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墻那邊(小說)
初夏,隨著“旋黃旋割”的第一聲啼叫,天也就麻麻亮。德才老漢喝完每天早起的第一杯釅茶,正準備打掃院子,就聽見墻那邊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開鎖房門聲,電動車起動聲,隔墻還撂過來一句話:“爸,你不要給我做飯了,我中午不回來吃?!?br />
他在喉嚨里“嗯”了一聲,終于沒說出口。他知道,兒媳婦琴芬早早出門,又給人家蘋果套袋去了。
這幾年,兒子丟卯不在家,琴芬獨自一人帶著孫子小聰過活,娘倆挺恓惶的。好在莊稼地里活路不多,塬坳大部分土地都種植蘋果等經濟作物,糧田面積不多。丟卯不在家,家里沒有主要勞力,他們家一畝蘋果園,不夠琴芬一人務作。所以,除此之外的大部分閑余時間,琴芬從果樹綻放花蕾開始,給人家果樹疏花、剪果、套袋、施水溶肥、抹袋、摘果、撿果、裝袋,直至塬上最后一筐蘋果賣光。一年到頭沒閑著,掙的錢也足夠她們娘倆花銷。
自打去年做了闌尾炎手術,德才老漢再也沒有上街擺攤修車,在家里靜靜地呆著,呆得他心里直發(fā)慌。琴芬每天出門做活,午飯是他過去給做。其實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用電磁爐熱好饃,熬好稀飯,琴芬回來自己炒菜。晚飯琴芬回來自己做。
“唉,這都怨這不爭氣的兒子!”丟卯的事沒有結果,德才老漢心里一天也不安然?!斑@龜兒子啥時才能讓人省心呢!”
這是西北農村一座普通的四合院落,占地有一畝多。院內坐西朝東一溜五間青磚瓦房,房頂屋脊上長出的苔蘚、磚瓦縫里擠出來的枯草芽,證明這房子頗有些年頭了。
院內本來住的是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但自那個令人痛心的冬日之后,一家人變成兩家人。
那年冬天,德才老漢跟他唯一的兒子丟卯分家了!一氣之下,他叫人從中間砌起一溜磚墻。前院兩間房子他自己住,后院三間分給了丟卯。丟卯在北院墻另開了大門。這么一來,原本寬敞的院子,就變得狹小了許多。一門一院成了兩家,德才老漢出進走南門,兒子丟卯走北門。這表面上看起來,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似乎很平靜。
設若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事都如人們所預想的那樣,那該多好?。〉虏爬蠞h也就無牽無掛,落個清靜自在。可許多事往往事不盡如人意,總是橫生枝節(jié),讓人不得安生。2011年,丟卯因生意上的事與人發(fā)生糾紛,被公安抓了去關了20多天,罰了5000多塊錢了事。去年冬上,丟卯替人開車運貨。車到永壽,兩個外地小伙攔住車,非要他給他們捎兩箱貨。丟卯不肯,還開玩笑地問:“不會是毒品吧!”外地小伙發(fā)誓說絕對不會,哪來的毒品!談妥價錢,付了運費,小伙子給了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說是到站了會有人接貨,然后將兩箱貨小心抬上車,千恩萬謝告辭了。誰知車開到千陽收費站,后面好幾輛警車,警笛長鳴,呼嘯著追了上來。丟卯和車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警車攔住了前面的幾輛車,警察跳下車逐車檢查。檢查到他們這輛車,果然就查出了問題:那兩只箱子里裝的根本不是什么藥材,而是文物!車主和丟卯都懵了。不容他們分辯,便連人帶車被扣押了下來。理由是他們參與了一宗文物走私案!這一查,到現在音訊全無。
當然,這只是兒媳婦琴芬告訴他的。實際情況怎么樣,只能等結果??墒裁磿r候才能有結果呢!這其間,有不少傳謠,有說是丟卯跟車主合伙盜賣文物,人家是人贓俱獲的;有說車主跟文物販子是一伙,丟卯中了人家圈套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再混賬,也不會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但最初分家,的確是因為丟卯。不知從啥時候起,丟卯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賭博場上沒贏家,為錢的事,琴芬跟丟卯天天吵架。
那年冬天,丟卯和琴芬又吵了起來,他原本想過去狠狠訓斥一頓丟卯,誰知琴芬硬生生扔過一句話“瞅你養(yǎng)的好兒子!”
德才老漢的自尊心受到空前未有的巨大傷害!怎么是我養(yǎng)的?我又沒教丟卯打麻將、跟你打鬧,兒子不聽話,老子能有什么辦法?再者說了,老話說得好,鞭炮一響,把兒過繼給婆娘,你過門這多年,是怎么管教的?
德才老漢忿忿地想,一氣之下,才在院中間砌起一道墻,決意不再過問丟卯家的事了。
可哪能說分就分得那么清。兒子兒媳可以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可孫子呢!孫子沒得罪他??!孫子像個小麻雀似的,跑過來跑過去,成了聯(lián)系兩家的唯一紐帶,也是德才老漢的開心果。無論多忙,心里有多煩亂,見到孫子,老漢的心里就有無窮的樂趣,無限地快樂。
日子久了,墻中間裂開的一道縫,像一條蚯蚓,彎彎曲曲地趴在墻中間,更像趴在德才老漢的心頭。他覺得對不起兒媳,更對不起親家和親家母!德才老漢瞅了瞅橫亙在院子中間的那土紅色磚墻,心頭猶如吃進一根麻繩,絲絲蔓蔓,很不是滋味!他恨不得立馬掀倒那堵墻,或者忽然來一場風,把墻連根刮走。
桌子上的老式馬蹄表,早已不靈光,發(fā)條上不動,一直指到9:00,也永遠停留在了9;00。德才老漢抬頭看了看,太陽已蹺上院心核桃樹稍,他慢悠悠地踱進屋子,給自己準備早餐。草草吃了飯。他決定:從今兒起,繼續(xù)上街擺攤修自行車。半年了,德才老漢沒出攤,可憋壞了。猶如一頭老牛,長期不讓其耕地,它也會變瘋的。
去年10月的一天,德才老漢突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來,他以為又是胃病犯了,沒當回事,胡亂吃了幾粒藥。誰知,沒過多久,他肚子疼得差點昏死過去。這可嚇壞了墻那邊的兒媳婦琴芬。琴芬連忙給他女兒玉簪打電話,一邊叫來了救護車。兩人七手八腳,把他送到縣醫(yī)院。一檢查,是急性闌尾炎,須馬上做手術。住院的20多天里,兒媳婦琴芬和女兒玉簪輪流伺候他。白天琴芬伺候,晚上玉簪伺候?;氐郊依?,全靠琴芬一人伺候。玉簪活忙,多半不能過來。人在病中,感情往往是最脆弱的。20幾天的精心伺候,德才老漢很快痊愈了,但他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層。本來他早想上街擺攤,可兒媳女兒都不同意,她們怕他的病情反復。半年過去了,該不會有事了吧!他還沒有金貴到那種說不行就散架崩塌的地步。
德才老漢就是靠修理自行車的手藝給自己掙點零花錢。確切點說,就是專門補車胎。先是自行車、架子車,后來發(fā)展到凡是他能卸下的車胎都補。其實他自己花不了多少錢,加上退耕還林、糧食直補、養(yǎng)老保險等收入,他怎么也花不完。他的錢,主要供孫子上學、供琴芬耕種開支。加上他人誠懇老實,深得人們信賴,他的生意還是挺不錯的。
推出車子,正準備鎖大門,德才老漢又忍不住瞅了瞅墻那邊。琴芬晚上才能回來,十一歲的孫子小聰在鎮(zhèn)中心小學,平時在街上他外婆家吃住。只有周末,才回來一次。小聰回來了,墻這邊墻那邊都能熱鬧一陣子,孫子一走,又都冷冷清清的。
說到孫子,德才老漢心頭的郁悶隨之一掃而光。虎頭虎腦,像他爹丟卯,卻又完全不像。聰明伶俐,好學,每每回來,就不停地跑來跑去,像個雀兒。有時會站在墻那邊凳子上,踮起腳尖,大聲叫:“爺爺,我媽做攪團,過來吃,要不,我給你端過來!”
“不了,你快吃,爺爺吃過了。吃了玩一會了好好寫作業(yè),可不能學你爹呀!”德才老漢說不下去了,說好不在孫子面前提他老子的事,可話到嘴邊就是忍不住?!斑@張老嘴,唉!”
出了村道,剛上了公路,女兒玉簪早在公路邊等他。
玉簪把一雙昨天在集上绱好的新布鞋,遞給父親,要父親當場試試,合不合腳,還叮嚀父親,回去了就穿上,別舍不得。
老漢沒說什么,只問了句:“丟卯有消息了嗎?你們再視頻過沒有?”問過他就又后悔,這不明知故問嘛。
玉簪神情立馬陰郁了下來,什么也沒說。德才老漢知道,肯定沒有,要是有消息,琴芬會立馬跑過來告訴他。他還不知道的是,丟卯進了那地方,手機被沒收,與外界隔離,哪能說視頻就視頻呢!
玉簪又問父親有沒有要換洗的衣服,改天她過來給爹洗。德才老漢說,他的衣服隨穿隨洗,不讓女兒操心。
“回家把你自己的日子過好,比啥都強?!彼摿艘痪?。又跨上自行車,走了。
玉簪家在西莊,與娘家僅隔一條公路,就二里地左右。
不知怎么搞的,德才老漢覺得今天特別悶熱,這才入夏幾天,天就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仿佛已經到了三伏天。也許是久不騎車的緣故吧,1十五里路,德才老漢騎了四十多分鐘還沒到。
遠遠飄來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哦,那是中心小學下課的鈴聲。要不要拐進去看看孫子?想著,德才老漢的自行車已拐進了文化路,轉眼間到了中心小學大門口。門房蘇大爺認識德才老漢。
“又來看你孫子啦!”蘇大爺問。
“嗯吶,下課了??!”
“下了,又馬上要上了?!碧K大爺說著,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放心吧,你那孫子是個好苗苗。不但學習成績好,還拾金不昧哪?!碧K大爺說著,指了指校門口值周評比臺上的“好人好事”欄。上周周末放學后,朱小聰和同學走在街道上,一輛飛馳而過的三輪車上掉下來兩袋面粉。任憑他們怎么叫喊,三輪車還是沒有停下來。顯然,司機不知道。
“他一定會找回來的。”小聰想著,就和同學把面粉抬進就近的文具店里,一直等到三輪車又返回來,拉走了面粉,才返回家。文具店老板告訴學校,學校才知道他們做好事了!
“難怪那小子上周回家那么遲。我還以為在路上玩耍呢!”德才老漢心里樂滋滋的。
告別了蘇大爺,德才老漢這才無比踏實地來到街上,在他遠房侄兒金卯那兒取了自己的工具箱,剛鋪擺好攤子,就有人來修車來了。
也許是好久沒修手生的緣故,剛給人家粘好車胎,卻在安裝過程中,一不留神,又戳了個小窟窿,又卸下來重補。車主雖沒說什么,最后他也沒收錢,但臉上總歸還是掛不住,一口氣連聲說了幾個對不起。幾個圍觀準備修車的人也悄悄溜了。
出師不利,修了三輛架子車,他借口有事,提早收攤了。
放好工具箱,便騎車去街北他親家仇三鱉子家里了。去年他住院看病其間,親家來看望過好幾次,他還沒得及說聲謝謝哩。
對于德才老漢的突然造訪,親家和親家母多少有點意外。
說話間,不大功夫,親家母已將香噴噴的飯菜端了上來,并拿出過年時才喝的水晶崆峒,哥倆準備好好喝兩盅。德才老漢擺擺手,說他手術后不能喝酒了,仇三鱉子就自斟自飲了起來。
“我說親家,別愁眉苦臉了,丟卯的事,我問了郭庭長,那就是一場誤會,不久就會水落石出,丟卯會回來的?!?br />
“當真?”
“當真!郭庭長那人可靠著呢,啥時候哄過人?!?br />
親家說的郭庭長,是親家母娘家遠房侄兒,任縣法院刑事庭副庭長。他說的話或許沒錯。
“話雖這么說,可是……”一想到過往的許多事,德才老漢心里總不是滋味。
“可是什么呀!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再說了,這么多年,你待琴芬娘倆也不薄,我們都看在眼里。”
“這都是應該的,應該的!小聰念書,也沒少麻煩你們?!?br />
其實親家也知道,當初筑墻實際上是想逼兒子丟卯上進,好好過日子,并沒有徹底把兒子踢出家門的意思。不管他怎么想,可他筑墻的轟動效應就是,兒子不學好,德才跟兒子決裂了。為此,親家母也沒少埋怨他。德才老漢在莊里的聲望一下子降低了不少。
仇三鱉子好像看穿了德才老漢的心事,也沒藏著掖著,干脆一語破的:“墻,是筑在院子里的,只要心里沒墻,也就沒那份隔閡了!”
“對對對,這話我愛聽!你也這么想?”
“放心,人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咱好歹是街面上見過大世面的,這算什么?”
“再者說哩,人得講良心,那年,要不是你幫忙,我家的盜竊案還沒準破不了呢!”仇三鱉子又抿了一口酒,看看親家。
“快別說了,合著不該你折財,我還不是瞎貓碰上死老鼠。”
那年臘月,仇三鱉子家被盜,仇三鱉子東躲西藏放在上房墻角地磚下面的30多個銀元被小偷卷了個精光,這可是仇三鱉子的命根子?。〕鹑M子的老婆氣得差點見了閻王。案件始終破不了。一天,德才老漢正給人粘自行車胎,一個操陜北口音的小伙子貼緊德才老漢,從懷里掏出一塊銀元來,問:“老叔,要不,給你便宜個,批發(fā)價,絕對上等貨!”德才老漢瞄了一眼小伙,不屑一顧“哪來的,有多少?”
“你要多少?貨有得是?!?br />
“不會是偷來的吧?”
“哪能呢!”
德才老漢搖搖頭,繼續(xù)手里的活。一旁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那小伙乘人不注意,溜了。
站在身后的金卯說“這是北塬人,常在這里做生意?!?br />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德才老漢心里一咯噔:“誰?你認得他們?”
“認得,但不知叫啥名字,在我這兒寄存過行李?!?br />
沒等修車完畢,德才老漢草草收了攤,悄悄去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正愁沒有線索,聽德才老漢這么一說,就立即布控,派人死守街道出入口。晚上,終于將小偷捉拿歸案。經審訊,小偷交代了他們全部同伙,此案得以偵破,仇三鱉子丟失的銀元失而復得。
兩親家正說笑著,晴空一聲霹靂,一快黑云迅速籠罩了整個天空,又一聲霹靂,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傾瀉而下。頃刻間,天地連成一片。
“難怪這日鬼天爺這么悶熱,敢情是要下雨??!”
雨來勢洶猛,去也匆匆。不大功夫,雨住天晴,艷陽如初。
德才老漢回到家已是下午五點多。
一進院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橫在院中央的墻倒了!兒媳琴芬正清理院中的垃圾淤泥。德才老漢卻心花怒放。
“爸,你回來了!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
“不用了,我在你爹那里吃過了!”
“你去我娘家了?我爹脾氣倔,沒和你吵吧!”
“哪能呢!”
“雨把院墻漫倒了?!?br />
“倒了好。”
“趕明兒,院干了,我再叫人砌起來?!?br />
“不用,還砌那干啥!”
“不砌了?”
“嗯,不砌了。明兒院曬干了,把磚頭摞在大門外去,省得礙事。”
停了一會,德才老漢又對兒媳說:“琴芬,明兒是星期五,你去早點,放了學接聰聰娃出來,給理一下發(fā),娃上周回來我發(fā)現頭發(fā)長了,男娃娃頭發(fā)長了容易上火?!?br />
“嗯,明白了,爹。”
讓琴芬感到詫異的是,公公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琴芬還有點不習慣,抿嘴笑了笑,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是那么的好看。
剛過門那會,公公叫她“丟卯媳婦”,這是比較冠冕堂皇的稱呼,郭家店老一輩人都這么稱呼兒媳婦;自打那年她跟丟卯打鬧后,院中間砌起了墻,老公公叫她“仇家女子”。這似乎也無可厚非,這里有人也這么稱呼兒媳婦,但已經顯得相當生分了。
公公終于稱呼她大名,這讓琴芬莫名興奮,她要把這一重大變化告訴給大姐。
一抬頭,發(fā)現公公正慈祥地注視著她,眼里充滿了慈愛。西斜的日頭正紅紅的,映照在院心核桃樹頂上。