(wù),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從車站出來,人地生疏,抬頭一看,外面已是萬家燈火,前面不遠(yuǎn)處是條狹長的小街,該找個旅館歇腳了。再繼續(xù)往前走,有個朝陽旅社,門口的招牌和修飾,裝點得傾國傾城,特別引人注目,房子雖然老了些,但精雅猶存,氣派猶存,得,就這里了。于是,到旅館的大堂辦住店手續(xù),被安排在二樓206號房間,上樓放下旅行包,己是饑腸轆轆,正打算下樓安撫一下委屈的胃,忽聽大堂有人爭吵,凝神細(xì)聽,聲音耳熟:
“師傅,對不起,我這里錢都找光了,只剩下40塊零鈔,你這100塊我找不開。”值班人員說。
“那你就先給我住下,待會兒再開票?!蹦锹每偷?。
“不行啊師傅,不開票客房不發(fā)鑰匙,前面不遠(yuǎn)處還有一家旅店,你去那兒罷。”
“這是什么話!沒錢找是你們的事,你自己去想辦法,我那兒都不去,就住這里了。”
“師傅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是住店高峰時間,就算我想給你換,此刻也走不開啊,要不你再等等,看別的旅客有沒有零鈔?!?br />
“那好吧,我就再等等,但你要保證我有房間,我可是先來的。”
“……”
喲!聽出來了,是高原,爭執(zhí)也理淸了,是錢找不開,心里就想管他是不是騙子,這么晚了住不了店,作為同行的旅伴,總該幫他一下,于是叫了聲老高,隨后關(guān)門快步下樓。高原見了我,一臉的喜出望外,說人多和你走散了,還找了好一陣子,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又是巧了。接著又告訴我,住宿費120元,因為沒零錢了,給他200塊,他說找不出,還較量了幾句,弄得不愉快。我隨即掏出錢包,抽出20元給他道,我這里有零錢,你趕快辦住宿。高原有些不好意思,囁嚅著說,那,明天一早我換錢還你。我毅然決然道,這點零錢,不用還了,我去吃點東西,你先住下來。不過出了店門,心里還是想道,你不背地里暗算我,我就燒高香了,還能指望你還我錢?拉倒吧!隨后,到外面吃了晚餐,再回到店里,打開房門一看,又來了一位旅客。去高原那兒瞧瞧,他住了211號,因為不和他同室,稍許放了點心,和他閑聊了幾句,便回房間睡覺,但還是心存戒備,惟恐他夜半下手。
當(dāng)晚,就在警惕和瞌睡的交織中,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次日起床,艷陽高掛,己經(jīng)是八點多了,所幸平安無事,抓緊洗漱完畢,出去吃了早餐,幾次從樓梯上往返,未再見到高原,心想這家伙借了20元,早已溜之大吉了,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原本就沒指望他還。跟著,將離店前的諸事打理好,再回到206房間,收拾自帶的用品,又挎上旅行包,隨手關(guān)好房門,到大堂交鑰匙。
下得樓來,就見那大堂的值班人員,已經(jīng)換了個水蔥般的年輕姑娘,她看了鑰匙牌號,很鄭重地說:先生您好,211房間高先生留了個字條給您,還附了20塊錢,請您收下。跟著,把一張字條和20塊錢交到我手上,我感到有些突兀,更覺得臉盤發(fā)燒,仿佛那錢是一塊熱鐵,燙得兩手有些顫抖,展開字條一看,上面寫的是:
吳大哥:萍水相逢,多承關(guān)照,因要謀生計,我先走了,只此一別,未知他日還能重逢否?謹(jǐn)托喬小姐奉還20元,祝您旅途如意!
高原即日
當(dāng)下看完字條,心潮像巨瀾般翻騰,對高原先前的看法,來了個驚天大逆轉(zhuǎn),從謹(jǐn)防他坑蒙拐騙,到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忖這人真誠坦率,心口如一,和人交往,肝膽相照,絕無使奸耍滑的陋習(xí),算得上是個坦蕩君子;他言談議論,直抒己見,即便有點牢騷,也是真實心聲。他下崗后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外顛連勞碌,還抓緊堅持自學(xué),真的活得不容易??此謼l內(nèi)容,行文簡潔流暢,言簡意豐,可見其文字功力是很好的;再看他寫的字,那筆勢奔放矯健,若龍蛇飛動,如鸞翔鳳翥,簡直就是書法家的墨寶,這才始信他為鉆研這些“薄技”,確確實實是把人家看電視喝咖啡的時間都賠進(jìn)去了其言不謬。否則,沒有平日鍥而不舍的勤學(xué),怎么會有如此出眾的才華,僅從他這個字條看,就做個政府秘書長也綽綽有余。果能結(jié)識這么個朋友,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而自己卻小肚雞腸,把人家想成騙子,甚至還認(rèn)為他不會還錢,早己溜之大吉了??梢娙伺c人建立互信很難,總是往壞處去想,思維定勢根深蒂固,交往常存戒備心理,對別人敢講真話總是不相信,肝膽相照總是不習(xí)慣,有委屈也只能埋在心里,甚至還要加把鎖。至于古訓(xùn)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早就扔進(jìn)了太平洋,不像高原這樣不加虛飾地以內(nèi)心真實示人,然后再坦然地去面對現(xiàn)實,而我則僅憑直觀印象以貌取人,也就容易導(dǎo)致判斷上的錯誤,誤解高原就是一例,這個教訓(xùn)太深刻了。
當(dāng)下捧著字條,想得神思恍惚,直到又進(jìn)來一位旅客,才向那個姑娘道了謝,出逃般遛出旅館,猶覺汗顏無地。離開旅館后,先大口呵氣,調(diào)勻了呼吸,一顆忐忑的心,方才安定下來。接著打車去某單位,洽談擬議中的業(yè)務(wù),在鄭州耽擱了一個多月,直到任務(wù)完成,再次乘車返寧,途中沒什么故事,敘述就此打住。
回到南京那天,也是黃昏時分,外面已暮色漸濃,路上行人如織,其時歸心似箭,一下火車就搶著乘公交回家,到了熟悉的小區(qū),近乎狂奔般上樓,見對門的王老師送學(xué)生出來,禮節(jié)性點了個頭,隨即叫開自家的門,將這次旅行劃上句號。
這次出差時間較長,因旅途勞頓,又無須盡快“繳令”,當(dāng)晚就困了個“小樓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敝凰饺丈先停艖醒笱笃饋硐词?,剛拿過臉盆,聽對面有人敲門,透過貓眼張望了一下,見王老師正和來人說話,出于好奇,就聽了壁更(竊聽):
來人:“請問這是高老師家嗎?”
王老師:“是呀,他不在家,有什么事嗎?”
來人:“是這樣的,我是XX學(xué)校的教工,高老師參加教委招聘考試,成績優(yōu)秀被錄取,我校聘他為英語老師,兼教文史。唐校長想親自過來送聘書,又被叫去開會了,為了不耽誤時間,校長派我先把聘書送來,請高老師盡快去報到。”說完,就把聘書鄭重地交給了王老師。
王老師:“噢,聘書我代他收下了,辛苦你了,請進(jìn)來坐坐,喝杯茶吧。”
來人:“謝謝!不打擾了,我還有點事,就先回去了。”
來人告辭后就走了,王老師出來揮手送行,我心里揣摩,一般考取教師不易,沒點廣博的學(xué)識是不行的,王老師家愛人能被錄用,也算得是個人才,真該為他們祝福。只是城市鄰里很少串門,互不交往,家家戒備森嚴(yán),戶戶鐵門把關(guān),雖然近在咫尺,卻隔門如隔山,搬到這里快兩年了,好像還從未見過他家男主人,哪天能一睹這位芳鄰的風(fēng)采,也是一大快事呢。
正想得入神的時候,忽聽上樓的腳步聲,就見王老師手扶樓梯,對上來的人低語道:“老高,你的聘書送來了?!薄班?!”來人只平緩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任何振奮,似乎在大風(fēng)大浪里淘洗慣了,煉就了一種“得失隨緣,心無掛礙”的淡定。
只是,這種寵辱不驚的淡定,非常人所能把持,而且聽王老師的口氣,敢情就是那位男主人了,我把門開了一條縫,再放大瞳仁看過去,看得真真切切,瞧得明明白白,那位芳鄰平頭圓臉,濃眉大眼,稀疏的絡(luò)腮胡,健壯的粗身條,穿一領(lǐng)淺棕色人造革夾克衫……,他……他難道是高原?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匆遽間顧不得確切辨認(rèn),開了門跑出來大嗓道:
“你、你是……老高吧?”那口吃的狼狽,讓我顏面掃地。
“你……是吳大哥?”他也一臉的驚詫,眼亮如燈盯著我。
“哎呀,做夢都沒想到,你和我就門對門?!蔽疫^去緊握他的手。
“是呀,我也沒有想到,原來我們是鄰居。”他饋贈了我一個難得的莞爾。
“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在那兒見過我,我還說沒有印象呢,誰知竟然是門對門的鄰居,這也太意外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對對,我也以為鄭州一別,再無緣相見了,不料竟在家門口會面,大概上帝也想成全我們再次重逢吧。”
“……”
在一旁的王老師,對我們天書般的對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在那兒像一尊雕塑,心里自語道,這兩個男人叨咕些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